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宁王最近头大。
他的心思自然是大多在白昼身上。
可他想不通,前些日子,马承扬和彭奇联手,白昼被暗算重伤,其实算是得手了。
依照动机来看,老王爷白袁的初衷是借由药物引诱皇上重新立传位诏书。
只是远宁王不仅迟迟没动作,还悄悄把皇上的瘾戒断了……
竟然一直都没有白袁的人来提点催促。
其中一定是哪里不对。
正是此时,玉人带来的一道消息,让迷雾中亮起了一道光束,一切又像能说得通了:彭奇,是当年占环神使族长的孩子。。
当年占环神使一族一夜消弭,是被占环皇族灭了口,只为了守住当年神虺殿内罗生门般的过往。
若是如此,他的目的,该是报复,向占环王报复,向李鸠报复,向白景报复,向任何一个让他灭族的人报复。
于是,他向老王爷白袁虚与委蛇,其实自成一方势力。
细想,他所作所为确实是如此的——挑唆几方势力混乱矛盾,相互厮杀。
再说白昼。
方妙儿死了,但他账册在手,便有了彻查文家的理由。
文亦斌和文煦被圈1禁府宅内。
朝上一时间人人自危,那些暗地里和乐兮堂有纠葛的官员们,肠子都悔青了,都说铁打的右都御史,这回终于走背字儿了。
刑部和大理寺一同查问,结果却让白昼极为恼火,证人链,全部都指向方妙儿。
她就像是一个巨大漏斗的收拢口,千丝万缕的因果,非得经她这一道,才能汇聚畅通。
可如今,她已经死了。
眼看案子查问月余,中秋将至,依旧停滞不前。
尧国供奉的神明,其中一位是后土大神。
自尧国安都,便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秋日是代表丰裕收获的季节,也是代表后土大神神迹威仪圣洁的季节,不能被罪恶和鲜血玷污。是以,秋后至来年新年,非重大要案,便只查问,不定罪,更不行刑。
去年蚌安郡贪腐捐官的案件,牵扯出多名要员,皇上疾风劲雨杀伐果断,无人敢多嘴。
这一次,则不一样了,虽然也是诸多官员牵涉其中,但证据薄弱,便开始有官员联合上奏,请求皇上遵循祖制,才能得祖先庇佑,不得亵渎后土大神。
这是搬出信仰来以退为进。
就在白昼寻思着怎么找个由头,把这些阻碍办案的货色压一压的时候,事件又出了茬头。
中秋一早,刑部的堂鼓被敲破了。
是真的破了。
刑部尚书陶迪升堂见到前来击鼓的事主时,屁股都不敢沾座。
那人的品阶要比陶迪这个刑部尚书高上好几阶,是瑞王之女,端淑郡主。
案子,陶迪一开始不敢接,只想送瘟神一样想把郡主往皇上那儿支。
没想到,郡主一番大尧律流程严谨的慷慨陈词,直接把陶迪怼得没话了,只得请郡主堂上落座,讲述案情。
当然,陶迪明白,郡主顾及的才不是什么讼案流程,而是事情非要闹得人尽皆知,才有可能遂她的心愿。
陶迪只觉得自己上辈子八成是造了孽了。
依照郡主所言,数月前,她收到一封告发信函,内容直指远宁王的近侍小厮千禄,说千禄在南墨西堤时,驭兽的本事源自占环神使一支。
他不仅是占环细作,还依靠神使族驭蛇的本事杀害瑞王,目标是毁去瑞王手中的先皇遗诏。
郡主早就觉得父王骤然过世万分蹊跷,原来是死于谋害。
大惊之余,郡主应对尚算沉着:父亲,如果怀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不可能不留后手,更不可能算计不到万一……
她在这几个月里,搜掠了任何一个父亲生前可能留存线索的地方,终于在一位照顾王爷数十年的老家奴手中,得到了王爷曾经交托的一封信。
信里讲述的过往与前些日子马巽向远宁王坦言的一般无二——
当年大皇子被生母背叛,只得仓促起兵政变,本与大皇子交好的白袁眼见大势已去,反戈相击,给了大皇子致命一击。为保性命,在已被秘密立为太子的白落面前自毁容貌,自请降尊位为郡王,去边陲封地,更将当时带在身边的两个儿子斩于当下……
远宁王一支,是当年深宫夺嫡内乱中,二皇子白袁为保性命,将身份地位抹杀,换来的身份。
一晃数十年,白袁先是熬死了兄弟白落,而后重病弥留之际向已经成为皇上白景陈情,请求让自己唯一的小儿子入都城伴驾,终得允诺,这才有了如今的远宁王,于四年前自蛮荒边陲,回到都城。
陶迪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脑子已经打结,只剩下无限循环的几个声音在说: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搅合进这皇权的利益争斗里?
皇上、王爷、郡主……哪头都开罪不起……这事儿是我能管的吗?
但终归,陶迪为官不算糊涂,质问郡主:“当日王爷薨逝,陛下就在近前,也是陛下昭告天下,王爷急病离世,郡主这般,是在说陛下包庇真凶,戏耍天下吗?”
端淑郡主冷声道:“远宁王看似柔儒有礼,其实……其实……”她心里记恨着王爷以她逼死驸马外室的事情要挟她,但这事情如何能与陶迪说?
嗫嚅了半天,才道:“陛下定是被远宁王用什么办法蒙蔽了。”
在堂上闹了大半天,最后,陶迪也不知堂是如何退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书房灌了不知多少杯茶水。
郡主骤然把事情叫破,一夜之间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很多人都忙于奔走,在自己的利益团体中分析利弊,设想事态发展……
朝月城悄悄热闹了整个夜。
第二日朝会上,数名臣子奏请皇上御审案件,一时群情激昂,好像还没审,就能认定远宁王收拢敌国细作,杀害当朝王爷,意图不轨一般。
他们对王爷的恨意到底有多少,白昼不知。
有多少人是看不得别人御前当红,巴不得看他登高跌重,白昼也不知。
他只知道,这次事件突发,郡主应该是被有心人当了枪使。
白昼坐在殿上面无表情。
皇权的博弈,从来都是势力集团之间的较量,并非皇上与臣子个人之间。
他在想,若他是白景,即便万人之上,在这当口,也不可能只靠一句圣谕便平息事件。
他对简岚鸢是无条件的信任,但那两位原主之间可并非如此。
也不知若是白景知道这事之后,该如何面对远宁王这位疑似血亲兄弟的爱人。
幸好,他不是白景,简岚鸢也不是远宁王。
不幸,真相他知道、彭奇知道、简岚鸢知道,但众臣不知,郡主也不知。
回神见一众臣子还在喋喋,白昼目光停留在陶迪身上,沉声道:“陶爱卿……”
陶迪手持笏板出列,只听皇上问道:“诸位爱卿说得都有理,这事若要秉公去查,依律该如何?”
秉公……
陶迪在心里嘬牙花子,答道:“若要秉公……须得……须得……”
皇上见他支支吾吾,龙胆都没用,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沉声道:“说!”
陶迪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道:“须得开棺验尸,扰瑞王安眠……”
“那就验。”
别说自大尧建都以来,就是再往前倒多少年,都没听说过亲王安葬之后,要重新开启棺椁验尸的,不敬畏、不吉利……
朝上不少臣子变了脸色。
白昼冷笑一声,清透敞亮的笑声配上不屑的调调,放在这场景下,听着让人脊背起鸡皮疙瘩。他目光逐一扫视过刚才在殿上厥词大放的几人,道:“怎么?诸位要朕彻查,但听到开棺验尸,就退却了?瑞王是王爷,远宁王便不是了吗?难不成诸位的意思是,不查就要定我当朝郡王的罪了吗?”
一时间无人接话。
别看刚才一个个如同蝉精附体,高谈阔论。
一看皇上掉了脸,还真没人敢做出头鸟。
因为众臣都觉得,皇上的行事风格,多少有些喜怒无常,不拘常理,万一他抽冷子发脾气……
没人愿意成为第二个马巽。
君臣就这样僵直住了。
白昼坐在龙椅上,视野开阔。
一众臣子默不吭声的在下面彼此使眼色:
这边儿飞个眼神“郑大人,你上啊!”
那边微低着脑袋撇嘴闭眼“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可气又可笑。
终于,上都护高靖出列道:“陛下息怒,臣等当然并非此意。此乃君王家事,即便有蹊跷,也该由陛下做主,说怎样便怎样,但……”说着,他躬身道,“也正因是帝王家事,该顾及天家颜面,能不扰先王安息便不要去惊扰……”
有人带头,就有人附议。
白昼眼见殿上的臣子瞬间又跪下了一半,突然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接着,他起身从御阶上下来,走到高靖身侧,笑道:“天家颜面?你们顾及的天家颜面是什么?”
是维护死人的尊严,对活人严刑逼供?
还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把罪名都推给一个不相干的小太监,以此来给天下一个所谓的交代?
这两个问题,皇上没问,但他目光掠过一众臣子,就像甩给每人一记耳光。
可认知存在差异,一众臣子却不一定明白白昼的意思。
白昼目光转回高靖脸上,问道:“依着高爱卿,此事该当如何?”说着,他和高靖错身而过,轻飘飘的道,“每年清明,高爱卿心里有无惦记旧主,哪怕片刻吗?”
当年夺嫡内乱,你欠夏嘉的债还没换呢……
朕没找上你,你却先跳出来了?
高靖当时是夏嘉将军的副将,旧主当年因此案被抄家,他却能扶摇直上丝毫不受牵连,其中的缘由不可能光明正大。
他这当口跳出来把矛头往远宁王身上引,是何居心白昼再清楚不过了。
高靖的儿子高离与乐兮堂来往频繁,如今乐兮堂和文家出了事儿,高靖只不过是想借王爷这件突发事件,把皇上的注意力引开,让他无暇去细查高离。
但白昼的心眼儿比旁人多生了不知几个窍,怎么可能轻易被牵着鼻子走——拿人痛处的伎俩,算得上炉火纯青。
旧账一翻,高靖吓得跪在地上,叩头道:“是微臣愚钝,全凭陛下做主。”
白昼转向陶迪,刚要下旨,文亦斌突然出列道:“微臣斗胆,陛下宁可扰瑞王安宁,也不愿先让刑部查问远宁王身边的一名小太监,到底是为何?千禄若是无罪,怎样查问都无罪,陛下千万般的阻拦,是因为他是远宁王的近侍吗?”
群臣汗颜,文大人这言官真敢说。
按古时的仪制说,千禄这样的身份,即便是含冤受屈,冤死一百个,也不可能动摇皇家尊严。
为了他这样的活人不下狱,就去挖王爷的坟,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文亦斌话虽然没有明说,可将王室与一个小太监比拟,上纲上线的论,不正是暗着指责皇上不尊纲常,倒行逆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