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师兄的桃花债>第5章 春

  “阿雪——阿雪?师弟,起床了。”

  小孩抱着被子,直挺挺由人推着坐起身来,两眼却还是闭着的。有人拉开他怀中的棉被,立刻又将烘热的袄子塞进来,他闭着眼穿衣时,耳边传来温和的叹息。

  “唉,你瞧你,又把小辫儿睡散了。”

  “师兄帮我。”小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循着声一歪脑袋,便熟练地一头撞在一人身上,然而这回没等到随之覆上脑后的温热手掌,他困惑地睁开眼,将床前少年无奈的目光接了个正着。

  “阿雪,你已入门不短时间,该学习自立才是。”

  师兄李清夷大他六岁,今年不过十二,却已有了十足的大人样儿,伏雪睁大眼睛作无辜状,小孩年幼聪黠,早早便学会了装可怜来讨奶娘怜爱,令他更为自得的是如今这招竟对同门师兄也通吃,果然对视不多时,少年便败下阵来,软声对他道。

  “若磨蹭迟了,当心百里师叔又要罚你。”

  搬出师父比搬出老虎还可怕,小孩顿时伸出两手拽住少年的腰带,乱蓬蓬的脑袋直往人怀里拱,嚷叫道:“师兄快帮帮我!那就只有师兄能救我的命了!”

  少年叫他逗得抿起唇角,一手环过扒在身上的小孩将他轻松抱起,一手提起棉被抖动,叹气也叹得笑意分明:“现在知道着急了?……你呀,铜钱都睡没了,还不快帮忙找找。”

  小孩在脑后留着一缕胎发,按照他俗家的习俗结成发辫,并在发尾绑了一枚铜钱——那也是他拜入衍派之际,留下的唯一前身之物。这小辫儿名叫“长生辫”,原是家中长辈对他长命多财的祈福,不过身在修道门庭,留着根挂铜钱的辫子却着实不合宜了,师父起先想给他剪掉,还是叫清夷师兄拦住,并帮他将小辫儿束进头发里,藏起铜钱免叫旁人笑话。

  两人成为师兄弟不过几个月,少年编起辫子已经十分熟练,三两下为他梳理完毕,小孩踩着鞋跳下床,忽然惊喜地呼道:“师兄你看,下雪啦!”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钻过回廊,又在习课的霜泉堂前陡然刹住脚,好在课钟还没响,小孩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襟和跑乱的头发,直到身后少年忍俊不禁地比出拇指,才抬头挺胸,一本正经地跨了进去。

  屋内弥漫着线香燃烧静谧的气味,三人正围坐在小案前下棋,见他俩进来,一名乌袍披发、眉目凌厉的青年人首先瞥来一眼,将手中棋子脆声一掷,冷冷道:“今日迟了半刻钟。”

  小孩立时如遭霹雳——迟到意味着飞走的晚饭、无穷无尽加时的扎马步,以及挑灯夜战也抄不完的弟子训——这是他早已在短短几个月修行中领会的教训。他难以置信地叫道:“师父,弟子分明没有听见课钟……”

  棋盘对面一名身材微胖的圆脸青年便笑道:“横秋师兄,别吓唬孩子了。哎呀,今日下雪休课,没有课钟,你俩快出去玩吧。”

  小孩即又高兴起来,口中道着“多谢苏师叔”,腿脚却不敢动弹,只拿两眼不住瞅向自家师父。

  百里横秋哼了一声,又抓一把棋子丢苏容易:“什么时候收个自己的徒弟,好叫你少在我徒儿跟前装好人。”

  说归说,他还是向小孩一点头:“行了,伏雪,看在你苏师叔的份上——”

  ——他还特意加重了咬字,“去吧。”

  小孩欢呼一声,攀着师兄的胳膊跳了个高,好似出笼之雀刷地便投入漫山雪野中去了。

  少年的目光也跟着那小雀儿转,直至小孩转眼钻得没影儿,才回过神来,向堂中三人恭敬地行礼。

  “清夷见过掌门、师父、苏长老。”

  “哎——说了多少次,青暝堂内叫长老,外头叫师叔便是。”苏容易笑呵呵地摆手,“清夷,还不看着师弟去,当心叫他跑丢了。”

  百里横秋自个儿的徒弟溜了,自然不能放过旁人的徒弟,跟着侧身向内懒懒道:“是啊师兄,如今山上多了个小孩儿,不如也给清夷放一天闲,叫他俩玩儿去。”

  坐在最内侧者终于搁下手中书卷,抬起眼来。三人中他年纪最长,青巾束发,姿态闲散,神色却冷冷淡淡,闻言打量一眼立在身前的少年,见人虽老实低着头,眸中却似含有一星期待的闪光。李孤芳眉头微抑,声音中不辨喜怒,平平道:“那便随你。”

  少年白玉面容染上欢喜颜色,愈发显得俊秀温文,他还记得再行一礼道:“弟子告退。”转身离去的步伐却已不自觉急促起来。

  眼见一贯性情沉静的衍派首徒难得外露几分孩子气的兴奋之态,苏容易托着脸肉,将细眼挤弯,感慨道:“果然小孩儿还是要同龄人来陪,你们瞧清夷,真比先前有人味儿多了。”

  百里横秋眉峰舒展,朗声笑道:“哈哈哈,清夷要是叫伏雪那小猴子带坏了,师兄你可不许怪我。”

  “……人味儿?”李孤芳的手指还扣在书脊上,淡淡望着少年离去后的空荡门口,眸潭幽澈,殊无笑意。

  ……

  小孩拉着少年的手穿过重重庭院,他身为亲传弟子,年纪虽小,辈分却大,一路上遇见扫雪的外门弟子,都能收到一句“二位师兄”打头的问好。

  小孩平时被关在课堂练武读经,哪里享受过这般待遇,心中愈发飘飘然。他名中虽带“雪”,然而生在南地,实却极少见到这等天地皆白的景色,更何况初春雪如飘絮,总似比隆冬里的更稀罕,当下只觉万物新奇,看也看不够,仗着师兄陪在身侧,索性把识路也抛在脑后,眼瞧着哪里景色漂亮便往哪里钻。

  不知不觉间,雪势渐稀,身遭经过的门人弟子亦越来越少,至终于四下寂静,二人已来到一片山坡。

  “这里的雪好干净,师兄,我给你堆个雪人!”

  “这里是后山阳坡,山那边是本门的禁闭院,所以平日这儿没什么人会来,便也无人扫雪。”

  少年耐心向他解释,小孩的心思却早已在雪地上驰骋,一会儿功夫便团出了一排圆滚滚的雪丸子。

  少年只得无奈住口,站在一边看小孩玩耍,留意着不叫他从山坡上滚下去。

  他这山底下来的师弟就像一只敞口的琉璃瓶,喜怒哀乐哗啦啦从中流过,一天一个颜色,叫师父罚狠了会偷偷在被窝里哭到半夜,转眼却又能拥有无穷的快乐。

  而少年的心是封存一潭静水的玉石,世外尘嚣无法沾染,当那小瓶子在身边绕来绕去时,五色斑斓的照影投在他身上,却使他仿佛借到了几分光彩一般,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散发出鲜亮的热气来。

  他有时会思索这种陌生的感受,只是更多时候关照着活泼好动的师弟,全然没有考虑其他的余裕。眼下雪野旷阔,凉风畅彻肺腑,而师弟正一心埋在玩雪中,却是放空的好时间。少年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阿雪,你想家吗?”

  “嗯?”小孩抬起一张眉毛上挂着雪沫的、红扑扑的小脸。

  “你离家这么久了,想不想爹娘?”

  “不想,反正呆在家里也见不着爹娘,师兄待我却比爹娘更好。”小孩笑嘻嘻地说,“嗯……师父虽然整天气冲冲的,可他厉害极了,还说会将我教成天下第一的剑者!”

  少年便也笑了:“师父与横秋师叔叫我好生照顾你,这都是分内之事,可怎比得上血亲之情?”

  “家中兄弟姊妹太多,不缺我一个,而师兄只有我一个。”小孩用冻得萝卜也似的指头牵他,口中振振有词,“所以师兄却是最亲近我的。”

  塞进掌心的小手冰凉,少年低头一看,蹙眉道:“手都冻成这样了,快回去吧,再贪玩恐怕生了冻疮。”

  “嘻嘻,没事的师兄,看我的雪人!”

  少年这才发觉,山坡上已攒起一个一尺来高的两层雪球,为在斜坡上站稳,那雪球垒得头小身大,充作五官的石块歪歪扭扭,看起来只是丑得滑稽。

  小孩却骄傲地介绍:“这是阿雪。”

  他拉着少年转到雪人背后,给他看雪人脑袋上插着的一根枯枝——这“阿雪”竟连小辫子都做出来了。

  清脆的笑声在落雪山坡上回荡,日头近午,天上却还积着厚厚的灰云——雪还没下净,风也仍从山外刮来,将少年们交谈的声音吹得模糊不清。

  “……阿雪,往后,你也会有其他师弟师妹的。”

  “啊?”

  “孙师伯、苏师叔,还有其他师叔们,都还没收徒呢。”

  “啊——”

  “怎么了?”

  “师兄,那你还会最亲近我吗?”

  “嗯……”

  “师兄!你犹豫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