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放李清夷,而后或去或留,皆便随他。
伏雪说完,几名长老一时陷入沉默。
经过一番恶斗,五长老中唯有孙辕与凌山云能够勉强起身,姜蝉子与冯尘不擅炼体,只得坐在地上调息。
伤势最重的是苏容易,先前保护方招时不慎中了韩碧一刀,邪气侵体尤为严重,一直神智模糊地躺在地上,这时却哆哆嗦嗦地蜷起手指,从袖中勾出一枚钥匙。
他自是没力气将钥匙交出去,甚至不能抓紧,那小东西蹭出袖口便滑落下来,碰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叮”声。
“苏师叔……”
伏雪拾起钥匙,并将师叔冰凉的手指握住,其余几人看在眼里,神色皆流露不忍。
凌山云一言不发地摊开手掌,也交出自己的钥匙。
孙辕侧着眼,只是沉沉觑着苏容易蜷缩的手,直到姜蝉子启口道。
“唉,走吧走吧,事已至此,先前的筹谋都没有用了。那黑雾难以防备,你们带上阿招,也赶紧避避去,下山把师兄弟们都叫起来,大难临头,保全性命为上,不算逃兵。”
——后一句自是对几个外门弟子说的。
孙辕这才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枚钥匙,低声道:“我又何尝想要李清夷的命。”
伏雪抱拳道句多谢,不远处古木仍在轰轰作响,枝叶震颤愈发强烈,他垂下的眼眸却露出些许轻松。
姜蝉子取出一只小锦囊,将三把钥匙拢起往里一收,便对身侧徒儿道:“玄兔,你跑得最快,快去后山把大师兄放出来。”
姜玄兔杏眼压着泪意,真如一只红眼兔子,却只拼命摇头道:“我不去,大家都在拼命,师父别想把我支开!”
“谁支你了,这是长老们交你的任务。”
少女终于忍不住哭叫起来:“师父,你不是早就把四把钥匙都给大师兄了吗!”
“嘿?”姜蝉子叫她在众人跟前揭了底,两眼一瞪,绷着脸骂道:“臭丫头,不是让你别偷看我的锦囊!……快去,谁知道那石头脑袋开不开窍,这种时候了,还要气我!”
“六师妹,去吧,韩碧与大师兄有怨,你叫他趁夜离开,不必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伏雪亦在后道。
眼见姜玄兔呜呜地跑远,凌山云诧异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你早就料到有今日了?”
“这种鬼东西谁料得着,”姜蝉子两眼还盯着徒儿背影,直待那细瘦身影融入夜色,方才回转身来向凌山云答道,“原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若要逐出师门,那七天是他必遭的罪。小弟我——嗐,毕竟也是看着清夷长大的啊。”
“可你哪来的四把钥匙?”
“这嘛……他刚回来那天晚上,我去找冯师弟谈了谈心……”
“加上你的,这不才是两把?”
姜蝉子哈哈一笑,笑到中途牵动伤势,又扯起一通咳嗽:“啊哈……凌师兄忘了,小弟忝为工堂长老,从先掌门与先掌剑处收回的钥匙,还都放在我那里呢。”
“李清夷机灵得很,不会有事。”孙辕适时在旁重重地哼了一声,“那棵树困不了韩碧多久,眼下还是先操心咱们自己吧。”
几人一时都看向崖顶那头,不过说话功夫,那浓郁黑气蔓延得更开,却似形成一只握住古松的巨手,阴气侵蚀之下,可以见到常青的松枝显出簇簇枯黄,粗健树干宛若正遭风化般迅速萎缩,与此同时,树干后传出的裂响也一声脆过一声,不断有枯死的松针簌簌坠地,摇撼之态,竟如罡风骤雨已然先至。
伏雪面上全无血色,黝黑的眼沉静如磐,衣衫浸透伤口流血,愈发紧贴手臂,浊冷夜风中也像孤瘦松枝,虽年轮尚浅,筋骨却已长成了不容摧折的模样。
心头精血,共有三滴。
“伏雪还有两剑。”他说,“请诸位师叔伯助我。”
“松君,你是个好孩子。”姜蝉子把手掌覆盖在他握着定苍的手背上,长叹一声,他平和声气的时候,尖锐嗓音其实并不那么刺耳,反有一种犀利明确的力量。
“百里去后,我们对你多有苛待。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从前我们几个不堪用,把衍派全压在百里师兄和孤芳师兄两个人肩上,你可以不必勉强自己去挑他的担子,衍派本就是七个人的责任。”
“而此番你更不必自责,既是衍派命定的劫数,或许也命定了该由你面对。不必再追寻百里的影子,松君,将带领衍派渡过劫难的人,是第十九代掌门伏雪。”
听闻此语,伏雪怔了片刻,随即低眉一笑,道:“姜师叔,伏雪受教。”
冯尘也伸出手,调转余力毫无保留地送来,一张苦脸垂眉耷眼,显得愈发丧气,嘟嘟囔囔道:“不能抱着我的古桐琴同去,可惜也,可惜……”
定苍剑终于再次焕起微光,并发出隐隐剑鸣,是凌山云亦将手掌搭来,并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遗言。”
“谁叫你们交代遗言了?”孙辕冷哼一声,吹得花白胡须微微飘动,搭掌之际道,“两剑杀那魔犬,我看绰绰有余!”
“松君啊……”枕在凌山云膝上半昏半醒的苏容易忽然虚弱地发声,伏雪抬眼看去,这位最是亲厚的长辈也正尽力歪过脑袋看他,目光温和,竭力说道,“孩子,定苍在你手里发光那一天,你就已经……是它认定的掌门。”
“是。”第一粒雨珠被剑锋上的青芒剖碎,飞溅流光一瞬照亮青年坚定的眼睛,他轻声说,“我掌定苍,便请衍派诸位先辈同证,今日存亡与共,白刃不归。”
一道惊雷轰然炸开,与之同时炸裂的是扬天木屑——古松树干终于被自内击断。
只见一条人影自破碎的岩洞中蠕蠕地爬出,韩碧浑身鲜血,一臂已折,胸腹与双腿骨骼扭曲,模糊血肉中可以看到破体而出的断裂骨茬,然而他竟还能动弹,弥天黑雾正扭成无数细线不断注入那残破身体,缝补血肉、接续断骨,使他看起来几如一具提线木偶,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由踝至膝、由腰至颈,慢慢直立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便见那地狱爬回的修罗满面煞气,目如楔骨之钉,嗓音嘶哑可怖,发出漏风般的“嗬嗬”声。
崖顶彼端古松枯朽断折,此端新松锐意凌云,青年遥遥抱剑,声虽因气血亏虚并不那么响亮,却清朗如融雪的青针。
他字字郑重清晰地说:“在下,衍派第十九代掌门伏雪。”
“好,好。”漆黑的针线将那一团血和肉重织成韩碧,他瞳仁缩紧,嘴角咧开,周身气息猛然收敛,显出极端兴奋的蓄势待发之态,横刀之际轻声细语地说,“我会把你的名字刻在刀上。”
粗砺雨点零星坠落,偶有一滴溅入仰面向天的苏容易眼中,他只微一眨眼,耳畔刀与剑已碰撞出裂帛般的尖啸。
心血烧沸,那把墨色长刀如吞光的流星疾坠而来之际,伏雪亦不躲不闪,直迎而上,刀剑以最简单的横和竖再度交锋,他使出天衍剑诀的第一式。
那亦是衍派剑者百年传承而来的道,道中先有一,一生二,二生三,尔后三生万物。
青湛剑光流丽绵延地铺展开来,古剑所蕴的数十代剑者苦心孤诣的顿悟、数百年供养香火不绝的灵息,再次流淌进他燃烧的血液,极度通彻的一呼一吸之间,天地旷然远去,唯有此刀、此剑、此一战,被赋予着无穷鲜明的意义。
刃锋拨出火星,将淋落雨珠烫得丝丝作响,极速交锋中只剩仅凭直觉的进攻与抵挡,吹毛断发的利刃贴着肉划过,凌空带起一串串飞扬血珠,然而此际那把邪刀的苦寒不待侵入便被沸腾的血蒸干,伏雪在早春的夜里呵出白气,双目明亮慑人,所映唯有心底空无的念。
师父,师兄,衍派,保护……
人世的浊重宛若也随着一次次剑击离开他的身体,每一次挥剑都愈发轻盈畅快,韩碧的动作仿佛在变慢、变清楚,那把刀看似要从右侧横劈——不,可他肘腕微提,刀将上行,是朝脖颈来的!
伏雪骤一矮身,凌厉刀风割破发带,削落一缕黑发之际,仿佛也断开了什么硬物,发出清脆的“喀”声。
然而这些动静他已全然不能察觉,只趁韩碧胸前空门大开递进一记肘击,而后定苍注力斜挑,将他整个人再次挑飞出去,重重砸落崖下。
归刃崖下,有一处祭祀衍派历代先辈的碑园,韩碧摔落处正在碑林之中,一座座白石碑刻重逾千斤,他直撞塌了四五座才堪堪滚到地上,受黑气疯狂修补身躯,却很快又能再次爬起。
雷声大作,雨势愈急,然而伏雪耳畔只能听到隆隆的心跳,眼中只能看到敌人、看到剑,他亦状似疯魔,摇摇晃晃地提剑向前,此战除非杀戮不能终结,他要前往……前往那个地方,身后的一切都被抹成虚幻无色的影,他眼中唯有远方的灵光……剑中千古的幽灵呼唤着他,玄妙惊奇的彻悟引领着他,他要……
他要战胜?不对。要保护?
不对,不对。他要以此血得证大道,他要——
“——回来!”
一声惊雷怒喝劈开混沌,伏雪骤然清醒,一口半焦的心血喷出口鼻,几乎是回神瞬间就被拧干了所有力气,直挺挺栽倒下去。
然而他没有摔倒,失力的五指甚至没有脱开定苍——因一个人自后支撑住他,一只手攥住他的手,一齐握紧了定苍的剑柄。
伏雪无声地张了张嘴,他甚至已失去使用喉咙的力量,只能拼命用口型叫出:
“师兄……”
李清夷眸中似有哀色,哪怕厉雨加身,目光依旧岿然宁静,他从来飘渺如同一切不可触及之物,这时却轻声叹道。
“不是说去去就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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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冯在第三章 ,送钥匙在第六章,姜蝉子一开始就决定了要把小李撵走,但也从没想让他白受罪,就…没感情也别伤害,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