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 又是一次上巳节。

  如同前世一样,今年主祭的仍是济王傅阶。不同的是,他在此之前并未收到东宫里任何消息, 所以也没有前世那过来杀人的计划。

  他在清溪旁主持祭祀, 事毕,则回到东宫侧院稍加休整。待一切安排妥当, 他便想尽快回六部衙门里去。

  他初接手诸多事务, 根本忙不过来,麻烦一件接着一件,弄得他焦头烂额, 难免不解原先太子是如何游刃有余的。

  他出门的路线经由东宫内院, 不料竟那么巧,在路上遇见了「散步」的傅陵。

  他对自己这位弟弟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连礼都不行,只点个头便走。傅陵却开口叫住他:“二哥今日辛苦。既然来到东宫, 我当尽一份心意。”

  “不必……”

  “现下也不是用膳的时候, 老郑,在东轩里摆些茶点, 孤要同济王叙叙情谊。”

  傅阶没有坚持拒绝, 随他去了那间敞亮的轩阁, 却不知是何人所为,硬在通透之地加了道屏风。

  当真煞风景。傅阶鄙夷地想。

  二人入座后, 傅陵只管和他闲聊, 随口关心他的身体。傅阶便道:“近来公务繁忙, 若非亲力亲为, 从不知道三弟以前竟劳心至此啊。”

  傅陵就知道, 叫来此人定然会被他挑衅。但傅陵经了这些事, 早就不再意气用事,他状似随意道:“可不嘛,连东宫里也不太平。近来我抓了个奸细,是东宫的门客,名叫李愿。此人偷看东宫机要,问他受谁之命,他竟说是济王,你说可不可笑?”

  傅陵粲然一笑,“二哥,此人你根本不认得吧?”

  傅阶闻言面色一僵,尴尬地扯扯嘴角,“我、我怎么会认得?李愿……不曾听闻。”

  “我就说嘛,定是此人在败坏济王的名声。”傅陵话音轻快,“二哥你说,这样的人该如何处置?我想着肆意杀人也不好……”

  “杀、必须要杀!”傅阶蓦地抬高话音,“背叛之徒、传谣小人,如何能留他在世?!”

  傅陵不紧不慢地啜着茶,“不过此人言语句句指向二哥,没碍着我,倒是于二哥你颇为不利。不如这样,我将此人交由二哥处置,你要杀他要留他我都不管,如何?”

  傅阶连连摆手,“我留他做什么?三弟直接杀了就是。”

  傅陵了然,眉眼间都是笑意,意味深长道:“我明白了,那此人就按二哥说的处置。”

  接着,他停顿了足够长的时间来给对方反悔,然而傅阶并未停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与他闲聊,言语间尽是对太子失去监国之权的讽刺。

  傅陵假装听不懂,随口应和着,期间多次提起李愿的事,对方的态度都不曾改变。

  一炷香时间之后,傅陵打断了对方的沾沾自喜,吩咐人将他送出东宫。

  而他自己则往椅子上一靠,看向屏风,懒懒道:“李愿,你主子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从屏风后走出面带惊讶和愤怒的李愿,他冲到傅陵面前跪下,哭道:“殿下饶命!”

  “谁说要杀你了,孤是诓他的。”傅陵撇撇嘴,“陆先生说留你性命,孤自然听从。”

  李愿很是识相,叩首道:“属下已经看清,济王并非良主,殿下留我性命,属下自当为您效力!”

  听到这话,傅陵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跟我回园子里,去见陆先生吧。”

  陆子溶不愿去东宫,见到李愿已是下午。李愿跪在他面前,拉着他的手将所闻重复一遍,叹道:“那济王居然满口都是杀我……太子殿下都劝他留我性命,他仍是不肯……我这些年辛劳,终究是错付……”

  这办法是陆子溶想出来的,看这样子傅陵还润色过。陆子溶也曾是济王的手下,了解他的为人。

  只这李愿说话喜欢握着人的手,让陆子溶觉得别扭。他听见对方一句「无论您问什么,属下都知无不言」,便问:“在凉州时,你为何要拿了吃食专程看望我?你我那时并不相熟。”

  李愿明显是一愣,随即慢慢低下头,嗫嚅道:“我的确对陆先生有过非分之想……抱歉,现在不敢了。我知道,陆先生看不上我。”

  陆子溶听后颇为满意,前世那个对他用强的无赖,这一世经他稍用计策,便如此诚恳地承认和道歉。

  直到他听了后一句:“况且……属下也不敢同太子殿下争抢……”

  “你说什么?”陆子溶眉心一跳。

  “或许您是无意的,但看殿下那个样子,属下也大约明白他的心思……我自知没那个福分……”

  “是太子教你这么说的?”

  “不是!明眼人一看便知,如此明显,陆先生自己觉察不到么?”

  陆子溶一愣,随后垂目思索。傅陵将他留在这里,是因为馋他身子,这原本只是一个猜测。可如今,既然傅陵表现得人尽皆知,那他也不必若无其事了。

  李愿也发现话题不对,连忙道:“凉州西山县,属下记得吕不为联络过那边的人。”

  方才的对话仿若不曾发生,陆子溶沉声道:“既然如此,给他写封信吧。”

  ……

  幽州城外,一小队官兵追出了城,在附近的郊野中搜寻一番无果,只好悻悻回城。

  田野间某处臭水沟旁边,泥地里的人见四下安静,便慢慢起身,拂去身上草杆和灰土。他向周围看看,见空空荡荡,方舒了口气。

  自打被玉盈会供出后,吕不为来不及带任何家当,只身跑了出来。凉州在搜捕他,定是待不下去的,他便藏在往来商贾的货车里,潜入幽州。

  但来了这边,他发现幽州官府的通缉榜上仍然有他,便不敢出门,试图联络故交。偶尔上街时,常常被人认出,叫官兵来拿他。幸亏他跑得快,才每次都是今天这样的情形。

  他在臭水沟边上坐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李愿给他寄信可不容易,辗转不知多少人才到他手上。但此时他不太想搭理李愿,他自顾不暇,不想再处理京里来的吩咐。

  然而这封信上却说,李愿人在东宫,可以让太子赦免他。只要他赔钱并服劳役,就可以不让他坐牢丧命。

  吕不为喜出望外,他再往后看,果然是有条件的。但他没得选,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他一天也不想再过了。

  不就是西山县,他认识那里的县官,到民间查访一番,总能发现些端倪吧?

  吕不为打定主意,当天就找地方写信去了。信要写两份一样的,一份寄往西山县,一份还得给李愿留底,也不知这有什么好留底的。

  半个月后,田州。

  “兄弟们!田州贪官无道,侵吞我们血汗钱,在此修什么破船,当真可恶至极!幸有魏典史揭发,我们伸张正义,弟兄们却被昏官逮捕——今日,必须讨个说法!”

  山下一名壮年男子中气十足地喊道,他身后聚集了数百名田州百姓,有人拿着武器,没有武器的便拿着农具,俱是一副激愤神情。

  “讨个说法!”

  呼喊声此起彼伏。

  最后此人下达命令:“事不宜迟,现在便上山——烧船!”

  队伍应和了一声,紧接着,朝山上冲去。

  这里是一处山谷,两头都是山,下面的陆地连着河,刚好适合造船。但这里易攻难守,毕竟当年选址时,不曾料到会有人进攻此处。

  众人上到山顶,纷纷拿出铁钩勾住山上的树和石头,人沿着绳索滑下去。船附近有一圈守卫,虽然是官府的护卫,但毕竟人数有限,遇见如此庞大的队伍还是很快败下阵来。

  百姓们放倒了一众看守,聚到船身周围。为首之人点燃火折子,拿在手中做出投掷的动作——

  “等等!”

  动作停在一半,众人的目光转向山上,发现有个人正挥舞着一张纸,喊道:“魏典史之事有变,先别动手!”

  田州官府的公堂下,跪着三个人,这场审案才刚刚开始。

  忽然,外头传来嘈杂声,有小吏来报:“门口聚集了几百名百姓,要求我们公开审理!”

  大舜自古以来的规定,如非涉及机密的案件,百姓要求旁听的,必须公开审理。只不过很少有百姓去触官府的霉头,而且也没有向这么多人开放的先例。

  田州知州看向身边一人,正是吕不为。

  吕不为与田州知州有着七万八绕的关系,提前把今夜会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他才能在三名原告到达现场后,及时派小吏假装百姓到现场拦住这些乱民。

  见他们果然来到公堂,吕不为在知州耳边说了两句,知州便道:“他们的诉求并无不妥,开大门,让他们在院中旁听吧。”

  进门时,百姓被要求放下武器。很快,院子里便站满了人。至此,审理终于开始。主审官拿起诉状,“堂下何人?状告何人?所为何事?”

  左边那人便开口:“民妇卢氏,是凉州西山县人,来此地状告典史魏文。”

  “五年前,魏文住在西山县,与民妇同村。某日,他向民妇借钱拿去赌,说他学了出老千的办法,要去赌场发大财,回来与民妇分成。民妇不曾当真,随手给了他一吊钱,不料几日后,他说赢了不少,连本带息,还回来一吊半!后来他又借几次,次次利息丰厚。”

  “有一次他说城里新开了赌场,问民妇借十两银子,说隔几日必定双倍还回来。民妇想着先前都能赚钱,便咬咬牙,将丈夫卖盐的十二两银子都给了他。”

  “没想到,此人第二天就从村里消失了……那可是我们全家留着过冬的银子啊!知州大人,当时的借条我都留着,上头有魏文的签名,有凭有据!”

  接着中间那人开始讲述。他女儿在豆蔻之年便被魏文的甜言蜜语哄骗,很快大了肚子,魏文却死不认账,小姑娘抑郁成疾,最终一尸两命。

  而右边的人讲的则是魏文倒买倒卖、以次充好,致使她的店铺损失惨重的事。

  这三人虽都在西山县,但属于不同的村子,在此之前,他们并不认得。

  他们讲述之时,院子里一片哗然。百姓们的愤怒原本冲着官府,如今进入到故事里,都变成了冲着魏文。

  主审官问:“即便你们有凭据,但魏文已死,告了又有何用?”

  原告们道:“魏文财物都在你们手里,应当分给我们,赔偿损失!”

  吕不为在知州耳边又说几句,他便抬高话音:“魏文财物的确都在官府,但不能尽数给你们——他污蔑官府,如今多少百姓跟着对州官生疑,田州官府也要他赔偿。主审官,计算他们损失的财物,仔细分割吧。”

  此话一出,外头的百姓们才想起来自己这一趟是为什么。有人小声道:“原来魏文不是什么好东西啊……亏我们还那么相信他的话,以为官府真的有问题。”

  吕不为不知何时又混进了百姓里,朝众人道:“你们中可有凉州人?总得问问那三个是不是真凉州人吧。万一这是在演戏……”

  人群中有人站出来,“说得有理!我祖上就是西山县人。喂,卢氏,我问你,西山县一共有几家珠宝铺子?”

  卢氏皱着眉回答:“我在西山县住了三十年,从没见过什么珠宝铺子。富贵人家的玩意儿,小县民可用不起。”

  提问的人冲大家点点头。

  吕不为接着问原告:“魏文是个怎样的人?和官府有什么交集么?”

  卢氏道:“那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地痞流氓,十里八乡谁不这么说,也就我消息闭塞,才让他骗了。他会成这样也是因为官府,他小时候父亲犯了事,官府杀了他爹抄了他家,没人管他了,可不得靠骗么!”

  立即便有人道:“官府这样对他,他定然十分憎恨,说不定想要报复……”

  “难不成他遗书上的话都是编的,就是为了报复官府?”

  “那田州的官员到底……”

  听了七嘴八舌的议论,领头之人终于发话:“事情尚未有定论,烧船之事,就暂缓吧。”

  吕不为适时插了一句:“再不跑,你们方才私闯官府禁地的事该暴露了。”

  很快,闹事的百姓四下奔逃,消失得无影无踪。

  ……

  开春了,暖暖的日光和在风里,孕育人间万物。

  越来越冷的只有陆子溶的身体。毒随时间一点点发出来,将寒意送往全身。

  他此刻正坐在暖阁的二楼,暖阁面朝东南,上午过来便有阳光铺洒,比烧了炭盆的屋里还要舒适。

  他随手翻着一本地理志,找寻着离开京城后要去游玩的地方。余下的日子里,他不想再操那么多心了。

  原本静谧祥和的上午,被楼下的声音所打破。清亮的声线叫了一声:“陆先生!”

  “陆先生你知道吗,田州闹事的百姓安抚住了!”傅陵朝他招手,眉眼带笑。

  陆子溶淡淡「哦」了一声。他早就知道了,致尧堂告诉他的。尽管他平生解决过很多类似的事,但这一次,他还是很高兴。

  一来是因为,平息的是他故乡的祸乱。二来是,用权力和用头脑来解决问题,那感受还是不一样的。

  看傅陵的样子,显然只是恰好路过这里,而非特意来找他。然而此人仿佛看到他便走不动了似的,喋喋不休:“这还是要感谢陆先生你。查魏文的往事,再把债主送去幽州告他,整个计划都出自你之手,此事你功劳最大。”

  陆子溶又「哦」了一句。如今他已习惯傅陵的讨好,听着不欢喜也不厌烦,全当没听见罢了。

  傅陵仍在念叨:“也有我一份功劳——办法是我和你一起想的,我也出力了嘛。不过比起陆先生我还差得远,还是要多跟先生学习……”

  陆子溶终于换成一句:“太子殿下该走了。”

  傅陵这才讪笑两声,“对哦……我要进宫去。我得早些呈报,别让人把我们的功劳给抢了。”

  “莫要得意太早,田州之事并未结束。即便魏文有过,官府就一干二净么?你入宫后……”

  “我知道,要查嘛。陆先生三年前就教过我了,我还能忘了不成?”傅陵摆摆手,粲然一笑,“那我走啦!先生等我回来——”

  说着便走向远处,三步一回头,只管看向暖阁上的人。

  陆子溶嗤笑一声,正要往里坐,却见天空中飞来一只白鸟。

  那只鸟的尾巴处羽毛断了一截,一看便知是受过伤,正是前些天陆子溶亲手照料的那只,如今已然痊愈。

  以往致尧堂的鸟都是只认地点不认人,陆子溶还是第一次见出了门还能找到的,想来是照料出了感情。

  他取下鸟腿上的纸条来看,渐渐地,唇角微微勾起。

  海棠说,他们找回了分散的堂众,重新凑钱买了基本的装备,在宁州另外的隐蔽之处重建总堂。

  总堂一切都好,是时候派人接回落入敌手的堂主了。

  于是二十名致尧堂精英从边境出发,不日便要到达京城,和京城据点的人手一起。硬闯估计不行,但只要找到合适的机会,就能把堂主救出虎穴。

  陆子溶目光落在满园春色中,傅陵派重兵把守此处,该找个什么机遇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这两天的等待,奉上3更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