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臣最近的心情非常不好。
家里得知了他和蒙楝正在交往的事,这倒也没什么，毕竟迟早会知道的，关键在于知道的时机非常不妙——
温家的旧事被揭露以后,原本高高在上的温石、温朗和温昱一朝成为阶下囚,在C星屹立多年的温家仿佛一棵被拦腰折断的参天巨树。
接着，温言放权，提议公开选举交管系统高层的做法更是宛如彻底拔起了这棵巨树在地下纠缠盘绕多年的根系。
这棵巨树并非独木,它的根系牵连甚广,突遭摧折，森林里的其他巨树多少都会受到影响。与此同时，总执行官蒙楝在行政上的顺势推进，又为这片茂密幽暗的森林降下了连天累月的狂风骤雨。
众家族提心吊胆，首当其冲的就是余家。
余家与温家共掌C星军火业,一向交情甚笃，多年以来,若说私下里没有些不合适的操作，那是谁都不会相信的，何况这次查有实证，温朗拉拢C星军方,利用不法手段谋取私利的过程中，余家亦有人参与。
余家的处境前所未有地糟糕，谁都不知道会不会突然有一天,他们就跟温家一样了。
这个时候，和蒙楝谈恋爱的余臣顿时一跃成为了挽救余家的希望。
家里给他施压,说他可以和蒙楝结婚，但有个前提条件，就是要蒙楝停止对各大家族削权的举措,否则就不同意他们俩的事，理由是蒙楝年龄太大，现在看来没什么，但以后大概率会让余臣长久地孤独。
不如找个年龄相仿的，而且他们立刻就能找来很多供余臣选择。
这样的话反反复复地说，余臣简直要烦死了，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谁都不见，包括蒙楝。
可是又狠不下心。
因为蒙楝一定也听到了这些话，他又是怎样的想法呢？
翻来覆去好久，他终于决定约蒙楝出来吃个饭。
蒙楝最近非常忙，事实上他们已经有快一个月没见过面了，发信息的时候他的心里一直在打鼓，既怕打扰到蒙楝，又怕蒙楝拒绝，可是如果蒙楝为了他刻意在忙碌中腾出时间，他又会觉得愧疚。
但他还是觉得应该见一面，他有种感觉，如果现在不见的话，他们之间就会产生距离，而且会随着时间越来越远。
事实证明，他的信息蒙楝虽说不是每次都秒回，但总不会让他多等，他的要求也历来没有不被答应的。
他很贴心地选择了距离C星政务系统一号大楼很近的一家餐厅，还提前点好了他和蒙楝都喜欢吃的菜，晚饭的时候，蒙楝踩着点儿进来，他就知道，这家伙一定是工作到了保证来见他不迟到的最后一秒。
蒙楝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一边吃饭一边聊天，余臣却心不在焉，最后实在装不下去了，将刚刚夹好的菜放在餐盘里，筷子也放下了，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
“怎么了？”蒙楝收起笑容。
余臣的大眼睛低垂着，小声说：“你都知道了吧？我家里人说的那些。”
“当然知道。”蒙楝也放下了筷子，“你爷爷亲自跟我谈过。”
“啊？！”余臣大惊，他以为家里人只是逼迫他，毕竟他和蒙楝还没有正式见过家长。
“那、那你怎么回答的？”余臣激动地倾身上前。
蒙楝仍是泰然，拿纸巾擦了擦嘴，“我可以先听一听你的看法吗？”
余臣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双手放在腿上，下意识地揪着裤子——但凡紧张的时候他就会这么做。心想好讨厌，他要是有明确的看法，也就不至于这么烦了。
“我、我也不知道。”准备了好久，他飞速瞥了蒙楝一眼，狼狈躲闪地说道。
半晌，蒙楝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我的想法都是，在我们两个人的关系里，你要做的有且仅有好好享受，你无需考虑任何事，一切交给我就好。”蒙楝说，“但现在看来你并不喜欢这样，我也反思了自己，之前那种想法看似是为你好，但的确有点霸道。”
余臣便撇了下嘴，嗔怪道：“你们就是总把我当小孩子一样保护着。”
“我们？”蒙楝蹙眉。
“你和我家里人。”余臣说。
蒙楝嗤笑一声，“你家里人把你的婚姻当作筹码，这是保护？明明是让你保护他们吧，而且这还是往好听里说的，要我说难听点，可不就是……”
“你别说了。”余臣立刻打断，他知道蒙楝接下来的词是什么，他不想听。
蒙楝便闭嘴了，顿了一下又说：“首先，我没有恶意对各大家族削权，只是重新审查权力系统，清除有不正当行径的、名不副实、尸位素餐的人，我是联盟总部任命的总执行官，我的职责是对C星的民众和未来的发展负责，你觉得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吗？换言之，如果一个家族或是一个人浑身干净兢兢业业，他又在害怕什么？”
余臣一愣。
“总而言之，工作上我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感情上我也不能允许我和伴侣的关系有任何不纯净的地方。”蒙楝认真地看向余臣的眼睛，“小臣，我绝不会让你做一个筹码，你的家人本应像我一样爱你。”
余臣彻底哑口无言了。
同时也顿悟了。
之前他觉得自己身为余家的一员，大家又都很宠爱他，那么家族有难，他为家族出一份力是应该的，可现在蒙楝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没错，他是可以为了家族付出，但要看是什么事、什么方式。
“这就是我的想法。”蒙楝严肃地说，“那么你呢？”
余臣痴痴地看着蒙楝，嘴小幅度地张了半天，一时之间，他的内心很受震荡，仍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蒙楝有些无奈地笑了，摊手道：“你看，为什么我之前总是说你不用去想任何事，因为一旦认真想起来，那的确是很烦很复杂的。譬如以后你毕业了，我的任期也结束了，我们是否会异地，会异地多久？我以前在军方，以后不知道是否还会回去，你学的也是军事，万一以后我们的工作具有保密性质，在一起的艰难就比仅是异地要多许多了。包括你家人所说的年龄问题，话虽不好听，但我的确大概率会比你先离开这个世界，十五年的差距……纵然我们会有孩子，纵然孩子会陪伴你，但那终归不一样。”
余臣：……
“我不想让你承受这些，但是更加舍不得和你分开。”蒙楝摇摇头，苦笑道，“真正的爱情果然是自私的。所以，你既然不愿做个没心没肺只是享受的小孩子，那么就也想想吧。不要着急，慢慢来，我期待着你的答案。”
一顿饭吃完，问题不仅没有解决，心理压力反而更大了。
余臣不知道别人谈恋爱的时候是不是都这样，但老早以前他的确没想过会有这么多麻烦！
蒙楝依旧每天关心他，跟他聊天，抽空约他出来，虽然再也没提过那些烦心事，但那又怎么样！他又不会失忆！
日积月累的，他都开始失眠了，连打游戏都觉得不香了！
而且每次看到蒙楝都总觉得差点儿什么，好像只要那一点儿填上了他们两个人就会好起来，但那一点儿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余臣艰难地过着日子，身心俱疲的时候，终于有一件好事能让他换换心情——
温言和陆杉在P星首府星城举行婚宴，邀请他参加，当然也邀请了蒙楝。
他和蒙楝当然是一起去的，但蒙楝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堆应酬，他不想走来走去跟一群陌生人说着冠冕客套的话语，就独自走开了，准备找个地方静一会儿。
温言和陆杉的婚宴分为室内和室外两个场地，他坐在室外的长椅上，看着碧绿的草坪，满场圣洁而温馨的鲜花，精致的摆设与美食美酒，不禁遐想，有朝一日，他和蒙楝也会结婚吗？他们的婚礼现场也会是这样吗？
“小臣。”
熟悉的呼唤从身后传来，扭身一看，温言正望着他。
“小言哥！”
温言笑起来，来到余臣身边坐下。余臣认真地打量温言，他是今天的主角，是众人的焦点，是此时最幸福的人，他穿着一身白色定制西装，浑身散发着优雅帅气的光芒，整个星源联盟真地不会有比他更优雅帅气的人了。
“怎么一个人？蒙总呢？”温言问道。
“去应酬了。”余臣轻轻地撇了下嘴。
温言笑道：“所以你在生气他不陪你？”
“才没有！”余臣认真地反驳，“我又不是时时刻刻都要人陪，偶尔一个人呆着也很好，很清静。”
“的确。”温言抬手轻轻揉了下余臣的脑顶，叹气道，“我都听说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聊一聊。”
余臣一怔。
温言再度叹息，“有时候我也在想，当时提出放开温家的权力是不是太草率了，我料到了这个举措会对各大家族产生巨大影响，但没料到还会有这么多衍生的问题。”
“不怪你小言哥！”余臣认真地看着温言，“你的做法是对的，你尽职尽责，就跟……蒙楝一样。”
说到蒙楝，余臣不由地低下声、低下头去。
“所以你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温言问。
余臣看着嫩绿的草坪，犹豫半晌，终于开口了。
不知道为什么，和温言在一起的时候，他不由地感到轻松，那些原本觉得很难为情的话也能说出口了。
“我对家里人有点失望，除了爸爸妈妈，爸爸妈妈都支持我，所以他们俩的压力也很大。至于蒙楝……他、他太厉害了，他把所有事都想得很清楚，他很坚定，从来不会迷惑，这让我觉得我……非常渺小。就算他喜欢我，我也好像根本影响不了他，就连我想要关心他，也立刻就会觉得他能把自己安排得很好，并不需要我关心。我就像一个物件，就算他很喜欢很喜欢这个物件，一辈子都喜欢，但也只是个物件。”
“不是这样的。”温言斩钉截铁地说。
余臣抬起迷茫的大眼睛。
“蒙总的确很厉害，这源于他的年龄和经历，但只要是人，只要是个还有世俗感情的人，就不可能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温言微微笑了起来，“爱人关系需要经营和磨合，因为我们最初对待爱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装成自己想要表现的模样，越是成熟、越是经历丰富就越是如此，磨合就是要把那层外表撕开，看到对方真正的样子，然后与那个样子慢慢熟悉、融合。”
“假如你面对他，说话做事还有犹豫，那么就是两种可能，第一，不够爱，第二，那层外表还没有撕下。等到什么时候你们可以不分你我、毫无芥蒂地相处了，那才是真正的、升华了的爱。”
余臣双眼眨着，身体紧绷，十分认真地听讲着。
温言道：“是不是足够爱，我想你自己心里是清楚的。所以我能给你的建议，就是按照自己内心最直接的想法去做，在道德范围之内，不要考虑对错，不要考虑后果。”
看着余臣一脸崇拜的表情，温言无奈道：“哎，可能这也是我的责任吧，以前给你灌输了太多规则的、正面的东西，让你总是绷着……”
“不是的！”余臣赶紧摇手，“小言哥教给我的东西都是很好很好的，现在也是，小言哥就是懂得好多！”
“经验之谈。”温言道，“我以前也犯过类似的错误，好在后来及时修正了，否则我和陆杉也不会有今天，陆杉……也是一样。”
温言陪着余臣坐了一会儿，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余臣再度一个人，温言的话、蒙楝的话在他脑海中不断地缠绕，他突然明白了，那天蒙楝说的那些话，代表着他也在为他们两人的感情而苦恼、纠结、煎熬，只是他将那些东西以一种公事公办、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来的时候，无形中就显得似乎不甚在意。
可他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真不在意的话，压根就不可能想吧。
而这又怎么可能是对物件的态度呢？
所以他其实也需要自己。
他只是不说，不是故意的，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
是啊，一个成长于孤儿院，又在战场与官场上浸淫多年的人，他一定很渴望一份单纯的、肆意的、不管不顾的感情。
突然间，他看到了蒙楝的身影，那家伙离开了人群，在场地边缘四处探望，一定是在找他。
他站起来，冲着那个背影大喊。
“蒙楝——！”
那个背影一愣，很明显是惊讶了，毕竟无论是在公共场合还是在私下，他都没有这样叫过他。
不等蒙楝回头，余臣便飞奔过去，跑到跟前时使劲儿一蹦，跃上了蒙楝的背，紧紧趴着搂住脖子。
“……你要干什么？”蒙楝握住余臣的手，转回头，哭笑不得地问。
余臣的双眼闪动着光芒，表情露出决绝的狠劲儿，说：“我不管了！反正我就是要好好地和你在一起！其他的我都不管！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不要熬夜不要作息不规律争取活得久一点，这样才能多陪着我！”
蒙楝一怔，鼻子猛然酸了。
他将余臣放下来，转身紧紧抱住，余臣也闭着眼睛抱紧他，无论现场有多少人在看他通通不在乎了。
在曾经的那个夜里，他仿佛被所有人忽视并抛弃了。
但那只是仿佛啊。
因为还有一个人，在所有人都没看到的地方，在他将自己深深埋藏的角落里发现了他、并且主动、热情地走向了他。
然后一辈子都再也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