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十世禅>第129章 129.只此浮生是梦中

  了玄弯下腰,拾起被风吹落的那朵桂花。桂花鲜亮娇嫩,安然躺在他手心里,小小的鹅黄是这数里荒凉之中唯一的色彩。

  他凝视着这朵桂花,回想先前看到的画面,不远处传来妖魔的声音,好似在唤他的名字,话音中压着微不可察的急切。

  了玄将桂花收入怀中,快步朝那声音走去。然而,那声音隐没在晨霭中,这晨霭如同挂起的重重白纱,吹不走,挥不去,将天地万物都尘封于中。

  了玄定住脚步,静如寒潭的禅心无端起了波澜。在他模糊的记忆里,他大概曾经寻过一个人,寻了很多很多年,五十年,一百年,一百五十年,寻得山穷水绝,满身风尘仆仆,却还是没有寻到他。

  “了玄!”妖魔又唤了他一声,语气比上一声更急。

  了玄蓦然回身,原来那声音如此近。他朝着声音走过去,于白雾伸出手,握住了对方的袖管,上面沾着一层冰凉的湿气。

  他道:“我在。”

  妖魔转过头来,听到他的声音,静下来,似乎终于安稳。

  二人在晨霭中见面,妖魔的身体有些僵硬,了玄正要松开手,却听妖魔说道。

  “晨霭深重,容易走散,你别松开我。”

  了玄又一次握住了他,只是这回不是袖管,而是他的手腕。

  妖魔的手腕很凉,和这迷雾一样凉,湿润光滑,就像是玉做的,腕心处的脉搏轻轻跳动着。

  了玄感受着他的脉搏,却发现那道脉搏非常的弱,居然比寻常人的还弱。

  ……

  二人回到室中,天已亮透,雾也散了。

  了玄如往常坐在榻上禅定,伏䶮坐在交木椅上,正在擦拭一支箫,眸色漠然,额上冒着细密的汗。

  他下丹田处又在作痛,丹田半点灵息没有,唯有一个残碎的内丹。他持着白箫的手指逐渐发紧,指节发青,隐有颤意。

  他忽地站起身,掌风挥开房门,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了玄睁开眼,问他。

  伏䶮不答话,但眸中尽是杀意。

  了玄观察他的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连唇都毫无血色,想起他腕心处微弱的脉搏。

  “你的身体虚弱,我可以帮你。”了玄说道。

  伏䶮没有动弹,只是反问他:“你一个和尚,何必对妖魔好心?”

  了玄确实没有理由帮一个杀人如麻的妖魔,按照常理,他应当将这妖魔关起来,不让其出去祸害世间,但是他的本心告诉他,万万不能这么做。

  “杀戮只会让你陷入更深的囹圄,不会让你得到解脱。”

  “哦?”伏䶮冷笑着走向他,问,“难道你就能让我解脱?”

  了玄只道:“请脱衣罢。”

  伏䶮将信将疑地把衣袍脱去,露出上半身,双腿盘于膝下,坐在了玄面前。了玄把视线落在他后背上,那里伤痕遍布,大多是雷击所留的瘢痕。

  了玄眸中烁过一丝复杂情绪,抬起双手,调息运转气功。伏䶮早已汗流浃背,背脊冰得如同死人,体内气如蚕丝,细弱不畅,连玄关也是半闭的。不久后,一股暖流如泉涌之盛,源源不绝地注向他体内。

  了玄阖目入静,屏除多种杂念,踏入似醒非醒、似绝非绝之境界。

  须臾,那股注向体内的气流更炎热,亦更强大,犹如天泉补向周身,启开玄关,带动着伏䶮的气血徐徐周流,汇向五分气海穴处。方寸之间自成强大道场,向上绽开金顶莲花轮,向下显出数道卍字佛光,互为反向轮转。

  不知过了多久,伏䶮紧拧的眉宇渐是舒展,紧绷的肌肉渐是松柔,满身热汗,苦痛哼声亦止了。

  ……

  当伏䶮睁开双眸时,窗外已是入夜,他以为才过半柱香时间,没想到已过去整个白昼。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体内疼痛当真减了许多。

  伏䶮回头看去,和尚正在闭目打坐。

  经此运功,了玄觉察到一个事实,伏䶮已经成了魔炁的滋养池,无可救药,运功只可帮他缓解压制,不能根除,但压制不是万全之策。

  伏䶮的痛苦也似乎不是因为金丹破碎,而是他的肉身承受不住这劲猛的魔炁,但是,眼前之人分明是个狐妖,这劲猛霸道的魔炁是从何而来?

  如果只是内丹碎了,即使再难,世上总有修丹之法。如果是由于这魔炁,则最难办,魔居心中,除非本人肯开悟,摒弃魔念,舍弃魔身,否则将在无尽的折磨中死去。

  然而,伏䶮越受折磨,越尝苦厄,则越生怨恨,此般恶性因果相循,正合魔炁滋养,又如何会正心皈依。

  了玄睁开双眼,发觉伏䶮正在看他,二者对上目光,氛围有些微妙。

  伏䶮挪开视线,看向窗外,道:“真快,又是黑夜了。”

  了玄道:“日月交替,天行有常。”

  伏䶮说:“你将成丈六金身,永无生灭变迁,怎明白我如今只争朝夕。”

  了玄默然。

  受诸因缘故,轮转生死中。不受诸因缘,是名为涅槃。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

  和尚通晓很多法理,平日没少讲给众生,此时亦可以讲给伏䶮。他可以告诉伏䶮,不必执著于生或死、永恒或一瞬,因为事本无常,心不动则不伤,亦不会难过于一场生灭。

  但是他通晓这么多法理,却一句也没能道出。这些话纵然是真理,但摆在一个日夜与阎王争命的狐妖面前,则对方不仅看不破,还会觉出残忍无情。

  伏䶮望着窗外的月亮,道:“你看这一轮月亮,就像一个冰壶。”

  了玄也抬起头,看向那一轮月亮。

  万古不灭,照入千江,月亮永远是月亮,无常的是人间。

  “我苦培金丹以增功力,藏精养炁以求长生,却是落得金丹碎了,命也危在旦夕。早知如此,以前你在哎哟山里喊我出来看月亮,我还打什么坐,倒不如推门就去了,多看几眼月亮,省得到现在才怅恨看少了。”

  哎哟山……

  那些久违的画面出现在了玄脑海里,彼时他好像年龄还小,每天都无聊地守着一轮月亮,而他最在乎的人每天都关在屋中打坐修行。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问那个人,大仙,出不出来看月亮呀?今晚的月亮好大,好圆,好黄。直到他把那位大仙念叨烦了,大仙睁开两眼抄起一本心经,直直砸向他的头。

  “和尚,人人都想成佛,可佛的意愿是什么?”

  “渡众生苦。”

  “为什么如此多的人修佛,却至死修不出果,甚至连佛的一面都见不得?”伏䶮问修佛人,问得其实却是他自己,为何终生修道,至死不得果?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强行求道,则注定无终。

  “佛渡众生,言说众生颠倒,可众生之所以为众生,本就是由于他们有妄念、有执著、有欲求。否则,谁来当众生,谁来供奉佛?难道就因为他们渺如尘埃,便苦求一世连见如来一面的资格都没有?这就是佛口中的众生平等?佛究竟凭什么渡众生?”伏䶮的语气咄咄,仿佛将所有不甘和不满都藏在这里,借机一并发问出来。

  了玄明白他的怨恨正盛,也许正是因为他今夜瞧见了月亮,想起以前为了修行连月亮都不曾好好看过,才又激出心中累世的怨恨来。在怨恨之中的魔,只看得到心中的恨,无论如何与他讲佛理也都不会听取,否则怎会被称之为魔。

  伏䶮有恨,恨这苦心修行的这一千年,恨与和尚相识的这一千年,他俯身靠近和尚,观其相貌遒俊,眸如青莲华,心如宝月映琉璃,知其六根寂静、五蕴皆空,心中的恨意更浓。

  以前他是为了得道,抛下和尚,如今却是和尚得道,要将他抛下了,所以他才说要让和尚修不得无上菩提,归不得无色界天。

  伏䶮不甘心,抬起那和尚的下颌,照着他的唇吻了下去,执拗道。

  “世人总以为是佛祖度化了众生,其实,该是众生度化了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