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周并的道德感极低，他也不大能认同周与的行为。可家庭遭受的重创是真实的。周并对自己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没什么感情，就连对母亲的情感也十分寡淡，从未幻想过一个由亲生父母和周与组成的家庭，但他们遭受了迫害确是事实。
道德与情感的拉扯下，只需要产生一丁点些微的纠结，就足以成为他舍不得与周与为敌的理由。
他们重又达成了某种不需言说的默契。周并不妄想周与停手，周与不逼迫周并和自己站在同一边。
周与再次专注于原始毒株的最后研究，研究所权限全面对周并放开。周并有了更多机会，他会外逃，躲开变异种，见一些靠近圣格瓦罗克的幸存者，周与不阻拦，但会及时操控变异种把他和他见过的所有人抓回来——然后，像对待输家那样，进行一些微小的惩罚游戏。
周并会哭、会哀求、会挣扎，他甚至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崩溃了。他宁愿放弃对周与的爱，只求哥哥不要再把他放进两难的抉择中。
——却依旧不再说任何过界的话。
周并的思维方式一向跳脱到让人目眩，他脑海里可能同时存在数十种新奇思路，这些思路脆弱又干净，像新生的肢体，感觉过敏，一碰就疼，用力就流血，想法随着外界刺激，一刻不停地改变，被语言系统捕捉到说出口的，只是那瞬间他感受最强的部分。
最无望的时候，他说他要背叛周与，求周与别给他这样的机会。
但大多数时候，他根本连这样的念头都不会产生。
直到现在，周并终于想清了。
想象和现实还是有着许多差距，周并见过死亡，见过变异，就连流浪者车队里，也会有最黑暗的勾心斗角。他以为把这些残忍放大数倍，就是外界的惨象。
但实际上远不止这些，大地上不止有苦痛，幸存区孕育的东西，是希望。
周并见到了荒野上希望的火光，当他亲眼目睹它的破灭，才真正明白选择的重量。
如果说他们的诞生都是有意义的，周薇赋予周与完成父母未竟事业的使命，周并则就该有弥补周与造成的创伤的责任。他有这样的能力，他有自己的善恶和准则，虽然这一切曾经无比偏向周与，现在重重砝码压下来，也开始让天平开始向另一侧倾斜。
周与绑好奥利维亚，发现周并就在隔壁，正摸着墙上的痕迹出神。
他悄声走到周并身后，弯腰将下颌搁到弟弟肩上，双手环住他的脖颈，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周并收回视线，“得到那些东西之后，你离目标更进一步了吗？”
周并的骨折已经完全愈合，但仍坐在轮椅上不动弹。周与推着他往外走，露出一抹浅淡的微笑：“只差最后一步。”
周并听出哥哥语气里的轻快，想回头看他的表情，后颈被一只手握住，是周与阻止了他。
周并问：“之后呢？”
“嗯？”
“之后会发生什么？”
周与开玩笑般轻快地说：“我怎么知道呢？或许人类会迎来第五次进化？”
周并咬了咬唇。他想问的不是这个。如果周与的目的只是报复，很早以前，在将亚桑那州隔成一座孤岛时，他就可以取下艾辛克的首级，更何况……
“幸存区里有和你联系的人，是不是艾辛克？”分开时周并微微喘着气问他。
周与袭击第三大区如此顺利，要说没人和他里应外合，周并绝不相信。而从第三大区指挥大楼B7销毁资料和标本的事来看，这人能统领目前处于绝密等级的变异种研究，也知道周与的存在，并且两人相互提防。
当然，周并会如此猜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除了艾辛克·麦金纳尼，他并不熟悉别的人。
周与推着轮椅进了电梯：“可以这么说。”
“什么意思？”
“和我联络的是安德斯·戴维斯，艾辛克最得力的学生之一。要说背后没有艾辛克的默许，当然不可能。”更何况周与书桌抽屉里还躺着艾辛克的亲笔信，
周并沉默了，直到电梯下降到B8，周与推着他出门，才又说：“我以为你很恨他。”
“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亲爱的。”周与说，“恨是一种很没必要的情感。毒株完成前，他在忍耐我，我也在忍耐他。”
“他在幸存区有很高的地位。”周并怔怔道，“在奥利维亚车上的时候，我经常能听见他的各种演讲。”
艾辛克的演讲和针对变异种的研究成果，一度支撑了许多灰心丧气的幸存者。有多少人知道那位和蔼的老人从始至终就是幕后推手之一？
“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吗？他断了两条腿，而且拒绝安装假肢。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连他也不例外。从前他想用这份研究成果换取利益和地位，而今天，他没想过把它交给任何人。”
周并有些惊讶：“所以原始毒株还能治疗他的腿？”
周与已经习惯了他抓不住重点：“多长两条也不是没可能。”
回到房间，周与解开他胸前的绷带，在早晨断裂的肋骨上轻摁：“还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