都走出门了,聪明的大队长想了一个办法。“不用找他们,让他们来,我去广播一下。你们回!”

  他匆匆地跑到广播室,推开广播员——一个高大健壮的姑娘,然后冲着麦克喊了几句话,大概的意思就是让村民来认照片。“不许胡说!不许胡认!人命关天,不许胡来!”大队长一边喊着,一边又特意说:“谁不来都行,关众德一定要来,要不然……”他没说下去,因为他没有找到惩罚关众德的方法。

  这一招果然奏效,村民们在大队部外面排起了长队,女人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男人们皱着眉头,一边传播着各种流言,一边猜测着,并把猜测变成真实情况。

  结果令人失望,没有人见过乌伏虎,就连关众德也没见过。“我不是说了嘛,杀他们两个的时候,我没看清人的脸,连身子也没看到。你要俺咋哩?”他看着死盯着他的大队长,气得要发疯了。

  那个真疯了的女人却一点儿也不像疯了,她笑嘻嘻地看着照片说:“长得不太好,谁能看得上他哩。这个都看不清。”她指指尸体的照片,就像大队长给她介绍对象似的。

  “如果这纸片是那个死的人写的,那么这个人就是在五十年代和江扶寨有关系,因为后来寨名改了。另外,据尸检说,那个死人至少七十岁了。很有可能他是年轻时来过这里,或者是这里的人。”古洛想着,就对大队长说:“三十多年前这个寨的情况,你了解吗?”

  “那当然,这是我的家。我是干部,啥事能瞒得了我?”聪明人总是信心百倍,即使对不懂的事也一样。

  “那时有没有人出去工作?”

  “没有,绝对没有。别说那时候,现在我们寨的人也从来不出去。”

  “有没有人失踪?”

  “没有。我跟你说,我们这儿是第一次闹凶杀案,平时安全着哩。狗都活到老才死……”

  “不对吧?”更聪明的赵白打断了他的话,“五十年代你们寨不是在比武的时候,被外来人打死了一个。”

  “什么?”这次是古洛喊了起来。他严厉地看了武朝宗一眼,武朝宗赶紧埋下头,他确实忘了给古洛说这个事情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在内心替自己辩解着。

  “那倒是。不过,那被打死的,不是我们关家的人,也不是江家的人,是个流浪到我们这里的外来户。”大队长红着脸说。

  “谁对这事情最清楚?”古洛转过头,问赵白。赵白顿时高兴起来,他终于在大家面前证明了自己不仅比李红强,而且比武朝宗也不差。“好几个村民说过这事,但他们好像也只是听说……”

  “有看到的。”大队长截住了赵白,再度证实了他是最聪明也是最了解情况的人,“当时,听说很热闹,寨里的人都去看了。不过,大多数人都不在世了,我们这儿人的寿命短,活着的当时岁数小,说不明白个啥。关众德的岁数大,但他那天上山了,没看见。所以,最了解这事的恐怕就是傻爷了。”大队长说的就是当年的关二傻子。他曾经用一种特殊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这样就让这个世界变得扭曲起来,光怪陆离的,但在他看来却更顺眼。人们不理解他,就叫他关二傻子,其实他的大号叫关喜德,是关众德的叔伯哥哥。在那个老人死后,关二傻子结了婚,就是和那个漂亮、白净的小珍。也许是爱情的力量改变了他,他变得正常起来,看事物也和其他人一样了,妖精不再在树上跳舞,小鸟不再对他说听得懂的话,家里的狗也不叫他哥了,他可以和人们互相交流了。后来他还和小珍生了几个孩子,没有一个像他那样是个精神世界的探险家。目前他已经度过了三十多年庸俗、平凡的人生,成了受人尊重的长者,但年轻时的外号就像在这个封闭的山村里的所有事物或现象一样,是不容易离开的,所以,人们还叫他傻爷,特别是在背后。他那段特殊、奇异的经历给他留下的就这个外号了。

  “你们问的是比武的事?”他接过古洛递过来的烟,让胡亮给他点着,轻轻地,吸了一口,吐出几乎看不见的清烟。

  “对,你老还记得吧?”古洛客气地问道。

  “嗯。我就说说吧。”傻爷坐在椅子上也手不离长长的拐杖,另一只手拿着烟,时时吸上一口,用古洛只能听懂一半的方言(大队长做着翻译),把三十多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说了一遍。

  “你看看这张照片,这人是那个大汉吗?”古洛心里已经有数了。

  “我……”关傻爷连看也不看,说,“我看不见。眼睛坏了。”

  “你说那人长得很黑?”胡亮追问道。

  “很黑,像黑毛驴一样黑。高,个子高。”

  “谢谢你。对了,那个被打死的,或者被打伤的老人叫什么?”古洛发现关傻爷说了半天,并没有提到那个老人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都管他叫金大爷,那就是姓金了。这人很有意思,那时我还不太懂事,但听老人们说,那是个怪人,当然最了解他的是他的徒弟关大林,可关大林死了。知道他的人……对了,关众德也认得他。不过,他知道的可能还没我多哩。他小呀,比我小。”

  “怪人?怎么怪?”古洛问道。

  “他一般不和寨里的人来往,当然他是外来户。他会看书,认得的字比私塾先生还多,他种庄稼不行,可学得很快,脑子好。他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袖衣服,从来不打赤膊,不管多么热。”

  “他是怎么到你们这儿来的?是什么时候来的?关大林他们怎么跟他学习武功了?”古洛知道这个案子中武功是关键之一,现在管这叫关键词,那时还没有这种说法。

  “他是自己来的,说是有人介绍他,可是谁只有村长知道,我们不知道。村长已经死了,大概没人知道了。什么时候来的我忘了,反正是新中国成立前。”关傻爷不断地吸着烟,古洛以为他爱吸,其实他是用香烟抵拒着比袭击武朝宗的睡魔更强大的睡魔。即使如此,他也理解不了或者说记不住古洛连续的三个问题,于是,勉强回答了前两个问题后,他就猛烈地吸着烟。古洛等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村里人怎么跟他学习武术了呢?”

  “刚来的时候,人们不是欺生嘛。找他别扭,他就出手了,我们这里的几个很有力气的后生,被他一碰一个筋斗。真是厉害呀!”古洛立刻向胡亮示意。

  “你能比划比划他的动作吗?”胡亮就是这么个机灵鬼。

  “我不能。”关傻爷笑着摆摆手,“反正,他很轻地动一动,人就摔出去了。好看!”关傻爷笑了,和当年他看比武时的笑容一样。多么美好的时光!多么美好的记忆呀!

  “是不是这样?”胡亮走到关傻爷身后握着他的手带着他比划了几下。

  “记不住了,好像有点儿像吧。说不准。”山民们就是这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尤其是在那个时代,人心尚古。

  “这个姓金的是从哪里来的?”古洛又问道。

  “哪儿来的?我还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咱们附近来的,他说话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那你们能听懂吗?”

  “能。挺好懂。”

  “胡亮,你会说些北方的方言吗?”古洛问胡亮。“试试吧。”胡亮说了山东方言、天津方言、河北方言,但老人只是笑着说:“记不清了,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