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嫣一言不发的跪着,一直看着书房的门。

  孙修远将允正拉回,小声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掀开衣摆和辞嫣一道跪下。

  允正拉他的手悬空,哑然,只能随他去。

  辞嫣侧目看他,声音沙哑,“你不要这样。”

  孙修远沉默不语,辞嫣美白他的好意,可是她不想将他搅合进来,抬手推他,“修远哥哥,你不要这样,此事与你无关。”

  “真与我无关吗?”孙修远望着她,曾几何时在他面前停歇不到一刻就吵着要他陪着玩的小姑娘,像是常青藤一般坚韧,如今脸色苍白,泪痕未干,憔悴的犹如枯草,他没有以质问的姿态,只是轻声叹,“我和你是一样的。

  幼时,教课的先生说辞嫣灵根薄弱,蓄灵筋脉不通,修行之路困难重重,稍有不慎恐怕会气绝而亡,她性子要强,即便父亲说给她寻一个同龄女子给她陪练,她也不肯低头,日日刻苦修行,将陪练赶走。

  可惜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够的,她依旧灵力低微,所以她那时总觉得自己与旁人不同,是个废人。

  那时,孙蔚明带着孙修远来拜访,而后孙修远在辞白城小住了一段时日,那时辞嫣正值矫情别扭的时期,对这个性子温和修为高的世家哥哥羡慕又嫉妒,对他的好意拒之千里。

  直到她筑基都失败后,她情绪崩溃躲着大哭一场,孙修远寻到她,她觉得丢人就梗着脖子骂人,说他天之骄子自然体会不到她的痛苦,她是辞家唯一的后背,可她却是个废人,言辞激烈,咄咄逼人。

  她原以为孙修远会恼羞成怒以后再不管她死活,没想到他没有一点生气,眼里对她满是心疼,站在她面前,温柔的告诉她,“辞嫣,我们是一样的。”

  那时她只觉得他是在哄骗自己,长大后才明白他身上压着的也是“仙门世家”四个字的重担。

  现在,面对亲生父亲的欺瞒,面对辞白城的无辜百姓,她不能再是不经世事的小姑娘,而是辞家小姐,是仙门之中的一名修士,是加害无辜百姓的罪人。

  在诸多令她无法接受,无法消化的事情面前,又听到了这句话。

  可是她多希望,他们不一样。

  如果,辞家和孙家不是世交,如果他们不相识,如果他们从小就知道一切,而不是等到事情无法挽回的地步才知道一切。

  她泪如雨下,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自我欺骗的摇头。

  孙修远静静地看着她,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小姑娘哭的如此悲伤了,他清楚她心里的挣扎和悲痛,就如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孙家的名声 、孙家的地位是踩着无数人的性命筑造之时,他想过如果死了会不会好一些。

  “嫣儿,不要揽责。”

  辞嫣垂着头看地面,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她如何不自责,她的确遇到了韩青玥,也从她那知道了所有真相。

  韩青玥问她,“辞白城再不叫辞白城前名为何?从何时名改姓辞?”

  大约五十年前,辞白城还不叫辞白城,只是一个村寨,里面有两大姓氏,辞与喻家,两家皆是方圆百里有名的修士,因为祖先几百年前在枯月谷有际遇所以声名大噪,村寨因为两家就逐渐扩大了。

  后来枯月谷中出了许多妖魔,村寨靠近济川城也遭受妖魔侵扰,两家修士居多便担负起了维护村寨的职责,于是村寨建起高墙便成了城,城名取为“辞喻城”,取两家姓氏。

  后来妖魔越发多了,喻家遭受妖魔侵袭,死伤惨重。

  又因为喻家在枯月谷浩劫中首当其冲,喻家所剩便寥寥,并且后代皆身体孱弱,偏支便入主中堂,正系越发陨落,后居于辞家之下,城名不知何时改为“辞白城”,提起辞白城大多只记得辞家,而提起喻家,大家只说,是附属辞家的喻家。

  这些事情辞嫣记事以来就知晓了,喻家的确人丁稀少,式微,如今提起喻家能叫出名字的修士,只有一个耀武扬威的喻君彦。

  家族兴衰本就难以论断,是以她一直以平常心看待,也从从未对喻家有过轻视,她喜欢喻君浩一事也坦坦荡荡。

  她不知韩青玥为何突然发问,但她知道她素来巧言令色,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故此也没有追问。

  “辞家大小姐对辞白城的历史已经耳熟能详,可你可知在枯月谷浩劫发生之前,喻家为何死伤大半?在那之前喻家实力居于辞家之上,妖魔为何不侵扰辞家,而是侵扰实力高于辞家的喻家?”

  辞嫣愠怒:“休要挑拨离间!”

  “辞喻城,池鱼,殃及池鱼,池尚在,鱼已死。”韩青玥目光灼灼,手腕上的铃铛摇晃着也不出声响,她步步紧逼,反问辞嫣,“你取下养魂灯后辞白城就出现了这么多妖魔,辞姑娘还想自我欺骗吗?”

  “韩青玥!”

  “喻家的聚魂灯为何舍得送去梵天派,为何辞家三十年来一直隐瞒养魂灯的事情,聚魂灯只能聚四方之灵,而养魂灯却能饲养四方生灵,包括妖魔鬼怪之灵,此事喻君浩没有跟你说过吗?”

  辞嫣怔住,红缨枪无法刺向眼前这个字字珠玑,句句属实的人身上。

  韩青玥冷笑,眼里满是讥讽意味,“辞家先祖以喻家试炼,害的喻家嫡系皆陨落,辞家最终也落得长幼战死,独留守城的一子,这都是因果报应。”

  辞嫣大叫:“不可能!”

  韩青玥见她还在自欺欺人,于是咄咄逼人,“你以为这辞白城的妖魔真是凭空而来吗?养魂灯为何不同其他神器一般用来祭枯月谷的大阵,因为辞家不敢,怕饲养妖魔的秘密泄露,怕辞家跌落神坛,怕引起仙门的公愤,于是假借瑶青仙子之口私留养魂灯,继续饲养妖魔!”

  辞嫣怒吼,“你撒谎!”

  “你仔细想想你父亲看到城中妖魔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辞嫣猛然想起父亲当时没有的下令,不是查清妖魔来源,而是命人搜查被妖魔侵袭的人,而他着急回家。

  他知道妖魔从何而来,所以无需查来源。

  红缨枪落地,辞嫣不可置信的望着韩青玥,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韩青玥看这倒地的人,居高临下的望她,总是笑如春风,张扬不屑的辞大小姐头上的天塌了,是她亲手掀翻的天,原以为会给她顶着的人,是祸首。

  辞嫣没有崩溃,也没有再自我欺骗,她望着咄咄逼人的韩青玥,她似乎早就在等着自己来了,就是想告诉她这些,她是辞家的人,就算她知道一切,她也有可能隐瞒一切,像他的父亲一样。

  她为什么不去告诉喻家的人?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仙门的人?

  而特意告诉她?

  她颤声询问:“你要做什么?”

  韩青玥看她没有再继续自欺欺人,也没有因为难以接受而情绪崩溃,反而冷静的质问自己,她很满意她的反应,他们没有看错人。

  她屈膝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直视着她强忍泪水的双眼,“辞嫣。”她上一次以这么平淡而认真的语气叫她,是她放弃参与她陪练的比赛之时去见她,昔日面对的是一张懵懂而傲娇的面孔,如今这张长开的脸再不见懵懂和傲娇,而是震惊和强忍的崩溃。

  “你父亲为隐瞒辞家的罪孽选择隐藏了养魂灯,对那些被魔气侵扰的人斩草除根,你父亲以无辜之人的鲜血铸了一张‘活菩萨’的伪善面具,铸了一座奉辞家为百年仙门的高座,为辞家后代铺一条康庄大道。”

  “不要再说了。”字字句句杀人诛心,辞嫣捂着耳朵不想再听。

  韩青玥拉下她的手,直勾勾的盯着她的双眼,让她的痛苦无处逃窜,语气依旧逼人,只是不再带刺,反而有些悲悯的意味,“事情发生之时你尚未出生,你姓‘辞’并非你所选,所以你也是无辜之人。”

  “所以,你也是无辜之人。”

  “无辜之人”四个字在辞嫣脑海里不停地回响,韩青玥步步为营,让她亲手揭开了辞家的罪孽,让她这个受了十多年辞家“恩泽”的人,亲手毁了辞家,这就是她告诉她真相的原因吗?

  可她这样的人,怎么敢说“无辜之人”。

  而孙修远也让她不要揽责,她不敢说在天下论断中她是否有罪,但于辞家而言,她罪无可赦。

  她紧握着双手,望着孙修远企图寻求一点安慰,“如果,我没有拿下养魂灯这一切还会发生吗?”

  会发生吗?

  养魂灯饲养的妖魔之气会出现吗?

  城中百姓会受到伤害吗?

  可是如果没她没有拿养魂灯,这些事她会永远不知道吗?还是在父亲将死之时会将真相告诉她,那时她肩上担的是辞家兴衰,她又会如何选择?

  她想不到任何一个疑惑的答案,孙修远的眼中也没有一点能安慰她的神情。

  孙修远知道现下任何劝慰她的话都是无用的,她心里已经认定,辞家毁在了她手里。

  辞嫣摇了摇头,所有的设想都只在幻想中,辞家的罪孽是无法消散在设想中的,罪人的罪不会因为不认而不存在。

  姜子明拉着孙韫站到一旁去,养魂灯因救他而出,他是棋局中关键的一枚棋子,也是罪因的一环,从始至终他都不是能置身事外的人。

  孙韫握住他的手,关注着他的情绪,想让他不要自责,可想起是他请辞嫣救的人,他也无法说出“不要自责”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