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前尘往事倏忽而过,我的记忆便停在了这一刻,那些被深埋在地底的痛楚与绝望犹如疾风骤雨、山呼海啸。

  怎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头痛欲裂,只想从这段苦不堪言的过往中抽身,岂知那截无尘枝被湛云江埋在身体中已有千年,早就沾染了他的气息,于是之后那一段原本不该被我知道的、属于他的记忆,也在漫长的时光中被铭刻了进去。

  那是在我死去之后不久。

  耀眼的金光破开少庭山上的漫天浓云,将湛云江整个人笼罩了进去,璀璨的光束仿佛将他所在的那方空间与真个世界割裂了开来,连同飞扬在他周遭的雪片也被影射成了金屑一般。

  他身上各种各样的伤势都在金光沐浴下快速复原,天地间的灵气如洪流一般往他身体里灌,可他毫无反应,只是抱着我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双目空洞,无神无光,身上的雪覆了一层又一层。

  他在抗拒这束牵引他飞升的金光,他不愿听从天道的召唤。可天道无情,又岂容人与祂作对,湛云江越是负隅顽抗,那仙光便越是璀璨炽盛,甚至将我的尸身都从他怀中分割了出来。

  我跌落雪地的那一刹湛云江终于有了反应,他伸手想够我,却被仙光所缚怎么也够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无助又悲恸地嘶吼:“隐华!隐华……!!”

  正当此绝望之际,一个虚无的人影从九天飘然降下,于满天飞雪中落定在我尸身跟前,周身为华光所覆,无法窥见其真容。

  可这人的身形我却再熟悉不过,因为在九重天上,我飞升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

  天君太承。

  少庭山经了天劫洗礼,不光被劈平了一座主峰,原本三千里的银装素裹也狼藉一片,处处都是焦黑枯木、残垣断石。

  湛云江被太承定住身形,暂时摆脱了仙光的束缚,重新抱起我坐了下来,然后替我掸去一身雪珠,再不肯松手放开。

  天君静默地看了半晌,自言道:“终是晚了一步……”

  湛云江恍若未闻,甚至对这个突然到来的人的存在都毫不在乎,直到天君出声问他:“你可是想救他?”

  湛云江抬眸看向对方:“你……是仙人?”

  天君道:“是。”

  湛云江点了一下头,可他的神色却并无什么变化,好像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仙是魔对他而言都没有差别:“……若你能救他,我死也可以。”

  天君却说:“死倒是不必。只是你证得的道果,要分他一半。”

  湛云江微怔,片刻后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喑哑的声音似嘲似讽:“道果……呵呵,若这区区道果便能救活隐华,莫说是一半,全都给他又有何妨。”

  天君摇头:“你的仙根在你命脉之上,你想给也给不了。你只需用你的本命剑斩断这条登仙路,再嫁接在他身上,他的伤便能痊愈。只不过……”

  湛云江本已拿起了他的荡云剑,但听对方还有未尽之语,只好暂且停下动作:“只不过如何?”

  天君却不直接回答:“本君且问你,你是要他活,还是要成仙。”

  湛云江再一次露出讥诮之色,随即毫不犹豫道:“我要他活。”

  “但这条仙路既已出现,终究要有一人去走,”天君负手说道,“你本是命定的破军星,可你将仙路给了他,那便只好由他代你成仙。而你将永远徘徊凡尘,再无登仙之日。”

  湛云江握剑的手猛地收紧。

  “再者,此后你与他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你日日修炼所得皆会归他所有,他的九重仙劫却须由你代劳,但倘若你渡劫不过,你二人便要一同赴死。且,一旦你将这一半道果给了他,除非一方身死,否则绝无重合之日。”

  “本君再问你一遍,你是要他活,还是要成仙。”

  湛云江的眸子深邃而荒凉,握着我的手沉默了许久,终于确定地回道:“我要他活。”

  “哪怕余生永不能见,我也要我的隐华,好好活着……!”

  说完拔剑朝头顶挥去。

  寒芒一闪即止,只一剑,便彻底斩断了那条仙路。

  金光附在了荡云剑上,湛云江双手托着剑身,珍而又重地将它横放在我身上,不过须臾,这条直通九天的万丈仙路便接续给了我。

  金光渐渐与我身体融合,将那些沉重不治的伤势一点点复原。不多久,我惨白的面容便逐渐显出血色,连眉心那颗朱砂也再度变得艳红。

  湛云江目不转睛地守着,一直到我停下的心脏重新跳动,冰冷的体温逐渐回暖。

  在确定我真的活过来了后,他释然一笑,低头吻了一吻我眉心,然后从乾坤囊中取出一样通体漆黑的物什。

  太承见到那物时微微怔措,但同一瞬间,湛云江已毫不迟疑地将它扎进了我的心脉。

  那是我从玄一无尘境中带出来的无尘枝。

  无尘枝刺入我心腔,染上了我的心头血,便开始迅速抽枝长叶。我折下它时满心想着要忘掉湛云江,所以即便此刻毫无意识,它也记下了我的愿望。

  湛云江一瞬不瞬地看着漆黑的枝条上生出琉璃般晶莹剔透的叶片,开口似是自语一般说道:“隐华这一世所受之苦皆因我而起,若叫他上了天还记得我,定然不肯罢休。我既已做出选择,便容不得后悔。只有让他从此把我忘了,他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重新来过。”

  琉璃叶越长越多,不多久便占满了整个枝头,映着纷飞的雪花,飘摇不定、美丽绝伦。

  那是被剥离出的我对湛云江全部的记忆。从此之后,我生命中一切于他有关的过往,都将一丝不留、一点不剩。

  太承轻叹一声,道:“此人体质特殊,你既用无尘枝封取他的记忆,之后便不可将之毁弃,否则有朝一日,他还是会记起来。”

  湛云江从我胸口取下了无尘枝,伸出手指小心地去触碰那些晶莹的叶片,却发现它们竟然并无实体,一碰之下便穿透了过去。

  他敛眸思索片刻,忽然取出把匕首,一刀在自己胸前割开道半尺长的口子,然后咬着牙将那截无尘枝嵌进了自己的血肉之躯。

  他说:“这是隐华予我的最后一样宝物,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只要我还活着,它就将永远藏在我这副躯壳中,绝无毁弃之日。”

  山风肆虐,乱雪弥天,我的身体被金光托着,跟随仙路的指引登天而去。

  一头华发于中途被风吹得松散,原本束在脑后的发髻不慎松脱。

  那支云燕纹的簪子就在这时从我发间坠下,同无数鹅毛似的雪花一起,无声地跌落在了那座平峰的雪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