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一直没有现身的鹤怜,如今却姗姗来迟。

  那个正半瘫在廊椅上醉醺醺的“我”见到鹤怜到来,立刻露出一个欣喜的笑,还十分亲昵地喊他:“鹤使哥哥,你怎的才来?我这生辰宴都结束了,酒也喝空了……”

  鹤怜俊美出尘的脸上露出一个柔和的表情,双唇丹红,微微上翘,他伸手替“我”将散落的发捋到耳后,无奈又宠溺地说道:“这声‘哥哥’怕是也只有在你神志不清醒的时候,才能从你嘴里听见了。”

  说着,他一面从我手里拯救出那团被我搓得不成样子的衣袍下摆,一面抬头去看一旁立得笔直的温尧:“你师父虽好饮,但向来有分寸,今日怎喝成这个样子?”

  温尧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音色如一池没有波澜的水:“鹤使大人应当知晓才是。”

  鹤怜轻笑,却没接话,只让温尧先行回去。

  温尧躬身告退,但我知道他一定和上次一样,留在了这座栖风楼的某个地方。

  白耀和我说,只有梦境主人所在的地方,才会保持它该有的模样,一旦主人离开太远,那这个地方就会化为混沌,消散于虚无之中。

  栖风楼还在,所以温尧也还在。

  鹤怜在我身侧坐下,替“我”拢起有些散开的衣襟:“我这几日去了一趟穷彝山,替你探到了那个叫李潮升的虚实。你定想不到,四荒阵修最梦寐以求的宝贝——大昊罗经仪,如今就在他手上。也难怪他阵术如此了得,你那次败给他,也委实不算冤枉。”

  “我”听他提起这茬,本就不得劲的情绪愈发烦躁,怒喝道:“凭他有个什么宝贝,不过是只借着阵术东躲西藏的缩头乌龟罢了!哥哥你且看着,我陆隐华早晚有一天能劈了他!”

  鹤怜哈哈一笑:“哥哥一定等着看。”

  说着,他从“我”手里拿走空了的玉壶,放到一旁的廊椅上时,瞥见了被我搁在那的月华剑,便问:“这是雪痕剑?真人替你把剑重铸了?”

  “我”嗯了一声,又纠正道:“雪痕已断,这剑是师尊替我重铸的,我已为它重新起名——”

  我捞起月华剑,“锵”地抽出半截,银色的光在剑身流转蜿蜒,如琼露流浆,剑格下方“月华”两个古篆文字被“我”特意灌注的法力激荡得熠熠生辉。

  “月华……”鹤怜轻声低喃,不辨情绪,“你给你的本命剑,起名月华。”

  “我”点头说:“是啊,月华。”

  “岭徼云成栈,江郊水当郛。月移翘柱鹤,风泛飐樯乌。我记得你同我说过,师兄他原生在凡界的一户大官家,后来家族败落,流落辗转长到十五岁才被师尊发现,带回了少庭山。他名云江,还有个他祖父赐的表字月风,不过现在再也不用了就是。我不敢光明正大用他的名,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取他无人知晓的字,再并一个我的‘华’,便是月华了……”

  “我”仰躺在鹤怜的腿上,越过他宽阔的肩膀去看楼外的月亮,有一颗清亮的泪从我眼角滑了下来。

  鹤怜静静看着我,用修长的手指擦去那颗眼泪,接着,动作极温柔地为我梳理披散在他腿上的白发,骨节分明的手指隐没在雪白的发丝间,丝丝缕缕、缠绵悱恻。

  忽然,“我”将半截出鞘的月华剑全部抽了出来,迎着月色恨恨一挥,剑尖那抹鲜红似血的凤丹心在半空化出一道凌厉的炽红弧线,几乎灼伤了我的眼睛。

  他拨弄我发丝的手滞了片刻,然后移到“我”面颊上,覆住了“我”强睁着流泪的眼睛,另一只手则握住“我”持剑的手,从容不迫地将剑收了回来。

  他隔着手背凝向我的眼睛:“隐华,他不值得。”

  “我”摇头,痛苦地呜咽:“哥哥,我爱他,为了他我连命都可以舍,可他竟那样糟蹋我的心意,难道他真的一点都不懂吗……”

  “我知他幼年坎坷、见惯风雨,如今一心只想成仙,世俗的情欲半点都沾不上他身。他不会和我有什么,我也从不妄想能和他有什么,何况日后他位列仙班、超脱轮回,而我在这凡世匆匆百年、身死灯灭,此后生生世世永难相遇!我求他一支簪子,不过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难道就连这样微小的请求也过分了吗?!”

  “他怎么能……如此铁石心肠……!”

  我怔怔看着那个自己声泪俱下,狼狈得涕泗横流,每一字每一句,都如有锥心之痛。

  原来当年的“我”,就是这样将自己的骄傲和尊严凿开,剥出一颗千疮百孔、血淋淋的心,“我”捧着这颗心想要送给他,却被他弃如敝履,落入尘埃。

  那只被放在一旁的玉壶不知何时倒了下来,滚到廊椅的边缘,谁都没有注意到它,于是砰的一声脆响,碎了一地狼藉。

  一片冰心在玉壶。

  心碎却不心死。原来这才是我这些年,最痛苦的根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