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里,陆子溶本就穿得厚实,又有火盆在侧,并未感到寒冷。想起方才信上的内容,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由得离开亭子在院中踱步。

  天色已然全暗,纷纷雪粒飘落,薄薄地积在肩头发梢。他仰首,侧脸的轮廓精雕玉琢,眉头却微微拧起,深沉目光停在遥远不可及之处。

  寒风卷起沾雪的衣摆,病弱身躯之下,公子遗世独立,亘通今古。

  耳边渐渐出现人声,陆子溶余光里看见来人,也看见对方发现雪中的自己时,那惊艳愣怔的神色。

  傅陵匆匆走过来,一把将他护在怀里,口中却轻蔑道:“自作聪明。你就是把自己弄病了,我也不会有半分心疼。”

  而后揽着他往宫殿方向走,“我不过六天没见你,你就这样折腾自己。我怎么不知道,陆先生也有如此多情的一面?”

  陆子溶藏好唇角的冷笑,仍是一副顺从的样子,只有意无意在他怀里打了个哆嗦。

  “不和你计较了……先进屋。”

  从亭子出发,最近的屋子便是书房,再往远处走又要沾不少的雪。

  没别的选择,只能是书房。

  一进书房,傅陵便扒下陆子溶身上带雪的斗篷,从坐榻边的矮柜里翻出一条毛毯裹住他,而后让老郑升起炭火。

  觉得对方暖和了,他坐到桌旁铺开纸,一边蘸墨一边道:“我有份文书得亲自执笔,今夜要写完的。陆先生等我一会儿。”

  这正如了陆子溶的意,他表面做出焦急又克制的神情,实则状似无意地踱去书架旁。

  以前他在东宫教书,大多是在厅堂上,除了太子本人,也有一些官家子弟和伴读。晨课后众人都散了,只有少年傅陵缠着他问这问那。

  再把他缠到书房去,让他一整个下午都陪着自己。所以这间屋子陆子溶很熟。

  靠门口的书架,放的是东宫里众人平日呈上的文书。他假意随手翻阅,东宫用的纸上压了龙纹,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分辨……

  ——方才那只白鸟带来的纸,就是龙纹纸。

  先前陆子溶吩咐致尧堂去查怀安楼被封的始末,查为何京州府能迅速找到它,海棠便弄来了这张纸条。

  纸上写着怀安楼的具体位置。东宫之人能得到怀安楼的位置,这愈发说明,傅陵很可能与它有关。

  而陆子溶此行,正是为了弄清纸条是何人所书。只有太子的书房,才能找到东宫所有人的笔迹。

  翻找着书架,他很快便在一份不起眼的贺表上发现了类似的字体。其作者他也熟悉,正是李愿。

  怀安楼覆灭那会儿,李愿才到东宫没几个月。刚来就做这种勾当,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目的。

  陆子溶将那份贺表也塞入怀中。原本在这轻手轻脚,忽然听见身后傅陵响亮的话音。

  他叫来老郑,举起才写完的字纸道:“你现在拿去前殿,盖上孤的那枚监国玉玺。明日一早再去衙门里,补上齐务司、礼部的印鉴。户部也可以问问,不肯便罢了。你亲自去,要快,明日你回来后,立即启程。”

  老郑领命去了。陆子溶转过身,“明日启程?”

  “唔,”傅陵往椅背上一靠,双臂枕在脑后,“凉州又出事了——我懒得同他们扯皮,亲自去一趟。十天半个月也就回来了,你好好在东宫歇着,就陆先生那身子,也不能带你出去折腾。”

  陆子溶没想到他如此雷厉风行,沉声道:“请殿下允准臣随行。”

  这话一出,傅陵眼中便现了愠怒,冷哼一声,扬起头不看他,“上次是陆先生自己说的,事事听孤的话吧?这才几日,孤不过稍一冷落你,你就不乖了……”

  说着剜了他一眼,“就该把你关在芭蕉小筑整日绑着。一个床笫间伺候人的,竟敢在孤眼皮底下兴风作浪,真是无法无天。”

  以前陆子溶听见这种话,总会装出一副痛苦模样。可如今这几句,他是真的被伤到了。

  换做是旁人,以现下他的境遇,肆意羞辱他也不会动容。可那是傅陵,是他教了十几年的学生,他曾寄予厚望……

  陆子溶略一感慨,便收拾好心思,缓缓走到傅陵面前,将双手并在一起前伸。清冷气度难以遮掩,他只好在眉眼间添了几分怯懦,几分顺从,几分痛苦,几分执着。

  “凉州边境的情况,臣更为熟悉,况且臣于齐务司任职期间与当地人多有来往,施恩布惠也不少。若要与凉州人交涉,臣愿出面,为殿下分忧。”

  “殿下不放心,一路绑着我就是了。无论我在外头有何建树,回到房里,我都是用来伺候殿下的。”

  一番话说得卑微至极,陆子溶感到审视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片刻之后,他听见一声轻笑。

  “陆先生不必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你为何要跟去,为何大雪天在外头等我,我能看不出么?”

  并起的手腕被抓住,对方一使力,他便被拽进人家怀里。

  傅陵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捏起他的下巴,噙笑道:“你说一句舍不得我,比什么都管用。”

  陆子溶半低着头垂下目光,“自然是舍不得的……”

  傅陵闻言朗笑两声,面上尽是得意神色,随手在怀里人脑袋上揉了一把,“这就对了嘛——孤同意了。”

  次日,太子的车驾启程北上,前往凉州。除齐务司官员外,还带了些东宫的客卿和随从。

  凉州临海,却是西北的一片内海,越往北走天气越凉。加上是深冬,陆子溶冻得厉害,傅陵大大方方地让他与自己同车,一路上将他揽在怀里,并未看出他藏起的寒冷。

  车轮辘辘,怀抱温热,陆子溶望着这孩子傲慢轻浮的样子,轻叹口气。

  上次本想下杀手,可最后一刻傅陵看到了他的泪水,遂不再欺负他。陆子溶便认定,只要此人尚有一丝怜悯之心,就不会肆无忌惮地为祸天下,不至于无药可救。

  ——不过,用什么救?

  他心里没底。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外头隐约传来凄厉的哭喊,便揉了揉睡眼,自顾自问了句:“怎么了?”

  此时的他全无平日的清高淡漠,才睡醒的人显得毫无防备,任人揉捏。

  与傅陵视线相对时,他看出了那目光中的快意。傅陵并未放开他,一只手挑起帘子,朝外吩咐:“停一停,瞧瞧外头怎么了。”

  车马渐渐停住,陆子溶从掀起的帘子缝往外看去。此时已临近凉州,路过一处田野,地头稀稀拉拉有几处房屋。

  其中一间房门口站了两个官兵打扮的人,正从一名老人手中抢一袋什么东西。明明力气悬殊,那老人却拼命护住,竟抢了个平手。

  傅陵点了两名齐务司低阶官员,上前亮出写有身份品级的腰牌,询问情况。

  争抢声一停,房子的门窗处竟露出好几个小脑袋,有两三岁的稚童,大的也不过七八岁。

  一名抢夺的官兵道:“我们供职于幽州官府,近日去往凉州的商路中断,盐价上涨,不少人家存盐不足,日子过不下去。州里下令,命先前在官府扶持下从凉州低价购盐的百姓,交回多买的盐。”

  他瞪了一眼老人,“这些盐都是用来救命的!本就是官府多给你的,又没全给你拿走,哪那么重的怨气?!”

  她声泪俱下:“我丈夫几十年攒的银钱,碰上凉州人低价卖盐,我就全给换成了盐。现在老头子走了,我家里七个儿女,没有这些盐,我拿什么养活他们啊……”

  两个齐务司官员听了情况一时茫然,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该劝谁。

  车里的傅陵听了原委,摸一摸自己身上,什么也没摸到。倒是陆子溶出门带着银钱,便将荷包解下递给他。

  傅陵朝他一笑,拿着荷包跳下车,来到那边争执的几人处。

  他将那袋盐从老人手上取下,任由官兵拿走,慢条斯理道:“既然这本就是你多得的好处,如今四方有难,收回也在情理之中。官府照章办事,不能因你一人坏了规矩。”

  老人正要再哭,傅陵又将荷包中的碎银子倒出来,交到她手上,“不过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我听了你方才所言心生恻隐,自掏腰包接济你几个钱,你拿去……”

  “拿去买粮食,够你们一家子吃一年了!”齐务司官员忍不住接话。

  傅陵白了他一眼,朝老人绽开个笑,温声软语:“只买半年的粮食,剩下的买农具和种子。来年开春垦荒播种,门口那两个大的都能帮忙,秋日收获,你们家便有了口粮。如此往复,待孩子们长大了,你就能安度晚年了。”

  他说着,无意于听对方的感谢,而是往车厢那边望去。被风掀起的帘子后,是陆子溶浅浅的笑颜。

  耽搁了片刻,队伍重新启程。陆子溶见傅陵上车,立即恢复深沉淡漠的神情。

  傅陵径自扑过来,跨坐在他腿上,像孩子一样趴在他怀里,话音软软糯糯的:“先生不高兴呀?莫非是因为我拿你的银钱去做好事了?”

  陆子溶无奈道:“这些银子都是在东宫拿的。人都是你的了,何况钱呢。”

  怀里的人似乎十分受用,把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陆子溶望着这个二十一岁的「孩子」,顿时感慨万千。

  他在傅陵背上拍了两下,柔声道:“贫苦之人不能终身依靠救济,自力更生才是正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阿陵做得很好。你能将百姓生计放在心上,陆先生很欣慰。”

  仿佛二人仍是旧时的关系,傅陵看上去挺喜欢这个游戏,他环着陆子溶的脖颈,撒娇道:“那是自然。这些天我每做点什么,陆先生就在我耳边说凉州百姓如何如何,我这不是谨记先生教诲嘛!”

  看似无心的话触动了陆子溶的心绪,他垂目沉思片刻,别过头去,轻声问:“那这么说,倘若……我是说假如,有一天我不能陪在阿陵身边了,你可还会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这话说完,陆子溶便看到傅陵眼中喷涌而出的怒火。

  他被用力抵在靠背上,听见咬牙切齿的话音:“你什么意思?你要去哪?!”

  陆子溶扭过头避开目光,淡淡道:“也许哪天就病了,死了。或者朝中什么人要欺负我了,翻旧账给我安个罪名,到时候殿下不想护着我了……聚散无常,谁说得好呢。”

  下巴被掐住,傅陵转回他的头,强迫他对视。

  “你不就是畏寒的病,等这趟回去,我把全城最好的大夫都给你找来;若谁要欺负你,就得先过我这关。就算哪天你死了,你是我的人,也得埋在我家的坟里——陆子溶,你哪也别想去,听懂了么?!”

  外头有随从,他的话音并不大,可字字句句都饱含愤怒,直扑在陆子溶面上,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子溶沉着目光望向他。许久,他拿开傅陵掐自己下巴的手,低头在那充血的唇边落下一吻,“随口一说罢了。”

  “这么多年日夜担忧,早已成了习惯,凡事总往坏处想。若我能选,自然想一直陪在阿陵身边,就怕出什么意外,由不得我……”

  云淡风轻的话语好似一盆水,浇灭了傅陵眼中怒火。他恢复方才天真烂漫的神情,一把抱住陆子溶,喃喃道:“陆先生以后就别操心了,有我在呢。除我以外,没有任何人能伤到你。”

  陆子溶唯有在心里苦笑。

  “就该把你绑上……”

  密实的吻落下来,二十出头的青年血气方刚,每日都要欺负他几次。陆子溶闭上眼,轻车熟路地回应着。

  虽然傅陵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从方才那激动的语气中,他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傅陵是在意他的,哪怕是主人对所属物件的那种在意。他死后,傅陵应该会哭上几日,然后一段时间内都不好意思违背他的主张。

  这段时间,加上他生前的时间,用于平定凉州祸乱,大约是够的。此后若傅陵再做出什么荒唐事,就算让致尧堂杀了他另立太子,对大舜来说也承受得起。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走到这一步。

  诸般心绪藏好,陆子溶被吻得脸颊泛红、眼尾含情,正待开口索要更多,马车却缓缓停下。

  外头随从来报:“殿下,陆公子,前方到了驿站,御马监说只停片刻,让马儿喝点水便走,夜里到镇上再歇息。”

  陆子溶一路都在等一个停留时间不长不短的驿站,便侧头避开身上的人,硬生生往脸颊上添一抹羞赧,“前几日总是在车里……施展不开,不痛快……待夜里去镇上……”

  傅陵被他哄得心情很好,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下,“你今晚死定了。”

  得到这句话,陆子溶就可以下车了。他也不走远,整理着散乱的衣裳鬓发,随口问一旁的随从:“齐务司送往东宫的文书,近日由谁掌管?可跟来了?”

  随从道:“是李愿李公子,如今在后头车厢呢。”

  陆子溶点头,“让他到那辆没装满的货车上等我,我要问凉州细况。”

  这话自然是说给车里人听的。

  他往车队后方走去。队伍很快会重新启程,他在货车上,便能顺理成章地获得不被打扰的空间。

  那天夜里他把致尧堂送来的笔迹和李愿的对上,次日一早出发,他没时间质问。一路上傅陵都缠着他,到现在才得个喘息的机会。

  他走进车厢,其中杂物占去大半,只有窄窄的空间留给人。李愿已候在那里,他再过去坐下,二人便挨得很近。

  “陆先生想看什么文书?”李愿噙笑道。

  陆子溶从怀中拿出白鸟送来的龙纹纸,放在对方面前,话音平淡:“这是你的笔迹吧。”

  李愿扫了一眼那张纸,眸光在短暂的惊讶后恢复了从容。

  “我此番来是想问个明白,你来东宫意欲何为,除此之外还做过什么,以及……东宫和怀安楼的关系。你同我解释清楚,而后可自行离去,此事我不会说与太子殿下,亦不会有人加害于你。”

  “你若不肯坦白,自然也有刑罚可用。”



  李愿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与……太子殿下?陆先生不会真的以为,他也对你生了情意吧?不过是拿你当玩物罢了,你图他什么,居然如此死心塌地……”

  “可济王殿下从未亏待过你,你为何要背叛他?”

  陆子溶略一蹙眉,此人居然大方承认和济王的关系。自己当年也是济王送进东宫的,可多年前便与他几无关联,不料他又弄来个眼线。

  李愿露出暧昧的笑,“不如陆先生和我一起走,济王殿下会庇佑我们。若你贪恋太子给你的那些……你看我如何?”

  陆子溶望着眼前此人,李愿的确相貌出众,难怪他有这样的自信。

  可惜太过阴柔,他更喜欢张扬热烈的。

  他并未被这个请求冒犯到,也无意与此人争执,淡淡道:“我有我要做的事,不能离开,也对李公子并无兴趣。烦请告知,为何你身在东宫,却知道怀安楼的位置?弄清了二者的联系,我便不会借此找你麻烦。”

  听到「并无兴趣」,李愿的眸光骤然变得阴骘乖戾。陆子溶一时不察被他推了一把,竟向后栽倒在杂物堆里。

  接着,李愿靠过来,俯视着仰面躺倒的人,露出狡黠的笑。

  “太子那个小毛孩子,陆先生这样风流的美人,跟了他岂不委屈。你别着急拒绝,我先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销魂滋味……”

  他说着便身子下移,贴近了看似毫无反抗之力的人。

  ……

  来自京城的车队重新上路,傅陵在车轮吱呀声中燥热难安,手上的文书根本看不下去,思绪飞远。

  方才被陆子溶勾得心头火起,他又突然跑掉……

  看上去,陆子溶是想把好事留到晚上,所以下车闲逛,想起什么凉州文书的事,要找掌管之人在无人处了解情况。

  可若从另一个角度想,为何不是陆子溶要单独和李愿说话,所以拒绝自己?之前在东宫的院子里,那二人也是一同躲在无人处……

  再想想陆子溶方才的话,他说也许哪天就不在了,不能陪在自己身边……

  胸口如同让一块巨石砸中,傅陵急促地吸两口气,猛地掀帘,吩咐外头的随从:“牵一匹马来。”

  他从车厢直接跳到马上,勒紧缰绳放慢速度,一直落到了陆子溶口中拉货的车厢。

  他在外头躲了一会儿,听见陆子溶的话音平淡,难以分辨,只从李愿口中听见几个「情意」「玩物」「背叛」之类的词。

  而后,是肉身重重与什么相撞,杂物稀里哗啦倒下的声音。

  全身血液顿时上涌,傅陵不受控制地冲过去,一把扯下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