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雀下意识向后让了一步, 垂眼盯着脚下的地面。
惨叫的回音还在林间飘荡,小树精们三三两两挤作一团,小圆鼻头不住地颤抖。
“又……又开始了吗?”
低语声被方雀听了去, 她转过头, 问小树精:“什么又开始了?”
小树精没答她,只是继续低语道:“有空多看看门规, 就不会落得这样下场了……”
方雀皱起眉, 抬眼去望碑石, 从这个角度,正巧能望见第八则。
其八,不得与外宗人谈情说爱。
方雀忽然觉得那声音很是耳熟。
何山也注意到了那声惨叫, 与此同时,冰冷的机械音在他耳侧响起。
“警告, 翰白宗之密即将暴露,请尽快采取挽救措施。”
立于门规碑前的方雀忽然抬眼,喃喃道:“容海?”
那声音已经被折磨得扭曲变形,可偷偷上扬的尾音还是同他向她撒娇时一模一样。
被情蛊寄生的地方抽痛得厉害。
方雀一只手扯住前襟, 另一只手拍在门规碑上,巨石的凉意源源不断地渗进掌心, 恰与心口的钝痛中和。
她很快适应了这种疼痛。
“想去找他吗?”
一个陌生的男子音从天上传来。
方雀掌根一推门规碑,借力向后退了两步,抬头去望:
一位白衣公子踏于门规碑顶,他前额印有一枚金色的印记, 手中折扇半展挡在胸前, 腰间玉环配有很长的流苏,流苏尾巴随衣摆向后飘,翻飞的衣摆之下, 一双靴尖白如冬雪。
公子生得眉清目秀,只是始终合着一双眼。
乍一见他,方雀即将冲口而出的称呼,依然是“师兄”。
他比大多数修仙人更像神仙。
方雀静静望了他一阵,没吭声。
秋子煜微微侧耳,又重复了一遍:“想去找他吗?”
方雀晃掉遮眼的额发:“当然想。不过,不需要你帮。”
秋子煜忽然朗声大笑:“不需要我帮,我也帮过多回了。不然,你以为单凭你方雀,能顺利躲在翰白宗三天不被发现吗?”
方雀下意识按住面具:……
她先是震惊于秋子煜居然能精准洞悉她的身份和目的,接着,又想起那些过分清净的小路。
她不是没有被发现,而是根本就没怎么碰到过翰白宗的弟子。
她不知道大魔头从哪里得来的信息,她只知道,她在不知不觉中被同伙了。
方雀:“你想做什么?”
秋子煜:“这你不用管。我们合作,只是为各取所需,你只要开开心心地接受我的帮助就好了。”
方雀:“非要开开心心的吗,不开开心心的行不行?”
秋子煜:……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趁秋子煜被噎住的空当,方雀在心里快速权衡利弊:
她知道这位叫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是在利用她做一些事情,可摆在她面前的,是容海的性命,乃至于她自己的性命;说到底,这些人、这些恩怨不过是系统里的一团数据,非NPC的命才是这里最珍贵的东西,她与秋子煜合作,不亏。
而实际上,她有把柄捏在秋子煜手里,也不得不从。
她现在就是秋子煜的人质。
被人质安全法则第一条:不要和劫匪对刚。
于是,某方姓人质笑眯眯地问绑匪头子:“你看我现在够开心吗,达没达到合作标准?”
秋子煜转过脸去结印施咒,一个两米见方的坑出现在门规碑前,坑内有一条向下延伸的土砌台阶。
秋子煜:“少废话。”
方雀眯起眼——
忍了。
向下走了几级台阶,方雀脚步一顿,转眼去看过分安静的小树精。
秋子煜适时开口:“它们睡着了,不会知道我们曾经见过面,更不会知道我们的对话。”
方雀松了口气,心道:坏得如此全面周到,不愧是大魔头。
坑洞在方雀完全走入后自动消失。
.
大魔头控制的漏网之“树”何山目睹了这场“肮脏”的地下交易。
可惜他离得太远,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他只能看到一名翰白宗弟子在和大魔头秋子煜友好会晤。
难道,翰白宗的秘密就是与秋子煜的私下往来?
这的确是不可告人之密,何山心道。
.
刷——
踩在土阶上的方雀打亮了一张纸符,细细的白烟伴着火光升起,透过白烟,方雀看到土阶两旁所填充的东西。
密密麻麻的,全,是,胡,萝,卜。
就离谱。
方雀捏着纸符,继续向下走。
能看到胡萝卜,说明这台阶就在大兔子们的脚底。
方雀早先便怀疑过大兔子们聚集的目的,翰白宗作为一方仙宗,容留这么多怪物在宗门的地盘上,难道就是为了保护几根胡萝卜当冬粮?
显然不是的,这些怪物应该是在守着什么绝密空间。
而那正是方雀即将到达的地方。
地道里静悄悄的,潮气在顶部凝结成水,一滴一滴掉下来,砸到方雀后颈上,凉得彻骨。
愈往下走,情蛊发作得愈厉害。
踩在土阶上的靴底开始发抖。
这时,一阵稳健的脚步声自下而上,逆行而来。
“什么人?”
脚步声的主人率先质问道。
方雀当即按灭纸符,一点点蹭到土阶一边,整个人像条卷尺一样贴合在胡萝卜堆上,忍痛屏住呼吸。
那个声音她认识——
翰白宗宗主,卫平泉。
卫平泉等了一阵,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低低地“哼”了一声,火光一级一级地爬了上来,爬到方雀靴边。
方雀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卫平泉站在三四级台阶之外,挑眉望向这边,神色晦暗不明。
似乎是在等对方先给出反应。
方雀僵硬地后撤一步,半跪下去,借行礼的动作,用膝头顶住心口,冷汗顺着面具边缘滑落,聚积在下颔处。
卫平泉慢悠悠地迈了两阶上来,扫了眼方雀脸上的面具:“这种时候,怎么还来这里?”
方雀保持着战术性沉默。
卫平泉又迈了一级上来,将手搭在方雀肩头:“不舒服?”
方雀的背脊弯得更低了些,她很诚实地应了一声。
“是。”
一阵衣物摩挲声自头顶传来,卫平泉似乎是在自己身上翻找着什么,很快,他将手摊平在方雀面前,一只葫芦状的小瓷瓶躺在他宽大的掌心里。
小瓷瓶雪白,瓶口塞着一团红色的碎布。
方雀扶了下面具,抬手接过。
卫平泉站到方雀所跪的土阶上,方雀弓着身子,随着他的脚步缓缓调整朝向。
她看到有血滴落在卫平泉的靴跟后,顺着血迹向上,有一条细瘦的鞭尾,鞭身折了几折,被捏在卫平泉的手里。
心口痛得更烈。
卫平泉:“这次便算了,下次记得提前找人换岗,去吧。”
方雀重重一点头。
卫平泉的火光渐行渐远,方雀扶着胡萝卜堆起身,指甲无意刺破胡萝卜的薄皮,橙红色的汁液淌了出来。
这点胡萝卜味道盖不住浓重的血腥气。
方雀重新点亮纸符,拎起衣摆,一路向下冲,她所踩过的每一级土阶上,都有斑驳的血点,越向下越密集,或新或老,厚厚地蒙了一层。
土阶的尽头是一扇木制的拱门,门是半掩着的。
方雀一脚踹了上去。
砰——
门后的人抬眼来望。
方雀僵在最后一级土阶上,手中的火苗轻轻颤动,映得她又黑又长的影子抖若筛糠。
积在额角的汗迅速变凉。
木门后,是一处圆形的空间,空间四壁点着零星火把,墙角积着黑乎乎的、不可名状的脏东西,火把能提供的光线和热量有限,这里阴冷又潮湿,一道木制的刑架立在正中央。
刑架上的人直勾勾地望向门外。
“我说过了……没必要……”
他一边剧烈喘息,一边呼噜呼噜地哼着,像只受伤的凶兽幼崽。
方雀目光下移,看到刑架下堆叠的药罐和餐食,最早的一批,已经开始腐烂,还有一些,被打翻在地。
那么多,竟是一点未入口。
方雀慢慢找回知觉,她迈下土阶,走向刑架。
刑架上的人一脸血污,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可那双眼还是晶亮亮的,像被焚烧过的土地上淌过的溪流;他胸前有翻绽的伤口,鲜血正随着他的呼吸一股一股地迸出;他的腰被固定在刑架上,双臂被铁链拴着,大大张开,高高吊起,就像鸟的双翼;衣物被打碎大半,丝丝缕缕地挂在身上,几乎不能蔽体。
他睁着布有血丝的眼,死死盯着方雀的一举一动。
“你不是来送药的……不是来关照我的……”
方雀闷声:“当然不是。”
刑架上的人一笑,唇角的血痂绽开,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你是……来杀我的吗?”
方雀在他面前停下:“也不是。”
刑架上的少年舔掉虎牙上的血:“你……”
方雀抬起一根手指,贴在面具的嘴唇上。
“嘘,别出声。”
她歪着头打量少年的脸,仔细估算他那副残破身子所能承受的力道。
接着,她快速抬起手,扎扎实实地捂住了少年的嘴。
少年露出的一双眼猛地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