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回鸣之书>第49章 脱离

  “我们必须往回走。”

  这是骑士队长第四次说同样的话,奇怪的是他没有强制队伍回程。

  赫路弥斯对女神的心思一直无从揣测,这一点和祭司长不同,哈里布认为自己时时刻刻都在接受女神慈爱的洗礼、聆听神圣之音。不过赫路弥斯对人心的揣摩颇有心得,他看出骑士队长的焦躁——既觉得自己偏离任务太远,又不愿放弃任何找到聆王的机会。

  总的来说,他虽有怀疑,却也不信乌有者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当做玩笑哄骗他们。聆者是神选的使者,难道他不知道撒这样的谎会被处死吗?

  抱着如此矛盾的心情,骑士队长便犹豫不决,始终下不了回头的决心。

  不过,那一刻始终会到来。

  赫路弥斯也在等待,等着夏路尔松口,告诉他们已经听不到聆王的下落,再顺理成章地返回神殿。他珍惜每一步见到的景色,想将这些从未亲临过的地方牢牢记在心里。也许从此以后,他再没有机会踏出神殿。赫路弥斯心想,所有人都认为将来祭司长的职责会转交到他手中,当然等到这一天还有很久,久到他上了年纪,哈里布去天上与女神相见大概才有机会摸一摸权柄。

  赫路弥斯根本不想要那支硌手的东西,讽刺的是每个人都觉得那是最好的嘉奖。

  要不干脆逃走吧。

  他想,趁着晚上所有人都在旅店睡着时悄悄离开。他能不能偷到一匹马?恐怕不行,那会惊动那些骑士,他们对马的声音很敏感,毕竟没有马,骑士也不能被称为骑士。

  那么他是否有可能徒步逃走不被追到?

  赫路弥斯一路盘算,他没有出过远门,对整个世界的印象完全来自古籍上的旧地图。太久了,地图早已不准确,有些地名和神话没什么差别。他很可能迷路,可能遇到匪徒,因此只能按捺住心中生出的一时冲动细细斟酌。

  他发过誓。

  十岁时跪在女神帕涅丝的神像前发誓,将一生奉献给她。他的身、心,一切,只要她愿意收取,他都应予无私奉上。如果违背誓言,不止神将降罪于他,祭司长哈里布也不得不因此对他施以信条上所定的惩罚。

  要是他没有摸过神像就好了,为什么那一瞬间的冰冷会让他原本坚定虔诚的信仰冻结呢?赫路弥斯自己也一直为此感到迷茫,女神到底应该在那一刻给予什么样的回应才能让他满意,让他继续自愿贡献所有乃至生命?他无法回答,无论如何,迷茫的种子已经种下,并在日复一日的祈祷、冥想中枝繁叶茂。

  一根柔软的树枝拂过面颊,将赫路弥斯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马儿跑得一点也不快,树枝只是轻轻擦过腮边却让他吓了一跳。前方的骑士慢慢勒马停下,是要休息吗?

  赫路弥斯心想,不对,他们刚从旅店出发,才走了没多久,不该在路边停歇。

  他压住不安,抬头看去,骑士队长调转马头来到夏路尔身边。

  “聆者大人。”队长的语气不甚愉快,看来耐心已到了尽头,“请问我们还要继续走多久才能有聆王的踪迹。”

  夏路尔不为所动,戴着面具的脸始终正对路的前方。

  此时此刻,若是他摇一下头,赫路弥斯反倒会松一口气。旅途终有终点,他的迷茫也不会因为一次疯狂的行动而消弭。现在结束这个谎言还来得及,骑士们即使心有怨言也无法指责他撒谎,在整个兰斯洛寻找一个人本来就是大海捞针,更何况夏路尔也尽了自己的职责。他身为神使无欲无求,谁又能看破他面具遮盖下的真心?

  除非……

  赫路弥斯忍不住想,除非神真的存在,只有神才能轻而易举地明辨真假。

  然而神没有降下惩罚在这个发誓对她忠诚的使者身上。

  夏路尔抬起手指着前方。

  “还有多久?”骑士队长问。

  没有回答。

  赫路弥斯来不及把目光转向夏路尔,骑士队长已经拔出长剑。

  冰冷的剑尖指向夏路尔的面具,少年却仿佛浑然未觉。

  这一刻,赫路弥斯发现他和哈里布都误解了,神殿骑士虽然始终恭敬地称乌有者为“聆者大人”,但敬称中却并无多少真情实意。他们只把他当做工具,工具出了错,使用者不会姑息。

  “还有多久?若您无法回答,我会将您此行的作为传回古都神殿,请求凡尔杰卡大人亲自评断。”

  凡尔杰卡。

  赫路弥斯在心中默念——古都神殿的大祭司,幽地之民的领袖,这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有很多称号,但最重要的还是女神的人间代言者。

  可他也听不到远古先贤的遗言和女神的神谕。难道没有人发现这件怪事吗?身为女神的最高祭司不能聆听天意,还得借助那些无辜的可怜孩子去寻找“聆王”才能解读末日预言。赫路弥斯倒想知道有朝一日预言中的灾难并未降临,这位神圣的大祭司要如何自圆其说。

  唉,他想得实在太多,总在紧要关头走神。

  赫路弥斯向马背上的夏路尔望去。他与这个身有残疾的少年相处了一年,不能说有多交心,可至少比眼前这些骑士更了解夏路尔。

  是因为他们看不到他的脸,所以无从理解他的想法吗?不是,是他们根本不在意他的想法。

  夏路尔在马上坐得笔直,丝毫没有畏怯的模样,只有紧握缰绳的双手指节微微发白。

  他在害怕。

  他一直处于不安状态,无论在骑士队中还是在神殿的卧室里,不管赫路弥斯如何柔声细语地对他说话,用温柔安抚他的紧张,他也始终不曾真的放下心来。这是失去的感官在他身上留下的空洞,伤口会愈合,空洞永远无法填补。

  可就是这样一个时刻不安彷徨的孩子,一个被女神选中不断提醒自己必须忘却自我、全心奉献的信徒,却为了能让照顾他的人看一眼外面的世界而撒了弥天大谎。

  终于,夏路尔开始摇头。

  骑士队长握剑的手放松了,没准这就是他想要的回答。

  “我们回去。”他收回长剑,向其他骑士宣布。

  队伍开始往来时的方向掉头,每个人都沉默不语,气氛十分怪异。只有夏路尔没有动,不过没人催促他,等骑士们全都调整好坐骑后,赫路弥斯看到夏路尔戴着面具的脸转过来。

  面具依旧光滑,既没有五官也不带情感,可不知为何,赫路弥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夏路尔在那一刻用力猛踢马腹,往骑士们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赫路弥斯本该和骑士队长一样惊讶,此刻却同样双腿一夹,催马狂奔起来。

  刚开始的那一瞬间,赫路弥斯的心情无疑是激动的,但很快又被担忧填满。夏路尔看不见前面的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只是一味地用力打马,不论东西南北,任由马儿把他带走而已。

  骑士们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事发突然,等他们纷纷回头开始追赶时,夏路尔和赫路弥斯的马早已跑出很长一段距离。

  跑啊,快跑。

  已经无法回头了。

  赫路弥斯听到耳边呼呼的风。

  好大的风声,连马蹄踏破地面的声音都被掩盖过去。他俯下身,不是因为明白这样更安全,而是除此之外实在无法做出其他动作。他将自己完整地交给胯下的庞然大物,以为会比夏路尔做得更好,结果还是一样。他有眼睛但看不清,想呼喊却被颠簸和狂风堵住嘴,好在出发前为了安全,骑士队长把最温顺听话的好马给了他。

  马儿四蹄飞扬,冲出小路,踏过浅滩,眼前是一片青绿茂盛的树林。这可比泥土和石头路上危险多了,树枝像鞭子一样迎面而来,马儿只顾自己避开障碍,全然不管背上的人。赫路弥斯从拉着缰绳到紧搂着马脖子,最后不得不整个人都贴在马背上。他觉得五脏六腑都挪了位,一阵接一阵的恶心从胃里翻腾上来直冲喉头。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拼命踢腿,驱使马儿跑得更快些。这是无意识的、逃命似的举动,赫路弥斯在无尽的颠簸中往前看了一眼,夏路尔的马跑得比他还快。怎么会呢?他是个瞎子啊,难道他从小就在练习骑马,为了这一刻的逃亡做准备吗?不可能,他是神殿为了聆听神谕而造的工具,除了听写之外不需要任何其他技能。

  那么是本能吗?是神助吗?

  赫路弥斯在一片混乱之中惊觉自己的脑中竟然如此自然地浮现出神这个字眼。

  不,没有神。

  他立刻否定,是那匹马被训练得太出众。

  赫路弥斯情不自禁地朝身后看了一眼,骑士们还在追赶,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比之前的距离更远了一些。他们和夏路尔不一样,从小就接受严格的骑术训练,为什么会落后?就算他们让出了最好的马也不至于被两个门外汉甩开啊。

  赫路弥斯骑马时根本不敢看前方的路,夏路尔是完全看不见的。树林小径断断续续,两边的树枝荆棘不断,稍不留神就会划破脸颊、刺伤眼睛。赫路弥斯想到了唯一的可能,是不是因为骑士们必须紧盯着前方的目标,有意识地避开危险所以才会落后?而夏路尔和他任由马儿驰骋,不顾伤害和生死,说是慌不择路也不为过,反而快了很多。

  看不见是恐惧,有时却又能克服恐惧。

  赫路弥斯压抑住所有情绪,狠心闭上眼睛,即使他和夏路尔走散了,马儿带他跑向别的地方也没关系。

  就这样,他不记得跑了多久,忽然间一个剧烈的颠簸,僵硬的手没能抓住缰绳,他被狂奔的马儿甩了下来。落地的那一刻,赫路弥斯感到一阵剧痛,一时间难以说清到底撞断了哪里的骨头,只是听到断裂的声音。他随着惯性又往前滚了好长一段距离,身下的石子、树枝,各种异物勾破衣服划得他伤痕累累,他感到自己躺在一片泥泞中,周围全是茂密的长草。

  马蹄声渐渐远去,没过多久又是一阵纷至沓来的群马奔驰,然后一切都平静下来。

  没有风了。

  有的只是细不可闻的荒草摩擦声,是他因为疼痛颤抖而造成的声音。

  但这轻微的声响很快也停止了,赫路弥斯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