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叫过分吗?我怎不觉得?”◎

  颜嫣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一个翻身捂住他的嘴:“吵死了,放心罢,他若真想动你, 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被捂住嘴的锦羿:“呜呜呜……”

  他仍满脸惊恐地盯着窗外。

  正如颜嫣所说,谢砚之的确不敢动他,就这般纹丝不动地在窗外站了一整夜。

  可同时也亦如颜嫣所预料。

  谢砚之这般骄傲的人又怎允许自己继续纠缠于她?天刚亮,他便走了,消失得格外干净, 不留半点痕迹, 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得知此消息的颜嫣毫不意外, 一脸无所谓地笑笑:“挺好的, 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男人。”

  锦羿虽不喜谢砚之, 却也觉颜嫣着实玩得太过了些, 同样身为男人的他忿忿不平地斜着眼控诉颜嫣:“我要代表全天下的男人来谴责你!”

  对此, 颜嫣很是不解:“这也叫过分吗?我怎不觉得?”

  上辈子她也曾被谢砚之这般羞辱, 只不过, 尊严于那时的她而言如草芥般低廉。

  没办法, 她的尊严的确没魔尊大人值钱, 比起所谓的自尊自爱,她首先要考虑的, 是怎样才能活下来。

  人人生而不同,于那时的她而言,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谢砚之却与她截然相反, 能为所谓的尊严与气节舍弃一切。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又何苦强求?

  锦羿既已知颜嫣是个没爱魄的渣女, 也不打算在这方面和她继续纠结。

  他想了想, 忽又道:“话一说回来, 你不是正在与他双修?他既已跑了,接下来你又该如何练功?”

  颜嫣表情不变,朝锦羿挑挑眉。

  “要不,我来找你修?”

  锦羿听完这话险些被口水呛死。

  捂着胸口,一脸警惕地盯视着颜嫣。

  “我可警告你啊……”

  “我的身子是要留给真心与我相爱之人的,你这种爱魄都没有的女人休想染指我!”

  颜嫣也就随口说说逗他玩。

  恢复前世记忆前,她倒能心无旁骛地睡锦羿,如今怎么想都觉别扭。

  毕竟,在她看来,锦羿更像亲人,而非爱人。

  况且,她从谢砚之身上得到的修为完全够用,若不对上小白他爹池峻这等大能,基本上都能全身而退,无需再靠双修这条捷径。

  而今的她已不再是柔弱无依的小花妖,可以亲自动身去寻那些隐世的大妖,只是方向尚未确定。

  巧得是,颜嫣脑海中才冒出这一念头,便有小妖来报。

  “大,大大人……不好了!咱们山头上闯入了一只修士,瞧着还挺凶!疯疯癫癫的,谁都拦不住他哇!”

  颜嫣揉了揉眉心,唉声长叹:“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消停。”

  半盏茶工夫后,颜嫣看到了小妖口中那只格外凶的修士,遂细细打量之。

  那修士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虽狼狈,却挡不住他格外精致的眉目与俊秀的轮廓,正是销声匿迹十六年之久的付星寒。

  付星寒也不曾想到,自己竟会在哀牢山上看见颜嫣。他怔了足有五息,不待颜嫣反应过来,已然跑远,跌跌撞撞闯入密林深处。

  此刻的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不禁在想,方才看到的定然又是幻觉罢?

  近些年来他总莫名其妙看见璃妹,还有从前的那些故人。

  那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不断在他眼前晃,是周大幅的丹药起了作用。

  彼时,付星寒正站在道路分叉口不知该往何处走。

  每条路的尽头都有个颜璃在朝他笑,倏忽间,那些颜璃又都叠加在一起,聚集成同一个,站在正前方,与他招手。

  他两眼发直,神色空洞,不自觉迈步向前走……

  正当此时,一只潜伏在密林间的蜃张开了血盆巨口,他却不躲不避,毫不犹豫地走入那张巨口之中。

  那蜃妖也是万万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这般赶着来送死的。

  人修于他们这些个山精鬼魅而言,实乃大补之物,只可惜,她早已立下誓不再食人。

  那人却非赖着不肯走,蜃自也不会拒绝这块从天而降的肥肉。

  粘稠如树脂肪的液体一层一层涌上来,将付星寒紧紧包裹住。

  他面上无半点痛苦之意,唇角上扬,笑容闲散惬意,无愧于修仙界八俊之首这一盛名。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场梦,这世间从来就没出现过柳月姬。

  梦醒后,他不管不顾地与师妹颜璃成了亲,次年春,诞下一女。

  璃妹嫌他的姓氏付不如颜好听,吵着闹着要让女儿跟她姓,他也只能笑着答应。

  女儿日渐长大,生得玉雪可爱,性子又古灵精怪,在玄天宗称得上是人见人爱。有儿子的师兄姐弟们纷纷抢着来与他们家定娃娃亲,奈何,他一个也瞧不上。

  此后又过数载,他携爱女颜嫣一同去凡间历练,在江南小镇恰遇一少年。

  少年名唤谢玄,乃天生仙骨,他纠缠数月,方才将那少年收作弟子。

  却不想,颜嫣与谢玄两个年轻人天生不对付,一见面就吵架。

  二人打打闹闹几十年,竟也到了要订婚事的那天。

  ……

  待颜嫣找来密林,付星寒魂魄已然被蜃吞食殆尽,只余一副躯壳。

  颜嫣见状,眯了眯眼,撸起袖子就要去抽蜃一顿:“叫你乱吃人!叫你乱吃人!人是能随便吃的吗?啊?”

  蜃见状,连忙化为人形躲开,同时还不忘替自己争辩。

  “我不是故意要吃他的!我也很苦恼啊!是他自己非要冲进我嘴里,陷在那场梦中死活不肯醒,赶都赶不走。”

  蜃乃是一种食人魂魄的妖,常出没于哀牢山这等深山老林,杀人无形,修行万年的大妖有偷天换日之神通。

  当年仙门用来布阵围剿谢砚之的那只不过千余年修为,便能困住谢砚之,可想而知,万年蜃妖该有何等的神通。

  而哀牢山上这只,却是弱鸡中的弱鸡,连场完整的梦都编不出。

  平日里也就只能骗骗那些个灵智未开的妖兽,骗人是不可能的,除非那人是个傻子,否则,又怎会陷在她编织的梦里?

  颜嫣对此深信不疑,她也曾因好奇让蜃编了一场梦给她玩玩。

  结果很是令人震惊,那场梦里连张正常人脸都看不见,一个个的,用歪瓜裂枣来形容都嫌说好听了。

  颜嫣垂眸看着被嵌于树脂中的那副空壳子,忍不住在想,付星寒他果真是疯了,才会陷在这种梦里不可自拔。

  可这一切都早已与她无关了,除却唏嘘,颜嫣并无他想。

  她正要离开此处,又被蜃给喊住。

  蜃揉着被她锤得晕乎乎的脑瓜,指向付星寒腰间:“大人,你快看!悬在他腰带上的玉珏可是岚翎大人时常拿在手中把玩的那枚?”

  颜嫣心口猛地一跳,当即将裹住付星寒尸身的固体劈开。

  那枚碧色玉珏入手微凉,背面有道浅浅的划痕,长约半寸,是颜嫣少不更事时所留下的痕迹。

  那时锦羿还十分仗义地替她顶了这桩罪,跪了一晚上搓衣板,腿疼得大半个月都走不了路。

  他们二妖也因此奠定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自此以后,不论谁闯了祸,另一人都会拼了命地来替对方遮掩。

  安静不到两息,蜃又开始念叨。

  “瞧大人你这表情……难不成它还真是岚翎大人那枚玉珏?怎会在此人身上?莫非他曾见过岚翎大人?”

  颜嫣亦觉此事蹊跷,敛回胡乱飘飞的思绪,在付星寒身上一顿摸索,果真有所收获——找到一封信。

  这信也不知是谁写得,既无落款,也没说要写给谁,倒像是刻意来给颜嫣提供信息,告诉她,那些隐世的大妖皆藏在了血渊禁地。

  颜嫣心中已然掀起惊天骇浪,面上却半点都不显,她不动声色将信收好,并告诫蜃,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此事。

  血渊禁地于颜嫣并不算陌生。

  那里是谢诀本族百里家的老巢,一个堪称神秘的凶地。妖孽横行魍魉遍地,莫说人修,连妖魔两族去了怕是都够呛。

  虽不知这封信是谁故意设计,颜嫣仍决定要亲自走上一遭。

  锦羿听完她所说之话,直觉不妙,劝她千万要慎重。

  颜嫣却十分不以为然地道。

  “我既已被人盯上,不论如何躲藏怕都是徒劳,既如此,倒不如主动出击。”

  除此以外,她也很想知道,此事是否又与柳南歌有关。

  十六年前,她重返柳家寻找蚀骨深渊时,曾亲眼目睹柳月姬元婴出窍,欲夺舍柳南歌。

  结果究竟如何,颜嫣已不得而知。

  可从上次她被柳南歌掳走的情形来看,颜嫣基本能确定,那副皮囊里的芯子仍是柳大小姐。

  柳大小姐背后定还有别的高人。

  否则,又该如何解释,最后活下来的是她,而非修为高深、手段狠辣的柳月姬?

  以及,柳南歌又是如何做到在谢砚之眼皮子底下将她掳走,并在短短半日内便让她恢复前世的记忆?

  以柳南歌之力断然做不到这些。

  还有池川白,他如今又在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颜嫣,这个世界已与十六年前截然不同。

  不论谢砚之还是柳南歌、又或是周笙生、小白与江小别夫妇二人,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朝她意想不到的方向变化。

  再回想起六十六年前,识于微时的他们一同在篝火下诉说心愿……

  当真是场遥不可及的梦。

  时光在迎面卷来的风刃中流逝。

  不知不觉间,一天竟已过完。

  颜嫣看着云层下不断掠过的景,不知怎得,竟想起了自己前世第一次乘坐飞舟时的场景。

  彼时的她一心想摆脱谢砚之,想改变这操蛋的剧情,以为只要能够搭上柳大小姐,便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亦如今日这般,对未来满是憧憬,以为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修士,再也不用靠依附他人而活。

  何曾料想,这竟是悲剧的开始。

  颜嫣正触景伤情着呢,锦羿那把聒噪的嗓音又冷不丁响起。

  “啧,我还是觉得你这般贸然跑去血渊禁地,颇有些危险。”

  颜嫣回头望着他笑:“既觉危险,那你为何还吵着闹着要跟我来?”

  锦羿一时哑言,继而开始大声嚷嚷:“废话!你来这儿可是为了找我老子,我若不跟着,这像话吗?”

  颜嫣还不知道他这个人?

  遂毫不留情面地戳穿:“行啦你,关心我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锦羿这才恢复正经,面上是少有的严肃:“有时候我会想,你给自己的压力是否太大了些?该背负的,不该背负的,统统都往自己肩上揽,有必要吗?”

  颜嫣很震惊锦羿竟会说出这种话,漾在她唇畔的笑意又扩大了几分。

  “我倒也没你说得这般……嗯……伟大。”

  “该怎么说呢?前世,我是个没有灵根的孤女,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有太多想要的东西,偏生又没那个命。”

  “可我不甘心啊,我想爬上去……想看看峰顶上的景,哪怕只能暂时的登顶,也不枉来这人间走上一遭。”

  “这种感觉,你一定不会懂。”

  “所以,你看我现在这样,定然会觉我过得很累,实则我乐在其中,因为这些恰恰都是前世的我拼了命都抓不住的。”

  颜嫣没说谎,她的确很享受这种为了某个目标而不断奋进的感觉。

  也正因如此,她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锦羿沉默半晌,仰头望着漫天繁星,突然问道:“咱们的飞舟还需多久才能抵达血渊禁地?”

  “我估摸着还要半日。”

  距血渊禁地千里之遥的魔域,青冥正在与谢砚之汇报颜嫣的行程。

  尾音才落,他又拧着眉头念叨了句:“您该不会是还打算去找那个没心肝的女人罢?”

  谢砚之不答反问。

  “你不觉付星寒出现得未免太巧了些?”

  闻言,青冥瞬间反应过来:“君上,您的意思该不会是……?”

  谢砚之微微颔首,放下握在手中的笔,豁然起身:“阿颜不过是诱饵,背后之人仍是冲着本座来的。”

  ……

  半日后,颜嫣方才明白,血渊禁地何故被称之为极凶之地。

  天为红,地为红,那一抹抹刺眼的红犹如煮沸的血浆般被人自地平线泼洒向天空。

  总之,目之所及,满目猩红。

  当真是个从名字到景致,里里外外都透出不详的凶地。

  此地灵气枯竭,犹如炼狱,不断在颜嫣眼前上演着弱肉强食之道。

  唯有自身灵力充沛的大妖魔方才有活下来的可能,稍弱小些的都需吞噬旁的妖魔鬼怪才得以维持生命。

  颜嫣所乘飞舟驶入血河不到半盏茶工夫,天之彼岸便已响起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扇翅声。

  那是一群嗅着灵气而来,想要吞噬瓜分颜嫣这一移动灵矿的渡鸦,宛若潮水,遮天蔽日朝这边涌来。

  血红的天霎时被黑暗所笼罩。

  然而,对灵气的极度渴望却叫这群低阶妖魔半路厮杀起来。

  也是,相比较那些个灵气充沛,却极度危险的大妖,相互吞噬才是它们获得灵气的捷径。

  浓郁的血腥味被风从远方送来,熏得颜嫣止不住皱眉。

  不消片刻,那铺天盖地的渡鸦群便已在相互残杀中损耗大半。可杀戮仍未停止,在颜嫣看得见、看不见的各个地方肆行,未有穷期。

  这一切在颜嫣看来简直触目惊心。

  却是血渊禁地中亿万生灵最稀疏平常的日常,想要活下去,便只能不断杀戮,直至自己也被吞噬,方能停止。

  越往深处走,呈现在颜嫣眼前的妖魔品阶越高,行至内围时,已是六阶妖魔遍地跑的夸张景象。

  将换算成人族修士的等级来看,那可是一群合体期的妖魔,再进一步便可渡劫飞升。

  颜嫣神色肃穆地御着飞舟向后退一大步,已然做好跑路的准备。

  她这人浑身上下最大的优点是,能够认清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也不自负地认为自己凭空多出近四千年修为,就能打赢这群魑魅魍魉。

  本着多大能耐做多大事的原则,颜嫣掉头就跑。然,那群虎视眈眈的妖魔明显没有要放过颜嫣的意思,在飞舟掉头的瞬间攻了上来。

  霎时间,黑云蔽日,阴风阵阵。

  锦羿见状,连忙躲在颜嫣身后,扯着嗓子吼道:“来了!来了!它们来了!还需再跑快些!”

  从逃命的角度来看,乘坐飞舟压根就是个送命选项。

  它太过沉重,根本飞不过那些自带飞行神通的妖魔鬼怪。

  眼见有妖魔要登上甲板。

  无数碧绿藤蔓自颜嫣掌心喷涌而出,如游蛇般绞缠住不断涌来的妖魔大军。

  锦羿还是头一回见颜嫣使神通,不禁啧啧称奇:“想不到啊,你如今竟还真有那么两把刷子。”

  他尾音才落,缠住妖魔的藤蔓之上结出一个又一个猩红的花苞。

  更令人咋舌的还在后面。

  那些花苞如嗅到血腥味的饿狼般亢奋,抽搐着花枝,“噗”地一声绽开。

  如破茧的蝶般舒展开每一片花瓣,统共六片,每一瓣都有近半米之长,整整齐齐排列在生满森白獠牙的花盘外。

  “咔擦!”是颈骨断裂的声音。

  那些比水缸还大的花一口一个妖魔脑袋,连骨带皮嚼得嘎巴脆。

  颜嫣被这骇人的一幕吓到,连忙停止注入妖力。

  可即便如此也是徒劳,嗅到鲜血气息的藤蔓全都开始疯狂抽动,不断有花瓣绽开,令人头皮发麻的撕咬声此起彼伏响起。

  已然回过神来的锦羿瞠目结舌。

  很是震惊地道:“你竟还是朵食人花,怪不得这般爱吃肉……”

  颜嫣亦是然满目惊愕。

  如她这般以接骨木转生的妖并无自己选择的余地,本体是什么都有可能,一切全靠运气。

  她也曾问过岚翎自己的本体是什么,岚翎见之,亦是满头雾水,道自己从未见过如她本体这般奇特的草木。

  那时的颜嫣并未多想,而今却不得不怀疑,可是谢诀又偷摸做了些什么?

  已然认识到事态严重性的颜嫣当即斩断失控的藤蔓,拽着仍在发愣的锦羿,果断舍弃飞舟,拔腿就跑。

  突如其来的变故非但让锦羿满头雾水,那群妖魔亦十分摸不着头脑。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黑云密布,滚滚而来,形态各异的妖魔混做一团,如疯犬般紧咬着颜嫣不放。

  血染的天空已然被墨色所侵占,低阶妖魔纷纷振翅逃离。

  远远地,颜嫣好似看见一抹修长的人影正在朝自己所在的方向靠近。

  他一剑斩来……

  不,他甚至都没用剑,手中那根歪七歪八的条状物分明就是根随手捡来的树杈子。

  “吼——”

  狂风扑面而来,吹散颜嫣随手盘的侧髻。

  而她身后那群妖魔,早已被强横无匹的剑气搅做齑粉散落在天地间。

  堆积在天幕之上的黑云四处散开,藏于黑云之后的天光刺得颜嫣睁不开眼睛。

  下一刻,她眼前出现了一双手。

  替她遮住了刺目的天光。

  颜嫣眼睫轻颤,扫过他掌心。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骤然消失在她视线中,重新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