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修】◎

  自旷野里吹来的风拂过战后满目疮痍的九州大地。

  远远地, 颜嫣好似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朝自己逼近。

  尚未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那人便已扯着嗓门大声嚷嚷。

  “你这什么鬼表情?不是吧!不是吧!这才过去六十年,你竟连小爷我都认不出了?”

  这聒噪的大嗓门, 这抑扬顿挫的语调,不是锦羿又会是谁?

  颜嫣却满目惊愕地望着已然与自己拉近距离的锦羿,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竟还能再见到锦羿。

  不消片刻,那恍若幻影般的锦羿已走近, 朝她咧嘴一笑, 露出口白花花的牙:“傻愣着做什么?”

  “这么多人都还被棎木给缠着呢, 赶紧开干啊!有关我的事, 得了空再与你解释。”

  随着锦羿尾音的落下。

  虚空之中赫然腾起一簇簇鲜亮的凤凰火。

  因这些火焰的出现, 本还好端端“用着膳”的棎木被吓得四处逃窜, 连到嘴的修士都不吃了, 全都蜷缩成一团, 拼了命地往树干所在的方向躲。

  除了能将它们根茎浇坏的铜汁, 棎木最怕的, 莫过于这至纯至净的凤凰火, 可以说,锦羿生来便是这些棎木的克星。

  既如此, 纵是没有颜嫣与谢砚之,苍梧仍会想尽一切办法除去锦羿。

  颜嫣见状, 有着一瞬间的惊讶, 但很快便缓过神来,以最快的速度救出那些受困于棎木的修士。

  就连那些早早便被颜嫣转移到地下城的凡人也纷纷出来帮忙, 棎木既对凡人无效, 他们便成群结队地抬着烧得滚烫的铜水, 往棎木根部泼洒。

  无人闲着,皆在竭尽所能地出属于自己的一分力。

  临近天黑时,颜嫣突然听到把熟悉的嗓音,待她一剑劈断层层纠缠着的棎木,方才得以瞧见被裹在藤茧之中的影。

  令颜嫣震惊的是,他怀中竟抱了个纤细的姑娘,那姑娘的容貌虽被凌乱的发遮了个七七八八,颜嫣仍一眼便认出了她是周笙生。

  瞧影这副浑身浴血、却仍紧张兮兮盯着周笙生的模样,颜嫣心中骇然,竟不知他们二人关系何时好到这等程度。

  然而眼下并不是纠结这种事的时候,她连忙唤来青冥与自家小徒弟阿花,分别将影与周笙生转移至安全的地方疗伤。

  而后,又是不停地忙碌。

  直至翌日清晨,方才救出所有修士。

  眼看危机已彻底解除,快要累瘫了的颜嫣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锦羿都不眠不休地放了一天一夜的火,自是没比颜嫣好到哪里去,歪倒在地上的姿势瞧着竟比颜嫣还狼狈。

  待喘过这口气,颜嫣翻了个身,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锦羿。

  这些年来,她一直对他的死耿耿于怀,闲暇时也会逼迫自己静下心来,好好回顾那日所发生之事。

  可她永远也不敢往最接近真相的方向去想,索性逼迫自己投入无休无止的工作之中,用旁的事来转移注意力,将它彻底压入心底。

  颜嫣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

  这可把锦羿给问笑了,他瓮声瓮气地道:“你还好意思问起这个?”

  “还记不记得,初到血渊禁地时,在你手中失控的那些食人藤?”

  “那一夜啊,你就像患了失心疯般,操控着那些藤蔓,生生啃掉了小爷我半张脸。”

  “小爷我好不容易才化出一张这么俊的脸,你竟让我死得这么难看!你的良心难道就不会痛吗?啊?”

  “若不是你那小妾力挽狂澜,找到了我那死鬼老爹,凤凰怕是得在咱们琉璃界绝种了。”

  锦羿当然是故意说给颜嫣听的。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已在谢砚之留下的信笺中得知。

  既如此,他又怎会去怪颜嫣?

  明明错得是那不折手段无恶不作的苍梧。

  可当颜嫣问起当年的真相时,锦羿并未按照谢砚之所交代的那般隐瞒颜嫣,而是选择告知她真相。

  他既不希望谢砚之蒙冤,更不愿让颜嫣永远都蒙在鼓里。

  当然,前提是他已经活了过来,不会再令颜嫣陷入自责之中。

  至于谢砚之的死讯,早在他涅槃的头一天,便从岚翎口中得知了。

  与其说谢砚之是被颜嫣所杀,倒不如讲,他在用这种近乎极端的方式,让颜嫣这个没有爱魄的人,永永远远地记住他,既如此,锦羿为何要替他隐瞒真相?左右颜嫣也不会心疼,兴许还能将“谢砚之”这三个字记得无法牢固。

  锦羿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再往后又发生了什么,你比我清楚。”

  说到此处,他深深叹了口气,由衷感叹道:“苍梧那狗东西可真够阴损的,得多缺德,才能想出这样的诡计?”

  “扰乱你的心智来杀我,既能除掉我这只棎木克星,又能离间你与谢砚之,从而进一步借你之手杀死谢砚之这个最大的威胁,啧啧,妙啊,当真是妙啊。”

  他越说越来劲,颜嫣眸光却一点一点暗了下来,察觉到颜嫣不对劲的锦羿又不禁开始懊恼自己多嘴。

  可不管怎样,都不该让她继续蒙在鼓里,只是谢砚之抽骨剜心救颜嫣之事,锦羿亦是缄口不言。

  他笑着拍了拍颜嫣的肩:“我爹虽被山头上的事绊住了脚,未能抽身来看你,可他心中当真是挂记你的。”

  “你若厌倦了这样的日子,随时都可回哀牢山,山主之位永远都为你留着。”

  颜嫣弯了弯唇角:“好。”

  ……

  习惯了忙碌,突然回归平静,当真有些不适应。时间一晃而过,眨眼便到了周笙生与影相约的七日后。

  闲来无事做的颜嫣正甩着袖子四处闲逛,不知怎得,竟转悠到了影与青冥共住的那间院子。

  大战中失血过多的影直至此刻方才悠悠转醒,猛地从床上弹起。

  眼看就要冲出房门,青冥却冷不丁冒了出来,身后还跟了个眼熟的医修。

  六目相对的那霎,不论青冥、影还是那医修皆愣了小片刻。

  尔后,青冥猛地张开双臂,一个大鹏展翅将影堵在门口:“你这是赶着上哪儿去投胎呢?还不赶紧躺回去!”

  平日里被青冥欺负惯了的影难得硬气一回,目光越过他的肩,落在那医修脸上:“我正打算去找你。”

  影一开口,那医修便知他要说什么,欲言又止地道:“照将军你如今这状态来看,若要强行换皮?恐有性命之忧啊。”

  听闻此话,影无甚反应,一如既往地淡定,倒是青冥整个人都不好了。

  “换皮?你好端端的,要换什么皮?”

  影依旧没搭理他,继续盯着那医修道:“无妨,戌时前可否换完?”

  从未见过这般不要命之人,医修也很是惶恐,他道:“这种事又怎说得清呢?有人皮松,有人皮紧,等真动了刀子,才知得花上多久。”

  说到此处,他不禁上下扫视影一番:“可似将军您这种体格,戌时前定然是没办法换完的。”

  影缄默半晌,沉声道。

  “好,晚些时候,我再来找你。”

  眼看影就要走,一直被晾在一旁的青冥可不乐意了:“什么换皮不换皮的啊?倒是来个人跟老子解释解释啊……”

  然而此刻的影赶着去见周笙生,压根就没打算要搭理他,医修亦不敢未经影的同意宣扬此事,徒留青冥一人杵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半个时辰后,影来到了与周笙生约好的芷江江畔。

  芷江江畔风景怡人景色秀丽,本就是一处绝佳的相会之地。

  更遑不久前琉璃界才度过一场浩大的危机,在明知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的情况下,相约芷江江畔的男男女女比往日里多了三倍不止,放眼望去,俱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汹涌的人潮中,影一眼便瞧见了身着鹅黄色衫裙的周笙生。

  原还以为自己来得太早了,却不想周笙生竟也提前了足足半个时辰。

  行人如织,络绎不绝,影突然止住了脚步,站在人声鼎沸的桥头静静凝视着她。

  不知怎得,他突然失去了靠近她的勇气。

  周笙生生得好,又穿得这般明媚鲜妍,纵是什么都不做,站在那里便是一道悦目的景。

  而他,是习惯藏身于黑暗之中的影。

  或许,只要一靠近,这场梦便会醒。

  他似从前那般,藏匿在汹涌的人群间,连看她的目光都分外克制,不敢放肆。

  直至戌时临近,周笙生面上流露出一丝紧张的神情,他方才鼓起勇气,向她走去。

  他身量与谢砚之相当,又穿了身这般扎眼的鳞甲,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周笙生想要不发现他都难。

  只是,她从未想过,日日与自己通信的温柔男子竟生得这副骇人的模样。

  以至于,她都不曾往这方面去想,客套且疏远地与他打起了招呼:“影大人也是来此等人的?”

  影骤然止住前进的步伐,十分敏锐地发现她与自己说话时的那份拘谨。

  她大抵从未想过,他便是一直与她通信之人。

  影藏在面具之后的唇微微开启:“不,我只是碰巧经过。”

  纵是再不舍,影仍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掉头便走。

  却不想,一回头竟对上青冥那张欠揍的脸。

  他神色古怪地朝影笑了笑,并展开手臂,朝一旁的颜嫣做了个讨钱的手势。

  “拿钱来,拿钱来,就说了,他不敢承认。”

  颜嫣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一袋灵石丢给青冥,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影。

  “机会都已经摆在眼前了,你都抓不住啊兄弟。”

  她摇头晃脑地说完这番话,拽着青冥便跑,徒留周笙生与影在此大眼瞪小眼。

  过往行人熙熙攘攘,纤细的周笙生在人群中被挤得颠簸起落,眼看就要跌倒,下一刻却落在了影冰冷的怀抱之中。

  纵是如此,他仍不敢低头去看她。

  倒是周笙生,落落大方地仰头望着他笑:“是你,对吗?”

  “那日苍梧来袭,是你将我护在怀里,救了我一命。”

  “还有,那日日与我通信之人,也是你。”

  影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对,是我。”

  ……

  挤在花树后围观的颜嫣与青冥对视一眼:“牵上手了。”

  语罢,颜嫣朝他勾了勾手指头:“方才那一袋灵石呢?赶紧还我。”

  青冥老大不情愿地掏出那袋灵石还给颜嫣,冷哼一声,走了。

  他混入喧嚣的人群之中,买了一坛酒,提到谢砚之衣冠冢前,仰头,一口饮尽。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也该走了。”

  颜嫣得知青冥离开的消息已是三日之后的事,对此,她半点也不觉意外,仍自顾自地对镜梳妆。

  待她点好口脂,画完一整个全妆,已是半个时候之后的事。

  敲门声响起,阿花推门走了进来,恭恭敬敬与颜嫣行了个礼:“不知师父唤弟子来有何事?”

  尾音才落,她目光在颜嫣身上停留片刻:“师父,您这是要……去见师公了?”

  颜嫣本就生得面嫩,平日里纵是为彰显妖魔界共主的威严而故意穿得老成,也依旧不显年纪,今日突然换回了初见谢砚之时所穿的那身衣裙,愈发显小,说她是阿花的妹妹都有人信。

  颜嫣笑而不语,微微颔首。

  “妖魔界的重担至此要落到你肩上了。”

  只是临行前,她还需见一些故人。

  第一个故人,是周大幅。

  任谁都没想到,资质尚可的他竟止步于元婴,再无上升的余地。

  他陨落之时,正是苍梧攻来之日,江小别甚至都未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而今,他头七已过,定在辰时下葬,故人纷纷赶来悼念。

  修仙界不兴丧礼,修士的存在,本就是逆天而行,自踏上大道的那日起,便该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

  可江小别做不到。

  她来自凡界,凡人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将来,她若陨了,她会和当年的陈克眀那般,将自己的坟茔建在修仙界与凡间交界处的离尘山上,周大幅是她夫君,自得与她葬在一块。

  封棺的那刻,任谁都没想到,看似平静的江小别竟会搂着周大幅一同躺入棺椁之中。

  长风穿空,吹散堆叠在枝头的九重樱,却吹不散她轻若游丝般的声音。

  “我意已决,你们无需来劝。”

  “与他相伴的那段时光,明明不曾经历半点风浪,日子平静地像一潭死水,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处处都透着甜。”

  “我相貌平平,既无优渥家世,也无过人天资,偏生脾气还不好,世间大抵再也寻不出第二个似他这般珍视我之人。”

  “我一介驳杂四灵根能走到今日,已是祖坟冒青烟撞了大运,可若长生的代价是要孤零零一人独活于世,倒不如随他一同躺进去。”

  “长生长生,试问这世间又有几人能获长生?一个人活着太孤单了,一个人躺在棺椁里也很孤单,不如继续在一起搭个伴,兴许下一世能早些相遇。”

  ……

  风“呼呼”地吹,将堆积在枝头的九重樱扯得七零八碎,花瓣漫天飘零,似落了一场柔软的雪,纷纷扬扬盖住满山苍翠,连带这两座孤坟也一同被埋葬。

  再也无人说话,颜嫣只是望着逐渐破开雾霭、露出全景的山脚,在心中喃喃自语。

  原来峰顶的景是这般孤冷凄清。

  告别周笙生与影,颜嫣回到许久未回的哀牢山。

  甫一踏入哀牢山地界,便撞上拎着大包小包、玩离家出走的锦羿。

  他边跑还边不忘扯着嗓子给颜嫣解释一番。

  “那老东西回了倒还不如不回呢!一天天的就知道逼着我相亲,那些女妖精,一个个都生得忒招摇,岂能与我相配?”

  锦羿何曾料想,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竟叫岚翎给追上了。

  岚翎一路连拖带拽,将他捆去女妖精洞里相亲。

  小妖怪们也都纷纷跑来凑热闹,赌他们少主今日这场亲是否能结成。

  颜嫣失笑摇头,明明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哀牢山上的一切似乎都没变。

  离开时,她又看见了谢砚之当年种在须萸山废墟之上的那片树林。

  放眼望去,一片如梦似幻的紫。

  原来,他当年种树时竟花了这般多心思。

  每个季节所开的花皆有所不同。

  春日是紫丁香与蓝花楹,夏日是木槿、紫薇与紫藤,秋冬是紫花风铃与紫荆。

  不论任何时刻任何季节来,皆能看见一片深浅交错的紫。

  颜嫣抵达魇熄秘境,已是次日清晨。

  一如初来时那般,今日也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

  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寻到了那头能回溯过去的空兽。

  风声肆虐,当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模糊时,颜嫣又听见了那一声声空灵悲怆的鲸鸣。

  她漂浮在颠簸的黑暗之中,不断有浮光自眼前掠来。

  从前的一幕幕犹如跑马灯般呼啸而过。

  那些过往,那些故人,那些曾经属于她的,皆在远去。

  而那些早已失去的,却在向她奔来。

  她看见了洞庭湖畔接天碧日的芙蕖,看见了她与谢砚之一同躲过雨的山间古寺,看见了那棵挂满红绸、在风中“哗哗”作响的许愿树,看见了她与他离别时的那个夜晚……

  尔后,黑暗被驱散,白昼袭来。

  潮湿水汽混合着盛夏里的荷香,一同涌入颜嫣鼻腔。

  她长睫微颤,在一片璀璨曙光中睁开眼眸,碧波万顷的洞庭湖上倒映出瑰丽朝阳与她的身影。

  乌篷船晃晃悠悠飘荡在湖面,船舱中熟睡的少年已然转醒,他攥紧未能在昨夜送出去的玲珑骰子,神色怔怔望着坐在船头啃肘子的颜嫣。

  察觉到身后动静的她微微侧目,阳光亦在此刻尽数洒落在她脸上。

  她弯起眼尾,笑意盈盈望着他:“今日果真是个大晴天。”

  作者有话说:

  一觉醒来发现不少宝都不满意这个结局,白天先去趟医院,晚点回来修,宝子们也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看到后会斟酌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