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店楼下人声鼎沸, 小厮招呼客人的声音,小贩吆喝的声音, 混成一片, 吵吵嚷嚷的。

  最高处的房间里却安静得诡异,秦骛和扶容面对面站着。

  秦骛目光凶狠,定定地看着扶容。

  扶容不甘示弱, 同样固执地梗着脖子, 迎上他的目光。

  房中气氛骤而剑拔弩张起来。

  这好像还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对峙。

  他二人相处,从前总是扶容服软, 重生之后,两个人互相演戏, 要么含混, 要么伪装。

  如今扶容打定主意,要同秦骛把事情说清楚,也鼓足了勇气, 不肯再低头。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原处, 看着对方。

  扶容原本是打算洗漱睡觉的, 只是忽然想起秦骛,才出来找他。

  他匆匆赶来, 头发也没擦干,就扣上了竹笠。

  此时,秦骛的手里还握着扶容的一缕头发。正巧这时,一颗水珠从他的发上滑下来,落在地上。

  周围太安静了, 秦骛几乎能听见水珠落地、水花溅开的声音。

  一时间, 秦骛的感觉变得无比灵敏。

  他的眼前, 一遍一遍地重演着方才的场景, 他的耳边,也一遍一遍地回响着方才扶容说的话。

  ——前世的事情,就到此为止。

  ——我不想给你当伴读了,我不想给你当床伴了,我也不想喜欢你了。

  扶容虽然害怕他,手紧紧地攥着衣袖,话却说得很清楚。

  想来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秦骛不能再假装自己没听清楚,他已经让扶容再说一遍了。

  可是这时,扶容竟主动问他“五殿下,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秦骛迅速道“别说了!”

  扶容若是再说几遍,他只怕要当场发疯。

  秦骛收敛了凶狠的目光,低低地应了一声“我听到了。”

  这回竟是秦骛先低的头。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从扶容说,不要给他做伴读的时候,从扶容非要去找太子给他的令牌,去求太子给他做主的时候,从扶容哭着说自己恨死他了的时候,秦骛就知道了。

  扶容已经不想为他做任何事情了,也不喜欢他了。

  可秦骛就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更不想放手。

  他在暗地里,还是喜欢扶容,还是把扶容当成是自己的人,所以他知道秦昭可能染指扶容的时候,才会那样暴怒。

  可是,扶容清醒地站在他面前,一脸认真地对他这样说,还是头一回。

  秦骛原本还以为,扶容来找他,是有事情要他帮忙,满心欢喜。

  可是下一瞬,他就被扶容打入了地狱。

  打得秦骛措手不及。

  秦骛唯独对扶容没有办法。

  秦骛强自忍耐着,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呼噜声,像狼一样。

  “别再说了,我听到了。”

  秦骛重复了一遍,看了扶容一眼,反倒转身朝里间走去。

  扶容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角,轻声道“秦骛,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从前世来的。”

  秦骛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往里间走。

  他在桌案前半跪下,翻了翻案上的包袱,好像在翻找什么东西。

  他方才翻找见扶容要穿的衣裳,把包袱弄得有点乱。

  秦骛低声道“我也知道,别再说了。”

  扶容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只想着,他该不会……

  又在找什么金银珠宝吧?

  扶容深吸一口气,紧紧地攥着衣袖,鼓起勇气继续道“可是现在不是前世,我不是你的伴读或者床伴,我不喜欢你了,所以不想再做这些事情。”

  “殿下,你还会有很多奴婢,只是我不想给你做奴婢了。你要分清前世和现在,我已经分清楚了。”

  “我们的日子已经重新开始了,和前世不一样了,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也不要再打扰太子殿下。”

  这是扶容想了好久好久的话,他还在脑子里排练了好多次。

  这样说,应该就很清楚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还有对秦骛的要求,都说清楚了,用的还都是最简便的句子。

  可是秦骛背对着他,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在外人看来,好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

  只有扶容看得出来,秦骛其实听见了,秦骛翻东西的时候,身形僵硬了一下。

  他听见了。

  扶容每说一句话,他就背对着扶容,动一动嘴唇,低声说一句“别说了,扶容,别说了。”

  他不想听见。

  他不想听见扶容说这些话。

  可是扶容同样没有听见他说话。

  扶容也很紧张,在他来之前,他已经在心里排演了很多次。

  他知道,秦骛有可能会发火,有可能会暴怒,盛怒之下,还有可能会对他做一些事情。

  可是他没想到,秦骛竟然只是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好奇怪。

  扶容原以为自己得在这里耗费许久,没想到把话说出来,却是这么简单。

  就这样说开了吗?秦骛就这样放手了吗?他真的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吗?

  扶容自己也觉得不太真切。

  秦骛不回答也好。

  扶容准备转身离开,临走之前,他轻声道“殿下不说话的话,我就当殿下答应了。”

  这是扶容重生之后,第一次喊秦骛“殿下”,只是秦骛听见这声“殿下”,并不觉得欣喜,反倒十分惊慌。

  听见这话,秦骛猛地回头,立即大步上前,握住扶容的手腕。

  “没有答应!我没有答应!”

  有一个声音始终在秦骛耳边徘徊。

  完了,完了。

  扶容真的不要他了。

  扶容不仅不要他了,扶容连前世也不要了,扶容全都不要了。

  不能答应扶容,他一旦答应扶容,扶容就不要他了。

  扶容要把他们之间的牵绊通通斩断,不答应,秦骛绝不答应!

  秦骛一只手拽着扶容,另一只手攥着一条干净的巾子。

  扶容本来就害怕他,和他说话,整个人都处在应激状态,秦骛一碰他,他迅速后退一步,回过头,警惕地看着他。

  扶容神色认真“我还有什么地方,没跟五殿下说清楚吗?”

  “扶容……”秦骛顿了一下,忽然找到了什么借口,举起手里的巾子,“你的头发还没擦干。”

  原来他方才在找的就是这个。

  他不敢松开扶容的手腕,只是取下扶容脑袋上的竹笠,抖落开巾子,盖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

  秦骛低声道“扶容,把头发擦干,否则会得风寒。”

  是秦骛一贯用的手段,转移话题。

  扶容往回收了收被他握住的手“我要用两只手擦头发。”

  秦骛害怕他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但是又是他让扶容擦头发的。

  他想了想,缓和了语调“扶容,我帮你擦,好不好?”

  扶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秦骛就猜到了他的回答,松开了手。

  扶容把手收回来,把巾子从脑袋上扯下来,却没有再擦头发。

  秦骛又道“那你把头发擦干了再走,好不好?”

  扶容轻声道“我不……”

  可是,秦骛像是没听见他回答,大步走向门口。

  扶容背对着他,听见他推开门,朝外面吩咐了一声“茶水点心。”

  秦骛的下属们应道“是。”

  这就是秦骛的第一反应,先把扶容留下来。

  不论如何,不能让扶容走掉。

  扶容要是走掉了,他就彻底失去扶容了。

  秦骛暗中把门锁好,才转过头,看向扶容。

  扶容就站在原地,烛光映照下,表情难过地看着他“秦骛,你总是这样。”

  秦骛忽然感觉这样的目光似曾相识,他的心脏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扶容,我……”

  他只是想留住扶容而已,他又做错了。

  “你总是这样。”扶容认真地看着他,“你总是听不见我说话。”

  秦骛顿了一下,回过头,拨了一下门闩,考虑要不要把门打开。

  “就待一会儿。”秦骛道,“话还没有说清楚,我……我没听懂。”

  扶容垂了垂眼睛,用秦骛给他的巾子擦了擦头发。

  他就知道,他和秦骛,还有得掰扯呢。

  他一路跑来,头发被风一吹,冷冰冰的,确实容易受凉。

  秦骛看着他,低声解释道“扶容,我有听你说话。我现在记得你不爱喝牛乳,但是爱吃糖蒸酥酪和牛乳糕。”

  “你说你想做官,我有听,我有帮你打点,我已经联络好几个朝臣了,等你回了都城,你马上就可以做侍墨郎。”

  “你说你不想当我的伴读,我也有听,我没有强求你做我的伴读。”

  “我有听你说的话的。”

  扶容擦着头发,透过巾子,淡淡地看着他“殿下,你不觉得……”

  扶容顿了顿,轻声道“你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吗?”

  “我说我不爱喝牛乳,是在前世说的。”

  “我说我想做官,也是在前世,你登基之后说的。”

  “我说我不想做你的伴读,是在我们刚回来的时候,我在冷宫门前说的。”

  “就在刚才,我说我不想留下,但你还是把门锁上了。”

  扶容原本就不太会吵架,说话慢吞吞的,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是仔细斟酌过的。

  他最后下了结论“每一句话,我都说了好多好多遍,殿下直到现在才听见,殿下不觉得,现在已经太迟了吗?”

  扶容喊的是“殿下”,这代表着,他正以前世扶容的身份,和秦骛对话。

  秦骛哽了一下,嗓音低哑“是我错,是我没有听你说话,我以后会改的。”

  扶容却问“那你现在会听吗?”

  秦骛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赶忙点头“会,我会听你说话。”

  扶容点点头,认真道“那我现在说,前世的事情,到今晚为止。我已经有了新的身份,也有了新的朋友,我要过新的生活,我不要再和前世的事情缠在一起,也请殿下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秦骛下意识道“不行。”

  扶容抿了抿唇角,认真地看着他。

  果然如此。

  秦骛说自己会听扶容说话,其实就是哄他骗他的。

  扶容站在他面前,身后就是窗户,秦骛为了时刻留意楼下,看扶容有没有来找他,所以把窗户大开着。

  窗外一轮圆月,宛如玉盘,格外皎洁。

  扶容就站在月亮前面,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温柔又坚定。

  你刚才还说,你会听我说话,现在你又不听了。

  你看,你又骗人了。

  秦骛忽然有一种古怪的预感,仿佛扶容下一刻就会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往前迈了一步,想要拉住扶容的手,好让他不要消失。

  扶容也跟着后退了一步,无比抗拒他的靠近。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是秦骛的属下“主子,车马已经准备好了。”

  扶容听见这话,恍惚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秦骛“你不是让他们准备点心茶水吗?”

  为什么他们会说准备好了车马?

  怎么回事?

  趁着扶容还没反应过来,秦骛一个箭步上前,抱住扶容,紧紧地把他锢在怀里,把他扛起来了。

  “诶?”

  一阵天旋地转,扶容趴在秦骛的肩膀上,使劲拍打着秦骛的肩膀“秦骛?!你干什么?!”

  忽然,扶容好像明白了什么。

  早在他跟秦骛摊牌的时候,秦骛回去拿巾子,他就在心里谋划好了一切。

  他借着让人准备茶水点心的掩护,实际上让他们准备的是车马。

  秦骛想带走他,还像前世一样,强取豪夺。

  他不是不发怒,也不是不说话,他是在憋着呢,憋着一股狠劲儿,等他的安排全部就位!

  秦骛是一点儿都没把扶容说的话听进去!

  难怪秦骛同扶容说话的时候,总是站在门口,原来是想堵着门,不让他走,也是在考虑着,用什么姿势,能一下子就把扶容给抓起来。

  秦骛扛着他就要往外走,动作很强硬,语气却很缓和“扶容,我错了,你别生气,你别不要我,我带你走。”

  这就是秦骛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低声道“扶容,你别生气,我有谋算的,我带你走。”

  扶容趴在他的肩膀上,有些急了,大喊道“我不走!秦骛,你放开我!”

  秦骛道“你想留在齐国,那就留在齐国,你想去草原,或者去别的地方,全都可以。”

  “你想留在齐国,我就回去把老皇帝砍死,我马上登基,你做……”秦骛忽然想到什么,顿了顿,“你想当皇帝也可以,你也可以当皇帝。”

  “或者你想去草原,我在草原也有一些势力,不出三个月,我就能把草原部落的王帐全都打下来,你想统一草原也可以。”

  “别丢下我,别不要我。”

  这是秦骛头一回这样说话,他竟然在祈求扶容不要丢下他。

  可他还是不会,他竟然以为自己最爱的皇位和权势,可以打动扶容。

  秦骛说完这话,便真的扛着扶容,准备离开了。

  他疯了,是他疯了。

  扶容惊慌失措,使劲拍打着他的肩膀和后背,用力挣扎,大声喊道“秦骛,你混蛋!”

  “我不要当皇帝,我也不要统一草原!你疯了!放我下来!”

  他大声道“秦骛,我出来的时候,告诉太子殿下了!等会儿太子殿下见不到人,马上就会来找我!秦骛,你敢?”

  秦骛听见太子的名号,显然有些不悦,紧紧地按住扶容,用脚踢开了门,低声道“我还不怕太子那个怂包。”

  “秦骛!”扶容大喊,“你不许!你一直这样!你不听我说话!我恨死你了!”

  秦骛扛着扶容,听见他说的话,犹豫了一下。

  秦骛不敢打昏扶容,怕把他打疼,可是这样大的动静,就这样扛着下楼,也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们站在客房门前,已经引得不少楼下客人往上看了。

  秦骛还在犹豫,下一刻,他的后背上传来了一阵钝钝的疼痛。

  属下大喊道“主子!”

  秦骛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只看见扶容趴在自己的肩膀上,双手哆哆嗦嗦地握着一把匕首,匕首已经扎进了他的肩膀。

  扶容……

  带匕首来见他……

  扶容这样害怕他,这样防备他。

  匕首扎得不深,秦骛穿的还是黑衣,血迹并不明显。

  扶容转过头,头发散乱,红着一双眼睛,目光发抖地看着他,声音也发着抖“秦骛,放我下来,不许发疯……”

  匕首是扶容出门前,带来防身的。

  他本来没想用的,只是求一个安心,可是秦骛发疯,他……

  他不想跟秦骛走。

  “好。”秦骛顿了一下,扛着扶容,走回房间,把扶容放下来。

  扶容一落地,就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秦骛,你混账!”

  这一巴掌,扶容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他自己的手都在隐隐发麻。

  秦骛的头被打到偏向一边,他正好对上那柄扎在自己肩膀上的匕首。

  匕首扎在他的肩膀上,摇摇晃晃的。

  那是一柄很简单的匕首,小小一支,想是扶容用来削水果的,所以秦骛并不觉得疼痛。

  秦骛握着匕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就把匕首拔出来,递到扶容面前。

  “扶容,那你再扎我一下,扎几下都可以,你别不要我,我想和你在一块儿。”

  扶容也被他吓坏了,一把将匕首扫落在地“我说了,我不要和你一起了,我不喜欢你了!”

  秦骛低声道“可是我还喜欢你啊。”

  扶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喜欢我?”

  秦骛颔首“是。”

  扶容一听见这话,轻声唤道“陛下?”

  秦骛忽然感觉不太对,他紧紧地盯着扶容,低声道“不要说,扶容,是我错了,你不要说那句话,不要这样喊我。”

  扶容双眼通红,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陛下,是你自己说过的,朕、不、喜、欢、笨、蛋。”

  这是前世,秦骛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

  秦骛被匕首扎了一下,仍旧生龙活虎的,如今扶容只是说了一句话,面上便顿时失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