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带着狐狸走出一段距离,眼前就是邯羌大漠,他把狐狸放回地上,伏䶮变回了人形。
二人踩着热烫黄沙,一路前行。圆日赤如鸡血,悬在天的尽头,西风掠过死寂沙海,卷起了惊涛骇浪,飞沙贴着连绵不断的沙丘奔走,天高地阔,风怒云稀,入目一片雄浑。
他们朝着白骨沟的方向走,途经一片流沙地,在狂风咆哮声中,伏䶮敏锐听到几声微弱的哀吟,忽然站住脚。
定睛一看,那流沙之中竟然陷着一只骆驼,灼热砂砾一直淹到脖子,眼见就要埋过头顶。
“邯羌漠地常有商队经过,这骆驼的脖子上系有驼铃,大概是人养的,在陷入流沙后被商队抛弃。阁下是否愿意救它?”
伏䶮抬起手,凝聚妖力,说:“它出现得恰好,我正觉疲倦。”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流沙当中暴出一个大坑来,随即一路接连发出巨响,从中生猛地开出条窄道,将流沙分成两排沙丘。风止云聚,那坑被暴得过猛过深,坑底直接渗出水来,一汩汩地往上越涌越多。
骆驼周围的流沙被清开了,骆驼跪着的四肢不稳地站起来,用力往上爬,急切地发出哀叫。
伏䶮从两指间挥出一道力,托着它下肢,帮它爬了出来。
那骆驼才上来,两腿一屈,伏首跪在伏䶮面前,宝石般黑亮的眼中淌下一颗热泪。骆驼跪到眼前,二人才发现它的脖子上一道很深的刀口,正在往外渗血,印光脱下白色僧袍,撕出长布条包扎在骆驼的脖子上。
骆驼的四肢曲蜷,卧在伏䶮面前,示意他骑上来,以报救命之恩。
伏䶮坐到骆驼身上,印光牵起骆驼脖子上的缰绳,二人沿着起伏的丘顶继续走。撕裂的外袍围系在腰上,上衣用来给伏䶮垫作鞍鞯,烈日炙烤在印光后背上,热汗反光,连同挂在脖颈上的佛珠也熠熠发亮。
和尚的后背宽厚,透出几分强悍,平时穿着僧袍真看不太出来,伏䶮想起醉风馆里姑娘的话,当下倒是有些信了。
驼铃发出悠长声响,缠绵于风中,血色艳阳在沙丘上勾勒出一道孤绝的影。
“我猜到你会救它。”印光一边牵着骆驼,一边说道。
“为什么?”
“你是向善之人。”
“如果我的善心都有所图谋呢?”
“圣人论迹不论心。”
“大人的本事架海擎天,品性高山景行,行事又平易近人,当然会救它的。”蓝玲从布袋中冒出头来,插了一句。
“你的兰花?”印光才看到布袋中装的是一株花。
“这是我在镜月溪挖的,她想来邯羌漠地,我捎她一程。”
“大人,今日得以见到大漠,蓝玲心愿已了,请把我留在这里吧。”
“这儿草木不生,你留下来活不到明天。”
“蓝玲心知肚明,也心甘情愿,从离开镜月溪起,蓝玲就没想过活着。”
“哈哈哈。”伏䶮笑一声,又说:“你以为我把你挖走,是要给你埋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大人的意思是……”
“到时你就知道了。”
……
和尚牵着骆驼在邯羌大漠里走了一天一夜,直到走进白骨沟。
白骨沟,顾名思义,两侧为陡峭戈壁,沟底死气沉沉,黄土风沙之中,寸寸都埋着枯骨,可数以万计,有些多年曝晒于烈日之下,有些则永埋黄沙之底。
广袤无际的邯羌大漠,曾是兵家纷争之地,自古出名的喋血疆场。而白骨沟就是这片沙场的咽喉,有着让人闻风丧胆的鹰飞倒仰之名。
除了精兵勇将,没有活人走得出白骨沟。
伏䶮下了骆驼往里走,沟底昏暗不明,唯有戈壁之间透出一线天,头顶时不时传来秃鹫的喑哑叫声。
走至白骨沟最深处时,伏䶮停下脚步。
黄沙与白骨堆中,有一个破败的衣冠冢,木牌已经裂成两半,字迹模糊不清,仔细辨认才可看出上面写有南阳羽三字。
伏䶮把木牌上的沙尘擦干净,从怀中掏出一小壶酒,本想在冢前把酒倒了,却忽然看向印光和尚。
“你把这喝了吧。”
“?”
“这壶里是蒲桃酒,墓主人以前喜欢。”
“为什么不给墓主人喝?”
“谁喝都一样。”
“……”
和尚打开壶塞,刺鼻酒味扑面而来,他从小戒断酒肉,有些不适应。
“一位将军,生前挡住多国来犯,死后只有衣冠冢被留在疆外,你可觉公平?”伏䶮问他。
“不公。”和尚看向那一块在风沙中裂开的木牌,眸中露出晦默。
昏君那年宣布南阳将军叛国,不得葬入国土之内,南阳羽的手下带着他的铠甲逃向邯羌漠地,把他葬在这里,埋在他曾骄傲戎马的边疆。
白骨沟里的冢早就不成形,被风沙侵蚀得坏了,伏䶮上次来这儿是一百多年前,那时还有人敢冒死祭拜,寒酸地留有几坛酒。时至今日,改朝换代,已无人记得这个前朝将军,唯余伏䶮记得。
南阳羽活着的时候,曾经问伏䶮。
好狐仙,你能不能告诉我。白骨何时含笑九泉,黄沙何时永埋折戟,天下何时圣主垂衣,苍天何时怜我鑫朝?
那时,伏䶮沉默地看他,没有回答。
如果是别的朝代,他会告诉南阳羽,放手吧,忠心对于昏君才值几个钱,远比不上小人两句奉承。南阳羽喜欢蒲桃酒,伏䶮可以带他去别的地方喝,去远离尘嚣的地方,肆意畅快地喝。但这里曾是烈成池的鑫朝,烈成池为之倾注心血,他说不出这些话。
伏䶮又想起南阳羽的死,昊天罔极,遍地尸骸,他一眼找到了他的尸体。满目疮痍中,那人宁单膝立地,亦不双腿下跪。那些杀他的人,却笑得猖狂,那世道已经黑白不分了,杀死一个英雄居然要举手相庆。
伏䶮回过神,说:“在你们人间,知己为千金诺死生不顾,小人倚得东风势便狂。人间,就像一口炖着杂粥的锅,熬死好人,还留下渣滓。”
“你为之报仇的人,就是南阳羽?”
“你知道我如何做的吗?”伏䶮靠近和尚,悠悠发问。
“如何……”
“我杀死了他们每个人。”
“你犯了杀业?”和尚眼中露出惊诧。
“对……我杀了那些杂碎,包括国师和狗皇帝。”
“阿弥陀佛。”
“因为他们太贪,杀了南阳,割我的尾,还要剥我的皮。”
和尚所有的慈悲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
他抬起头,看向阴冷死寂的白骨沟,每一根枯朽的木,每一块尖锐的石,不远处还埋着一把无缨枪,枪身入黄沙,枪刃已钝,满是锈迹。
折戟沉沙铁未销,立在此处,似乎可听闻它百年前的铮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