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师弟为何那样>第30章 元日(上)

  元化三十年,正月十五夜。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朱雀大街上人潮纷纷,流光溢彩的灯树下,有严妆华服的丽人结伴款款而行,裙衫流水般划过,留下一路暗香,惹得路人驻足回望。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种满了长安城的梅,在这样的夜中仍盛开,清幽的香气暗暗弥漫开来,鱼龙曼衍,火树银花,鼓乐歌舞自辰时开始,将持续一夜。围绕着城墙的曲江水波粼粼,映着江边升空炸开的烟花,也映着烟花下相拥执手的有情人。

  “阿绛,”水边长身玉立的男子朝身边人唤了一声,“你过来些。”

  名为阿绛的女子没有依言照做,她敛眉低目,似欲言又止。

  “砰”的一声,烟花在曲江上空炸响,万千星雨纷纷而下,照亮了停在江中的彩舟,也照亮了女子瓷白细腻的肌肤,肌肤上粉霞般朦胧的红晕。

  她远山般的眉在光影中时明时暗,眼中波光却始终粼粼,女子抬起下巴,用那水一般的眸去寻夜空中正绚烂的烟花。

  “阿绛……”身边男子低低地叹,他不看烟花,只看着她,“有没有人同你说,你今日十分的美?”

  女子侧过头,含羞带嗔地看了他一眼,拂袖转身便要走,如云的裙摆旋出一阵香风。

  男子上前,将那阵风擒在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说:“那我就是第一个了。”

  又一朵烟花炸开,星华璀璨,光波流转,一片如梦似幻中,二人深深地吻住了彼此。

  “不会拖到明年,”唇齿纠缠间,男子向心上人允诺,“今年,我会把该解决的都解决掉。”

  “不会再拖了,裴信也好,高秋石也好,不是都被我除掉了吗?我们的路,只会越走越平坦。”

  “你一定会是我的,我们好好在一起……”男子沉湎于这个长而动情的吻,忽略了怀中佳人一直未发一语。

  良久,女子倚在男子胸口,柔柔地应了声:“嗯。”

  与此同时,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西南小镇。

  没有如织的游人,没有持续昼夜的歌舞,没有千年古都的繁荣热闹、富贵锦绣,这只是个在图志堪舆上都难寻见的小镇罢了。吃两碗元宵,剪几张彩胜,与家人好友吃茶闲谈,便是当地居民难得的节日消遣。

  郑二不喜欢吃元宵,也早过了剪彩胜取乐的年纪,父母早年便过世了,亲眷族人也不大待见他,今天,只有他一人在家中。

  他不喜欢元日,或者说,不喜欢所有热闹的节日,此刻,郑二斜躺在铺着破旧棉絮的榻上,翘着二郎腿,眯眼看房梁上一只爬上爬下的蜘蛛。

  准确地说,他是讨厌看见人们脸上那种喜气洋洋的表情,那种不知从而何来,但又极富感染力的,十分满足的表情,好像吃了几只糯米捏的丸子,是多了不起的事。

  呸,穷乡僻壤,一堆没见识的乡下人!他扭头,抻长了脖子,朝床外使劲吐了口痰,仿佛这样能纾解一些心中的不快——至于痰落到哪里,是不是到底还得他来收拾打扫,他并不关心。

  想当年,他在长安——不,不只是长安,扬州、苏州,这些热闹地儿,他哪儿没去过?猪后腱肉做的丸子、二月里新钓的河豚做的丸子、翡翠鲜虾丸子、白玉豆腐酥丸子,他哪样没吃过?哼哼,这些菜式端给江米镇这帮人,他们怕是连筷子都能给惊掉,一群乡巴佬。

  梁上的蜘蛛吐出一根长长的丝线,吊在了空中,他将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正想发出两声冷笑,却突兀地停下了。

  “嘶——”他摸了摸嘴边上,前些日子脸上受的伤还未好透,如今还是做不得太多表情。

  那死厨子下手可真重,拳拳往他脸上招呼,要不是有人拉着,没准儿要出人命了……可惜,那又如何?他是挨了顿打,但身负人命,逃亡在外的人又不是他。啧啧,那可是五条人命啊,他也下得去手,岳父岳母、儿子女儿、还有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他摇了摇头,露出些怜悯的神色:倒是可惜了她,三十好几还有这样的韵致,委实是不多见了。

  不过,也是她活该,谁叫她不识抬举,孩子都生了两个,还当自己大闺女呢?不就摸了一把她的手,说想重温旧梦,她就一副要他吃不了兜着走的样子,哼哼,不答应便不答应罢,偏偏还说什么要告与丈夫听之类的话来威胁他……也不看看他手里有她什么把柄。

  蜘蛛又吐了几根线,似乎想结一张新网,郑二把双手放在脑后垫着,十分得意地回想到女人叱他的话:

  “你要说,就尽管去说!明明是你动手动脚,只因为早年我们相与过,就变成我存心引诱你?别以为天下男人都跟你一般自私恶心,我家老吴可不是你这种男人,他绝不会信你!”

  真是傻透了!天底下哪有男人不介意这个?他不过去暗示了几回,又趁他不在的时候到他店里,跟伙计聊了些早年时候他跟老板娘的事,以及这次回来,她又如何向他暗暗示好……几番动作,这蠢厨子果然受不了了,哈哈!真不知道他老婆的底气是哪儿来的。

  后来他挨了厨子一顿好打,本以为这事就不了了之了,结果夫妻俩回去就吵架,他在隔壁听着,简直要笑死。

  更没想到的还在后头……姓吴的厨子居然失心疯,把人全杀了……

  其实除夕那晚上他听见了响动,以为只是寻常动手,当时他还想着,要是厨子能把他老婆那张只知道勾引男人的脸惩戒一番,他还是乐见其成的,谁晓得厨子能那么疯……第二天,墙那边清清静静没有一丝人声,他隐隐觉得不对劲,但毕竟心虚,不敢查探,干脆到隔壁镇赌了两天钱才回来,一回来,整个江米镇都在谈论除夕灭门案的消息,倒叫他狠狠吃了一惊。

  紧接着,他就被传唤到里正那里,盘问了一天,终究没问出个好歹。笑话,他郑二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点口舌表演还做不出么?再说,他确实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就说了几句闲话罢了,说闲话可不能治罪。

  回想到里正鄙夷的眼神,同乡人在瞧见他时的窃窃私语,他心底又升起一股无名火,要是人本来就行得正,还怕别人说吗,他郑二多嘴几句算什么!

  这些臭乡巴佬,知道他这两年赔了些钱,就看他不起了,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如果他早两年回来,身上佩的还是金的,脚下穿的是丝的,身边时时有童仆伺候着,阿芙还会对他这般义正言辞?怕是主动来投怀送抱了!

  当年他们家说自己“心术不正”“品行有缺”,以此为由拒绝了他的求娶,呵呵,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还不是嫌他穷,遭拒后第二天他就离开了江米镇,誓要有一番作为,未曾想多年以后一回来,他们竟找了个比自己当年还穷的外乡人!这叫他如何不恼羞成怒。

  开了个破食肆有什么了不起,生意好,不过是镇子里的人没见过世面,糠咽菜都当香饽饽。他发达的时候,都是名妓花魁作陪,怎会看这种三十多生了孩子的女人一眼?她傲气什么呢,不识好歹,活该!

  想到如今邻居一家的下场,郑二心中有了恶毒的快慰,他不由自主地在榻上抖起了腿,看着正吊在他脸上方、两尺左右的空中的蜘蛛,它一直为了结网忙前忙后,仿佛不知疲倦般充满活力,他终于有些看不惯了。

  他半支起身子,朝蜘蛛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还未完工的网便破碎开来,脆弱的丝线断裂,蜘蛛被吹走,不知哪里去了。

  主宰了一个生灵的生死,郑二十分得意,仿佛体会到了大权在握的人物的滋味,他翻身坐起,哼着歌往茅房去了。

  今天虽是十五,但月亮并不算多大多亮,反而有些阴恻恻的,郑二来到院里,听见周边邻居家中的团圆说笑声,不由一阵烦闷,刚刚涌上的好心情被败坏了些许。

  他在马桶边站定,正畅快着,桶中积累数日的液体,他没心思倾倒,现在水位过高,竟泼溅了些许在裤腿上,又让他烦躁不已。

  提上裤子出来,他又听见了隐隐传来的欢声笑语,心中厌恶至极,低头在墙根处寻了点泥块,不管不顾地朝声音来源扔了过去。

  泥块越过围墙,没入了夜色中,消失不见,墙那边的热闹声戛然而止。

  莫不是砸到人了?郑二一惊,方才他只是泄愤,没考虑那么多,但黑灯瞎火的谁能知道是他,火光电石间,他已经想好了若是有人找上门来,他该用什么说辞敷衍推诿。

  郑二耸耸肩,无所谓地朝房内走去,行了两步,却生生停住了脚,一个发现使得他头皮几乎炸开。

  墙那边,不就是除夕夜被灭门的那家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还蛮应景的,毕竟正好元宵!祝大家元宵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