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十世禅>第83章 83.何如当初莫相识

  伏䶮在山野里游荡,不知这是第几年。

  刚从虞渊城中出来时,他最是疯魔,那杀意酣畅淋漓,令他神魂震颤,忘乎所以。

  仿佛他的神魂已被佛心禁锢了上千年,终于被释放出来,没有知觉,没有悲喜,只感到畅快,无穷无尽的畅快。

  他漫无目的地走,嗜杀成性,所到之处,所见之物,皆要赶尽杀绝。

  他听到有人唾骂他是魔头,听到有人哀求,听到孩童啼哭,但他置若罔闻。生前哪管身后事,下了地狱又何妨。

  ……

  这日,伏䶮走在一条僻静的小道上,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关心这是哪儿。

  他的手臂在汩汩地流血,伤口是被一个垂死挣扎的男子用宰牛刀给砍到的,那血浸透他的衣袖,鲜血沿着他的足迹淌了一路,而他毫无所觉,只是安静地走在这条小道上,去往他也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

  忽然,一道清亮温柔的声音叫住了他。

  “公子,你受伤了,需要帮忙吗?”

  伏䶮看向她,看不出女人身上的色彩,墨色罗裙,墨色鞋子,墨色头发。

  “小女家中有药,要不要进来包扎一下?”

  女子好心地问道,见对方茫然地看着她,以为对方怕给自己添麻烦,解释道:“小女夫婿是名捕快,平时总会有些小伤,家中常备着外伤药,公子不嫌弃的话就随小女来吧。”

  去东还是去西,往前走还是跟着女人走,无论去哪儿对伏䶮来说都一样,有人叫他,他就会跟着走过去。

  他随着女子走进去,女子安排他坐到小院的石墩上,从屋中端来一盘的瓶瓶罐罐,放到石桌上。

  “娘亲,娘亲!哥哥他又打扰我画画!”一个小女孩儿跑出来,举着一幅画,蹭到女子怀里。

  那幅画被女子放到桌子上,女子将小女孩儿抱进怀里,询问追过来的小男孩,“阿阳,你怎么又给妹妹调皮捣蛋?”

  “没有,没有,是她瞎告状!”小男孩儿手舞足蹈地解释道。

  伏䶮低头看过去,那幅画只有黑白两色,画的是四个人,两个大人,两个小人,在太阳底下手拉手。

  “好啦,你们去玩儿你们的,娘亲还有事要忙。”女子拍了拍小女孩儿的后背,将她放下来,语重心长地开导着:“兄妹要好好相处,不可以胡乱打闹喔。”

  “哼!我在娘亲面前画,看你还怎么打扰我!”小女孩儿将那幅画直接铺在地上,撅着屁股趴在院子里,拿着一根笔画来画去。

  “你把我画得丑死了!”小男孩儿在旁边打岔道。

  “就要把你画得在家里最丑!”小女孩回头朝他略略略地一吐舌头,给其中一个小人加上直立的头发。

  “小桃子,你不要这样趴在地上。”女子操心地将小女孩儿从地上拉起来,“院子里都是蚊虫,还有小蜘蛛,咬到你的小胳膊就该红啦。”

  “好可怕呀!”小女孩儿打个颤,又把画放回到石桌上,坐在另一个石墩上。

  伏䶮安静地看着这一家人吵吵闹闹,像个透明的观客。

  “见笑了公子,家中两个孩子闹腾了些。”女子忙完两个孩子,坐回到伏䶮面前,看了看伏䶮胳膊上的伤,衣服划烂了,里面血肉模糊着。

  女子蹙起秀气的柳叶眉,关怀道:“公子伤得这么重,是遭遇变故了吗?”

  变故……

  伏䶮看向女子,不明所以。

  女子以为他不愿开口道出难处,善解人意地说道:“三年前,我家夫婿也曾遭到恶人的报复,被乱刀砍伤在街头,奄奄一息,当时没有人敢与他搭话,还好有个好心的阿婆将他带了回去,给他处理伤口,才能让他活着回到家里,否则……唉,阿阳和小桃子就要没父亲了。”

  伏䶮闻言看她,只隐约看得出她的面容恬静美好。

  “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一定会有人很为你担忧吧。”

  伏䶮摇摇头,没有说话。

  女子见状,心疼地看他一眼,拿起药瓶,将他的衣袖往上拉了拉。上药的过程中,衣衫牵动,盖在伏䶮头上的斗篷掉落下来,露出他鲜明的赤色头发。

  “大哥哥!你的头发好好看!”小桃子举着画笔对他笑,说道。

  伏䶮转过头看她,见她又在纸上多画了一个人,还换了个颜料,在那人的胳膊上涂了两下,大概涂得是伤口,又用跟画伤口同样的颜色,画了那个人的头发。

  画中五个人站在阳光下,喜笑颜开。

  女子看到伏䶮的头发,露出惊诧的神情,但是很有教养地没有追问。

  她为伏䶮受伤的手臂上好药,又仔细地看了他的伤口,说道:“公子,你这伤口太深,都见骨了,怕是要养很久才能长好。”

  伏䶮看着她低下头查看伤口的样子,如云墨发搭在她白皙的脖颈间,他正要抬手,那个小男孩突然跑过来,看向他红色的头发,童言无忌地问道:“你是不是妖呀?红色头发,我看话本上是这么说的!”

  “阿阳!不要没礼貌。”女子连忙制止住他。

  “妖!一定是妖!”阿阳笃定道,又走近了看。

  这个小男孩……

  伏䶮抬起受伤的胳膊,朝他招了招手,小男孩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他的红色头发。

  伏䶮就势把手搭在男孩脆弱纤细的脖颈上。

  女子正在收拾药瓶,听到身旁传来微弱地求救声。

  “娘亲…救我……”

  她抬头看过去,发现她的儿子面色青紫,那红发公子正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掐在他的脖颈上。

  “阿阳!!!”女子急切慌乱地喊道。

  小桃子听见动静,抬起头,发现刚才还跟她追逐打闹的哥哥,此时被扼在红发大哥哥的手里,两脚悬空,很快就一动不动了。

  小桃子目眐心骇,怔怔地看了几秒,才突然扔了画笔,发出厉声尖叫。

  女子心寒胆战,扑过去将小桃子护进怀里,一头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死去的儿子,哀切地哭求道:“大人,放过我们吧……”

  让这美好无忧的小院子沦为回荡哭声的悲惨之地,如此短暂简单,只需要动动手指……

  伏䶮松开手,小男孩儿的尸体倒在地上,他淡漠地看向跪在地上磕头发抖的母女二人,药瓶胡乱地洒了一地。

  伏䶮感受到浅淡的心痛,但也只是一瞬,他走过去,在惊恐的叫声中,利落地杀了那对母女。

  临走前,他回过头看向桌上那幅孤零零的画,五个人站在阳光下,墨迹还没有完全干。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那幅画,放入怀中。

  出门才没走多久,他看到一个捕快模样的男子,正提着一只活鸡往刚才的院子走去。

  伏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与他擦肩而过。

  ……

  屠戮无休的日子,偶尔也会无端空虚。

  有一日,他在街上闻到酒香,忽然停了脚步。

  那是他第一次买酒,酒后他做了一场梦,梦里有千灯相照、月夕花晨,还有笑语喧阗。

  他心生怅惘,却不知为何怅惘,或许因为在梦里看到了色彩,或许因为看到了自己也在笑。

  不过,这些也无关紧要。

  他既不关心世间是何色彩,亦不关心自己因何而笑。他只执著于杀人恣虐,满足他心中难填的魔念欲壑。

  伏䶮就这样疯魔地过活,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直到有一天,他听见有人在叫阿䶮哥哥。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称呼,疑惑地偏了一下头,透过黑障,隐约看到个白发苍苍的瞎老头。他停下动作,垂眸看着那个老头,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话。

  老头说他身上有熟悉的酒香,问他,是不是阿䶮哥哥终于回来了。

  阿䶮哥哥是谁……

  伏䶮想不起来,只是觉得老头的话实在太多了,便也动手杀了他。

  只是当他把手掐紧在瞎老头脖颈上的时候,手心感受到血脉鲜活地流动,摸到骨骼在掌中断裂的触感,他的心脏忽然开始难以压制地抽痛,痛得他不得不松开手。

  然而瞎老头靠在摇椅上,有如沉睡模样,已然没了声息。

  他将老头留在那个摇椅里,往外走,路上闻到一股桃花香,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看过去,只看到桃林之处,唯有黑蒙蒙的一片。

  ……

  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他逐渐有些累了,原来杀人也会累的,他心中的欲壑永远填不满。

  于是,他躲在山野里,躲在没人的地方,沉迷于喝酒,他喝酒,归根结底是为了观梦。

  有时梦醒,梦里的欢声笑语消匿于夜色,他望着长烟一空,皓月千里,孤独又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