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对望, 何山捏面具的手一紧:
他站在院子里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的人,居然在这种奇怪的地方捉到了。
方雀强作淡定地捋了把额发:“师兄,好久不见。”
她方才捂着面具打了一架, 额头上还有些未褪尽的汗珠, 经光一照,她人比手里的琉璃盏更耀眼。
何山一手面具, 一手琉璃盏, 硬生生僵成个俊美的人形置物架。
浑圆喉结上下滚了几遭, 才勉强挤出一句:
“好久不见。”
他垂下眼睫,用小扇似的睫毛挡住全部眸色:
“你……怎么在这里?”
开口仍是艰涩。
方雀下意识缩了下脖子,目光越过何山的肩膀:
“我, 我随便逛逛。”
真的挺随便的,随便到了人家房顶上。
何山微微眯眼。
方雀眉心一凉, 连忙将话题抛了回去:“话说,师兄来这里做什么?”
何山抬起眼,喉结又是一滚。
显然,这个话题对于二人来说, 都不是特别愉快。
何山:“……随便逛逛。”
好了,扯平。
何山收回握琉璃杯的手, 后退到礼貌距离,目光落在白色面具上:
“冒昧一问,师妹近日在忙什么?”
方雀扯着衣摆,舔了下唇角:不是她不想告诉何山, 只是, 她该怎么和一个NPC解释系统任务,解释系统外的前尘往事?
于是,她再一次心虚地转开话题:“师兄, 近来,你有没有见过秋子煜?”
她选了NPC们最关心的话题,可对面的何山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方雀:……
我把这个世界观下最大的阴谋透露给你,你却只想知道我近日做了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我?
何山安静地等方雀作答,等得久了,便百无聊赖地用面具外沿叩着腿侧。
一下,两下……
方雀从余光里瞥见那条晃来晃去的白影,觉得他的耐心已经快被自己耗完了。
何山冻着脸,默默犯难:
如果说,方雀就是那个成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翰白宗”弟子,而那个“翰白宗”弟子很有可能就是和他互通“塞语言”的“鬼见愁”,那么,结论就是——
方雀等于“鬼见愁”。
这要他怎么开口?
“你好,师妹,跟你打听个事儿,你是不是‘鬼见愁’?”
正常姑娘都得甩他一耳光,再啐他一句“有病”。
何山显然还没做好挨打的心理准备。
双方正僵持着,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咆哮:
“怎么回事?一个小小的藏书阁都看不好,我要你何用?!”
长鞭打地,惊起三五飞鸟。
方雀目送掠过头顶的惊鸟,迅速向何山伸出一只手。
何山自然地将面具递还到她掌心。
整个过程结束在瞬息之间,方才还僵持不下的两人倏而有了无需言语的默契。
方雀将面具扣回脸上,两手已经起势,又恍觉自己就这么走了,实在有些对不起何山。
于是,她转过头:
“师兄,你的问题,我一定会给出一个详尽的答复。”
这都是空话,可何山还是很配合地应了声“好”。
方雀的背影消失在林叶之间,何山捏着两只琉璃杯,神差鬼使地碰了一下。
珰。
.
卫平泉行至藏书阁前,一眼瞅见屋顶上杵得笔直的何山,眼珠稍稍一动,又将躺尸的两腿怪囊入视线之中。
卫宗主简直痛心疾首,他竭力压着快要破音的喉咙,垂头问身边的小童:
“它怎么在这?”
说的是那只一身蛊虫的粉色怪物。
小童抽抽搭搭:“弟……弟子不知……”
卫平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废物”,握鞭的手险些攥出血。
背了二手锅的何山闻声转向阁底,深揖道:
“此次确是何某失了轻重,给卫兄添了不少麻烦,还请卫兄按贵宗门规问罪,何某悉数承受。”
卫平泉捂着抽痛的肝,摆了摆手:
“贤弟哪里的话,这事说到底还是愚兄御下不严,该罚的是我。只是,我还想多打听一句……”
何山颔首:“卫兄但说无妨。”
卫平泉一指赖皮怪:“这蛊皿平日慵懒异常,不知贤弟和它起了什么纠纷,竟至于大打出手?”
何山抬眼:“只是路过瞧见这怪物缠着一位贵宗弟子……”
卫平泉身边的小童疯狂点头:“就是这样的,宗主,那位师姐还在拜月期,很危险的!”
卫平泉重重推了下小童后脑:“插嘴,该罚。”
小童两眼瞬间水汪汪。
何山及时道:“无妨,正巧说完。”
再说下去就要露马脚了。
卫平泉若有所思:“原是如此,还要多谢贤弟出手相助。”
何山揖得更深了些。
.
方雀从藏书阁顶跃下,径直走去门规碑前。
碑前的暗道在她眼皮底下缓缓洞开。
秋子煜的服务一如既往地贴心。
方雀抱拳,向天拱手。
林尖上传来一声风雅的口哨。
方雀沿着土阶向下,洞口在她头顶合拢。
暗道底的木门大敞,内里的光景一览无余。
容海抬头看见她,残破的眸中闪过一道星光:
“姐姐又来看我啦?”
话里话外,惊喜中裹着撒娇意。
方雀此时的心境和以往大不相同。
她张了张嘴,试探性地唤了声:“海色。”
容海的眼神有一瞬涣散,少倾,他回神,眼中的光消失殆尽。
“姐姐叫的是谁?”
他有些生气,喉咙里轰隆隆的,像被踩了尾巴的奶猫。
方雀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探手去翻袖里乾坤,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变戏法似地掏出了几样东西:
报纸,小纸条,海色的笔记本和私印。
她将它们捧到容海面前:“仔细看看,想起来了吗?”
容海向前探着身子,几缕血丝爬上他的眼底,他拧眉,太阳穴处的青筋鼓得可怖。
被铁链锁住的腹腔艰难地起伏。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是谁的东西?!”
他低吼。
这些东西似乎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方雀用袖子将它们拢住:“没什么,随手捡的,分享给你看看,实在没想到……”
她顿了一下,极诚恳地垂眼:
“抱歉。”
容海看着方雀服软认错的样子,心里某种古怪的嗜好蠢蠢欲动,他压着嗓子,分外焦渴:
“你说什么?”
“抱歉。”
“再来一遍?”
“抱歉。”
“再来。”
“……”
方雀捏住想揍他一拳的手,一字一顿:“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容海向后倚在刑架上,笑了。
这时,一串脚步声从木门后传来。
容海笑容一僵:“他来了。”
方雀听出,那是卫平泉的足音。
刑房空旷,她根本无处可躲。
容海压低声音:“快,站到墙根去。”
方雀照做,从这个角度,她看到容海被吊起的指尖亮了几秒,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完全隐身的一瞬,木门轰然而开。
卫平泉捏着条鞭子走了进来。
容海攥起拳,手背青筋凸起。
卫平泉:“爱徒今日,可有悔改?”
容海咬着牙,声音低而模糊:“弟子容海,不曾有错。”
卫平泉张手,鞭尾软趴趴地贴到地上:
“每天都是这么一句,不腻吗?”
容海:“原是师尊先问的,弟子只是照例回答。”
嗖——啪——
长鞭挥出,血珠四溅,缚人手腕的铁链“铛铛”直响。
卫平泉:“门规第八则,背给我听。”
容海咬紧牙关,鲜红的血从雪白的齿间流溢而出:
“那是无稽之谈。”
嗖——
这一鞭恰好打在腹部的铁链上,落得极重。
容海闷哼一声,上半身禁不住地前倾。
卫平泉:“为了一个外宗女子,值得吗?”
容海扬起唇角,血丝爬过他布满硬痂的下颔:
“值得。”
他连气音里都带着笑意。
卫平泉:“冥顽不灵。”
随叱责而至的,是又一记重鞭。
容海顺着力道偏转身体,偷偷向藏有方雀的地方一瞥,咽下血沫,添了一句:
“这句话,师尊问了我34遍,但即使再问千千万万遍,我都只有这一个回答。”
他特意提高了声量:“值得。”
他像是抓到耗子、来找主人邀功的小猫,那一身的血迹,似乎都是他骄傲的资本。
方雀的指甲几乎要刺穿手心。
卫平泉压根不吃这套,容海说得越天花烂坠,他手里的长鞭越饥渴难耐。
卫平泉将鞭头在手上绕了几圈:“没有打魂鞭祛不除的杂念,如果有,那一定是打得太少。”
容海欣然受之。
铁链晃动声连绵不绝,一如早春初融的、叮叮咚咚的泉水。
容海偶尔会因难耐而哼出声,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安安静静的,若不是他的手始终攥得死紧,方雀几乎要以为他早在重刑之下陷入昏厥。
大量的血中夹杂着亮晶晶的修为,修为一旦开始流失,他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可卫平泉丝毫没有要怜惜他的迹象。
容海渐渐虚弱下去,受他庇佑的方雀很难再维持透明。
她的指尖和衣摆已经显了形,斑斑驳驳的,尤为扎眼。
卫平泉很快察觉异样。
鞭声终于停止,他向方雀藏身之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