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艾因激昂的语气一顿, 然而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不自然地看了一眼姜花棠手上的终端腕表，最后欲言又止地憋下了后面发泄的句子。
不过让他欣慰的是, 少女似乎将他说的都停了进去, 此刻她的面色沉重, 甚至主动配合着, 试图摘下她自己的终端腕表。
姜花棠最后还是动用着身为执政官的被养育者权限，强行让自己的终端腕表关闭, 并且发讯息给执政官，表示她需要和这个世界的朋友进行一场私密对话, 并希望执政官暂时不要参与进来。
做完这一切后, 姜花棠神态自若地看向林艾因。
她并不担心林艾因会对她做出什么危险举动, 并不仅是源于对极度发达的校园监控智能的信任，还源于执政官的那道子程序, 只需要检测到她处于危险状态就会被立即唤醒。
这一点使得即使她不开启终端腕表, 也会是智能世界上最安全的人。
不过姜花棠此刻没有心思想其他事情，她的心情和她的神色一样的沉重。
只不过和林艾因以为的不同，她心中的沉重, 是出于和林艾因立场相反的, 站在执政官这一方的完全担忧。
而与此同时，她也意识到了以林艾因为代表的一些人, 对执政官产生这种误解的源头。
他们得到的信息，和她知道的信息，似乎有一定程度的偏差。
执政官坦率地将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人类都要搬家的事情告诉给了她，她就以为这个计划在智能世界里，应该是人尽皆知的。
可看起来，以林艾因为代表的智能世界的民众, 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姜花棠几乎想要立刻询问林艾因，是否知道执政官的迁移计划。
可是一想到如果执政官一直对这个计划实行高度保密，于情于理，这件事都不应该从她口中被透露出来。
可为什么执政官要将这个计划保密呢？
迁移行动难道不应该在计划时，就透露给与这个世界息息相关的民众吗？
为什么反而是与这个世界联系最淡的她，从执政官口中知道了这件事情？
姜花棠脑海中生出了许多个疑问，看着林艾因义愤填膺的样子，她决定继续打探一下。
”也许，执政官也有不得不进行的事情呢……比如说，你有没有关注到，执政官这些年发布的通告？里面或许有提到他将资金挪用的地方？”
然而似乎是感慨于她的天真，林艾因用着一种格外温柔的，宛如看着不通世事的脆弱原始人一般的眼神，看着姜花棠，只是对执政官的语气没有柔和半点。
“花棠，你将执政官想得太好了！”
或许是看着姜花棠关闭了终端腕表，林艾因丢掉了最后一点顾忌，他用着近乎是厌恶的语气说道。
“这不怪你，你这么善良，也许不会想到这么肮脏的地方，可是你不知道，一个存活了一百多年的政府型人工智能，它的身影能遍布多少个产业，它能获得多么庞大的利益……”
姜花棠心中的古怪感觉越来越深了，作为“肮脏黑幕”的当事人，她并不想听其他人用这种阴谋论口吻提及她的抚养者。
她试图将话题重新带回正题。
“真的没有吗？也许真的有什么巨型计划需要动用大量的资金？”
“没有。”
林艾因斩钉截铁地说道。
“它所有公布出来的计划中，都没有提到它挪用的资金细项，并且看起来，以后它也不打算提到这一点。如果这么发展下去，它或许会成为所有人类头顶公然存在，却无人反对的‘主人’，而我们呢，我们就默认自己成为它手底下的奴隶吗？多可笑啊，全人类作为奴隶，供养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工智能……”
姜花棠已经有些难以抑制自己冰冷而隐隐含着怒气的语气了。
“证据呢？还有其他证据吗？”
代入着她第三位抚养者的视角，姜花棠觉得，执政官阁下应该是出于维持整个世界社会秩序稳定的顾虑，才没有将这项计划公布出来。毕竟如果大部分民众知道了迁移计划，确实可能产生惶恐焦虑的心理，甚至影响到工作效率。
执政官阁下大概也是认为，没有让他们事先知道的必要，他自己可以安排调度好一切事务，才一直没有公布迁移计划的吧。
可也恰恰是执政官阁下的这种举动，反而给了原本就生出怀疑的民众们，反过来怀疑它是立足在大部分民众利益上的剥削主宰者？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姜花棠甚至生出了一种苦恼又哭笑不得的想法。
姜花棠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等回去之后，她就一定要劝说执政官阁下，让他尽快公布星球可开发能源耗尽，全人类迁移的事情，不能让民众中这股对他怀疑的风潮扩大下去，不然她真的担心，最后可能爆发出难以预料的反对风暴。
在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姜花棠反而对林艾因所说的“证据”，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期待”。
只要她从林艾因口中知道了大部分民众对执政官产生的哪方面怀疑，并且知道了这些“证据”都是什么，她回去之后就可以对症下药，能帮助她的第三位抚养者，把他在民众中产生的不好风评都扭转过来了。
而看着少女脸上仿佛也被他的情绪带动，渴望而又有些迫不及待的情绪，林艾因突然感觉身体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充盈着。
“还有一项证据，那就是，曾经参与过执政官制造和升级过程的制造者们，在一百多年内，都相继死亡了！”
看着林艾因脸上仿佛发光一般的揭发着高层黑暗秘闻的神情，姜花棠一脸迷惑。
……就这？？？
智能世界的人类寿命虽然略有延长，不过也还是没有突破两百岁的界限。
而执政官阁下，作为政府型智能被正式使用的时间也是在一百多年前了。
一百多年的时间，足够让当年老当益壮，甚至是正当壮年的制造者们走向人生的暮年。
在这一百多内相继死亡，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吧？
“人有生老病死，执政官的制造者们相继自然死亡，怎么会和执政官有关呢？”
然而回忆着反叛军灌输给他的执政官的反人类黑幕，林艾压下激动的声线，低声说道。
“花棠，你可能不知道，其实先前我也不知道。只是你如果之后登上终端腕表，你可以查询到在五十年前，执政官就推出过一个‘永恒计划’。我们现在的科技已经十分发达，人类寿命最高可以延长到近两百岁，当时社会上就有人提议，让社会上各领域的顶尖人才在寿命快要结束时进入休眠。”
“等到技术发展进步到可以再度延长寿命的时候，再将这些各领域顶尖人才从休眠中唤醒，让他们为世界再贡献一份力量。这份计划中被提名的各领域人才，都相继签署，他们在知道寿命将近时，也会配合着进入休眠舱中，等待被再一次唤醒。可是你知道吗——没有一个！没有一个曾经制造了执政官的制造者 ，签署这份计划！”
林艾因的声线在沉重的起伏中变得一点点高昂，如同孤身前进在沉重而黑暗的历史中，揭露那已不为人知的属于历史的暗面。
“他们为什么不签署这份计划？他们为什么要一个个选择自然消亡，难道是因为——
他们看淡生死，一点也不惧怕死亡的危险，一个个都秉承着人类原教旨主义者的狂信徒吗？”
看着林艾因期待般地看着自己，宛如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已经讲完了所有的前置条件，期待着她能给出自己心目中一个完美答案的神情，姜花棠慢吞吞地说道。
“……说不定呢？可能他们有自己的原因。”
林艾因这一刻露出的表情，简直像是痛心明珠蒙尘，看着尖子生死活解不出一道简单的答案就在眼前的苦口婆心的老教师。
“花棠，你不能这么天真啊！”
林艾因痛心疾首，格外正色地说道。
“他们选择自然死亡，幕后肯定有不为人知的深层原因，甚至可能连他们的死，都是由幕后黑手一手操纵的。更可怕的是，或许这些人早在死讯被公布之前，就有可能死于非命，或者被人操纵，而他们真正死亡的那一刻，这个世界背后最黑暗的真相，反而被就此掩盖了……”
听着林艾因沉重而痛苦的讲述，姜花棠终于找到了自己在林艾因身上一直感觉到熟悉的这股即视感，到底来自何处。
她去同学家作客的时候，看到的同学亲戚在饭桌上讲某些事件背后的阴谋论时，大概用的就是这么仿佛亲身在现场，甚至可能就趴在别人床底，连神态动作都能想象得一清二楚的神情。
有些事情看上去是个巧合，但是……或许就是个巧合呢？
作为执政官丑闻“证据”的当事人，姜花棠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想让林艾因不要加上过多情感表述，拿本本子把这些“证据”简单快速地罗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