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回鸣之书>第46章 铁之心

  九骨将最后一个骑士击落马背,为了不再继续缠斗,他把每个人都踢晕过去。

  清醒着的只剩断臂托姆,他抓着自己被斩断的手臂,犹豫片刻后转身逃离了一片狼藉的战场。

  比琉卡半跪半伏在那个差点抓住他的骑士尸体上,不止手中的匕首,他的脸颊、双手、全身乃至四周的草地间都是血。

  九骨担心来到他身边。

  比琉卡出奇地平静。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佣兵提恩塞就死在他箭下,但那一次没这么近,也没这么血腥和惊险。九骨先去查看他被剑划开的喉咙,伤口没到致命的地步,毕竟神殿骑士的目的是活捉他,这也是比琉卡能侥幸取胜的原因——他不畏死,对手却不愿他死。

  九骨想扶起他,比琉卡却自己站起来,抹掉脸上让他发痒的血痕。在他身后,乌有者的尸体依旧维持着临死前的姿态,像溺水者试图抱住身旁的浮木似的曲张着手指,残缺的脸上很难看出死亡降临的痛苦,反而嘴角含笑,显得心满意足。

  比琉卡费了不少力气才从他的纠缠中挣脱。

  九骨看到死去的骑士仰躺着,锁甲洒满鲜血,右腿血肉模糊。致命伤是当胸一刀,匕首被绞在锁甲中难以拔出,九骨难以置信比琉卡这一刀能刺穿锁甲杀死对方。他用力拔刀,好不容易才拔出来,刀刃被甲胄磨出了几个细小的缺口。

  “我们走吧。”他说。

  “嗯。”

  往前走的一瞬间,比琉卡感到膝盖无力,差点又跌倒。

  九骨揽住他的肩膀。

  “我可以自己走。”比琉卡说,“等一下。”

  他转身去找丢失的武器。

  长剑落在乌有者身旁的草地里,弓箭在路边的树下,全都已经血迹斑斑。

  九骨发现他的腿也受了伤,但他根本没有察觉,反而到处寻找萤火。马儿听到他的呼唤小跑回来,灰檀木却因为刚才九骨骑着它同时和三个骑士搏斗而受了惊吓和一点小伤,因此九骨一下马,它就远远跑开不愿回来。

  比琉卡在死去的骑士身边找到一张画像,画的不是他,是九骨。

  九骨第一次在西多林荒村外救回比琉卡时没有掩饰自己的面容,被神殿骑士悬赏追捕是迟早的事,直到今天才有人拿着画像去告密领赏,已经算迟了很久。

  九骨丝毫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更关心比琉卡那一道差点割喉的伤口。每一次的意外遭遇过后,他们都不得不带着一身伤奔向下一个藏身处。他骑上马背,不时听到比琉卡在身后强忍的咳嗽声,虽然已经做了一番简单包扎,但这样的伤势不是草草了事就能治好。

  得赶快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他休息。

  九骨偏离道路往无人的小径走,夜幕降临时,四周已全是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他找到一个被野兽弃置的山洞,不知道曾经是什么动物的巢穴,如今只剩苔藓和灰尘。

  比琉卡几乎是从马背上摔进九骨的怀抱,他的身体被一路疾驰带起的风吹冷,又因为伤痛发热,那种不惜一切杀死对手的意志随着血液流失消退得一干二净。九骨把他抱进山洞时,他软得像那条熊皮毯子。

  伤口边缘极其干净齐整,可以想象割开皮肤的剑有多锋利。

  九骨用水囊中干净的水洗去血渍。为了应对旅途中随时会发生的意外,他特地在上一个城镇的酒馆里买了一小瓶烈酒,店主承诺只要喝一口就会醉上一整天。现在这瓶能让人昏昏欲睡的酒被当做药水擦洗伤处。

  九骨想起自己和洛泽决斗时互相给对方添了很多伤口,其中最深的一道是纳珐请村中手指最灵巧的女孩卡迦弥缝的。比琉卡的伤还不到需要缝合的地步,九骨用手轻轻按住时,感到他的喉结因为干咳而滚动。

  ——是不是因为洛泽从头至尾都叫他“小朋友”的缘故,所以自己也不由自主地一直以为同行的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九骨忍不住想,其实比琉卡已经是个青年,比他小一些,但绝不是需要时刻照看的孩子。

  ——难怪他一直急着想学射箭、学剑术,学这学那。

  九骨用绷带裹住伤口,回想每一次比琉卡向他提出这些要求时的神情和语调。

  难道他是因为好奇吗?

  九骨忽然发现,如果正视比琉卡是个成年男子,那么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请求都只是为了能担负起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责任而已。然而就像洛泽以“还是个孩子”不让比琉卡醉酒一样,九骨终于觉察到自己也正在以这样的理由拒绝他掌握那些会触及血腥和杀戮的技能。

  今天的意外并非意外,它曾经发生过,将来也会再次发生。这道差点致命的伤口不是由于比琉卡的不擅战斗造成,反而是因为九骨始终将他视为被保护者而令他失去了自保的能力。

  九骨包扎完伤口,发现比琉卡睁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

  “你可以放心地睡一会儿。”九骨柔声说,“我守在这里,没有人能找到我们。”

  他拿出那条暖和的熊皮毯替比琉卡盖好,打算去洞外找个隐蔽处把马藏起来,谁知刚站起身就被拉住手掌。

  “不要走……”比琉卡的声音嘶哑而陌生,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牵动伤口带来剧痛。他的眼中满含不舍与祈求,于是九骨回到他身旁,任由他紧握自己的手不放。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话,你的喉咙受伤了。”

  “对不起。”比琉卡不停地说:“我既不勇敢也不强大,不会射箭也不会用剑,都是因为我才让你也成了被悬赏的对象。让我在这里睡着吧,等我睡着你再离开,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一个人,还有灰檀木。”

  九骨静静地听着他叨念。他说着离别的话,手指却像铁钩一样牢牢紧扣不肯松开。

  “你在发烧。”九骨感到手掌中传来的滚烫热度,“睡吧,等醒来我们再谈这个话题,你睡着的时候我绝不离开。”

  比琉卡像叹息似地喘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九骨知道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他们确实该好好谈谈,不是以成年人对孩子,也不是以保护者对受保护者。九骨将熊皮毯拉上来,盖住比琉卡的肩膀,就那样握着手守着他入睡。

  九骨记得自己中毒昏迷时,比琉卡也一直握着他的手守在床边,仿佛只要握住某个人的手,那人就永远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离开,无论生死、伤痛、疾病,亦或爱与恨。

  他只是个普通人。

  九骨心想,但他们夺走了他的所有——养母、故土、平静的过去和未来的一切,现在还想像对待乌有者一样夺走他的其余感官,让他只为倾听虚无缥缈的神谕而存在。

  怎么能让他们得逞。

  九骨轻轻将那五指紧扣的手握在掌心。

  ……

  晦暗。

  比琉卡又梦见那个人。

  那个在漆黑的树林中独自砍树的人,长着一张骷髅似的脸,面目可憎、动作乏味。

  “你又来了。”伐木者说,“这一次是为什么?”

  比琉卡也不知道,只记得上一次是为了救九骨的命,这一次呢?

  来自暗泽的死神使者放下斧子,转过身来望着他。

  “你不能每次都来见我。”他说,“除非你愿意成为不朽之神的信徒,否则就离我远一点。”

  梦中,比琉卡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清醒时不曾有过的勇气,面对死神的使者,他目不斜视,坦然注视对方漆黑空洞的双眼。

  “你是不朽之神克留斯的第一个信徒,除了那位死神,你是唯一一个通晓死亡与毁灭之谜的人。”比琉卡说,“请你告诉我,究竟灾难降临的末世预言是不是真的?”

  骷髅沉默片刻,比琉卡听到他转身时骨骼摩擦碰撞的声音。即使在梦里,这声音也如此真实,仿佛他常常听到没有肌肉和皮肤的骷髅活动的时候发出的响动,一切都那么自然而合理。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骷髅说,“这是远古先贤留下的遗言,是伟大的智者与神分享的秘密。他们有意将这些秘密传达给后世之人,现在只是需要一个愿意并且能够倾听话语的人。”

  “这个人是我?”

  “也许是你。”砍树的骷髅说,“也可能不是,但一定有个能够听到声音的人存在于世,不是你就是别人。”

  “为什么?难道这不是个无稽之谈吗?”比琉卡感到喉咙生疼,发出的声音也嘶哑起来,“我听不到,我什么也听不到。”

  “如果你不是那个人,你当然什么也听不到,但如果你是的话,终有一天你会听到那些伟大的智者留给你的遗言。”骷髅说,“这就是命运,你、我、万物、众神都在其中。”

  他用那双惨白的枯手握住斧柄,面对比琉卡说:“回去吧,不要再来,除非你坚决地走向死地,投入不朽之神的怀抱,否则就保持一颗铁之心,活到能听见远古遗言为止。等你明白了一切再做决定。”

  比琉卡感到自己离伐木者和枯树越来越远,只有声音还无比清晰地传来。

  他大声问:“那你呢?你是否明白了一切?”

  骷髅说:“没有,我所明白的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一部分真相并不是真正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