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八六()

  卜筮

  择课之后, 时知临便很少遇见白叙之了。

  玉干道长很忙,每旬只授五堂课,道、剑、器、丹、卦分开授课, 时知临当初会选择玉干道长,便是因为玉干道长不同于其他峰专精一门的司业和长老, 他五道皆精。

  时知临却除了炼器外根本不想选别的, 于是除了玉干道长的炼器课程, 其他时间他都待在了器叁峰,一周之内之间将器叁峰上上下下混了个脸熟, 就连许多已经少有课程, 下山历练的器叁峰弟子大多都听说过或者见过他。

  相比于时知临的如鱼得水, 白叙之则习惯了独来独往。

  无论是去道壹峰上课, 还是剑贰峰练剑, 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从不与人来往, 然而这两位新入天山的师弟, 名声响亮程度却不相上下。

  ——前者一旬之内炸了三间炼器室, 后者一旬之内三次考核三次魁首。

  可谓是……

  “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时知临趴在谢清夷的桌边, 实在是想不明白:“你说说我这么好的天赋,怎么就每次能把炼器室炸了?你都不知道, 现在我一往山顶走, 看管炼器室的师兄就会探头往下看, 然后说‘师弟,实在是不好意思,炼器室已经预定满了’!本世子从未如此被人嫌弃过!”

  谢清夷一行字被他敲桌的动作震得歪了一道, 习以为常地将那张字揉成团扔掉, 然后道:“你再回忆回忆, 真没人这么嫌弃过你?”

  时知临眉梢一挑:“谁?”

  谢清夷重新拿出一张宣纸,用镇纸压好,手指指了指空白的纸面:“你说呢?”

  时知临目光落在白纸上,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你说白叙之?”

  谢清夷笑而不语。

  时知临啧了声:“你这时候提他做什么,扫兴。”

  谢清夷挑眉:“怎么?之前不还想和人做朋友?想摸人家龙鳞?”

  时知临往后一靠,手搭在窗沿,叹息一声:“你不知道……金长老今天找我谈话了。”

  谢清夷:“说了什么?”

  时知临又叹了口气,一个翻身,直接躺在了一旁的榻上:“我不想说。”

  谢清夷点点头:“那便不说吧。”

  时知临翻身坐起:“你就不会多问一句?”

  谢清夷:“你不是不想说?”

  时知临踹他一脚:“本世子烦着呢,还拿我寻开心。”

  谢清夷放下笔,扒开他翘起的腿,在另一边坐下:“说吧。”

  时知临坐起,“就是……”

  天山是一座连绵的山脉,其中有六座主峰,以道壹峰为首的五座主峰呈环绕状包围着无垠峰,这六座山脉除了无垠峰外本没有名字,是后来的弟子们按照山脉从大到小的顺序,将教授不同学科的山峰排了序,分别是道壹峰、剑贰峰、器叁峰、丹肆峰和阵伍峰。

  每座峰头除了教授课程的司业外,还有在这门课程上造诣最深的长老,一般课程都是司业授课,每旬也会有固定的两节课为长老授课,今日便是如此。

  时知临几乎是兴冲冲地赶到了课堂,并且抢到了前排就坐,金长老一进来他就两眼亮晶晶地等着人上课,课堂上也表现优秀,不但回答出了金长老的所有问题,甚至还能提出更深入的问题并回答。

  一堂课下来,金长老对这位有天赋又热爱炼器的弟子可谓是十分欣赏,直接将他带到了炼器室,让他实践课堂上的内容,并且对来找他的好友,道壹峰的路长老满面红光道:“虽说我说过这次开山只招收一名弟子,但万事都有例外嘛。”

  金长老看时知临就像在看香饽饽,看得时知临自己也美滋滋的,总觉得是时家那些族叔师伯们看走了眼,等他炼器学成,回家定要一鸣惊人,看他们到时候还会不会说他眼力不错,悟性欠佳了。

  就在这样彼此都很满意的氛围里,时知临又炸了个炼器室。

  当时,金长老满面红光的脸便青了。

  好在时知临炸炼器室已经炸出了经验,几张符箓就将损毁不算严重的炼器室重新修复了,并且十分诚恳的请求金长老再给他一次机会。

  金长老给了,所以炼器室再次炸了。

  这一次,金长老的脸从青变为了白。

  因为一片炸开的玄铁恰好砸到了他脑门上,若不是道壹峰的路长老一道符箓挡住,他就该破相了。

  然而时知临不信邪,凭借着卖乖嘴甜,再次骗得了一次机会。

  结果可想而知,金长老的脸已经变得比炼器室的墙壁还黑了。

  他抬起手,绝对不给时知临第四次机会了,但看着他失望又委屈,湿漉漉的一双眼睛,到嘴边的国骂变为了苦口婆心:“你……真不适合炼器啊。”

  时知临低着头,嗓音又低又轻:“弟子知道,可是炼器是弟子一生追求。”

  这话一出,金长老什么话都不好说了,倒是一旁的道壹峰路长老道:“我见你刚才丢出的几张符箓画法新奇,可是你自己画的?”

  时知临点点头,随手就将符箓都掏出来给路长老了,然后继续湿漉漉地望着金长老:“师父,您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保证这一次……”

  金长老不敢听他保证,连忙疯狂咳嗽:“我刚才……好像是咳咳咳咳被呛着了啊?”说着他便一边咳嗽一边捂着胸口,佝偻着身子转身离去。

  时知临哪里能让到手的机会跑了,三步并作两步就要追上去。

  然而金长老修炼多年,手里灵器法器多不胜数,哪里是他一个还未结丹的小弟子能追上的,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就在时知临炼器室门口思考去哪儿堵金长老的时候,一直拿着他符箓的路长老出来了:“可否说说你这张符箓的思路?”

  时知临画符时天马行空,往往不知多少废符才能成就一张改良符箓,又往往几月一年都难以自己研究出一张新的符箓,虽然对于符箓他并不像是炼器那样执着,但也是喜欢的,自然没有不应。

  路长老和他讨论过后,看他的眼神已经从感兴趣变为了慈祥,直接道:“我看你炼器一道没什么天赋,符箓一道确实天资卓绝,不如……”

  话还没说完,小世子就打断了他。

  时知临平日里看似桀骜难驯,实际上脾气却极好,很少有事情能真正惹他生气,但熟悉的人都知道,要让他生气非常容易,只需要说几个字:你炼器没天赋。

  此话一出,小世子保准炸毛。

  然而眼前毕竟是天山的长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他的老师,时知临平时再桀骜,此刻再不高兴,也不会出言顶撞。

  “路长老,知临来天山拜师,为的便是炼器,只能谢绝路长老好意了。”

  路长老听此,才想起时知临的身份,云周世子,时家嫡幼子。

  这样想来,若不是有特殊的理由,时知临确实不需要特意上一趟天山,毕竟时家和赵氏皇族的实力足以为他延请天下名师。

  路长老心思回转,不但不生气,反而想了一招,笑眯眯道:“看来你是诚心想要炼器了。”

  时知临抿唇:“是。”

  路长老摸着光滑的下巴道:“你如此诚心,我倒不忍心不让你得偿所愿。”

  时知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路长老可有法子?”

  路长老点头:“我自然有办法,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时知临想也不想:“只要路长老有办法让金长老收下弟子,弟子无所不从。”

  路长老笑道:“行,那你明天就来道壹峰报道。”

  路长老走后不久,金长老便将时知临叫了过去,很是不情愿地挤出了几个字:“名额已满,收你为徒肯定是不行了,但你到底也是器叁峰弟子,日后若有疑惑,可来寻我。”

  简单一句话,时知临便已经高兴得弯起了眼。

  金长老见他这样,心已经软了一半,其实他也不是不喜欢时知临,这样上进好学天赋极佳还嘴甜的弟子,哪个当老师的不想要?但是他这炼器室总共就这么十几间,实在是撑不住这么炸来炸去啊。

  “不过这是有条件的。”金长老道:“道壹峰的课程分为符、卦、道史,只有三门课全部评良等及以上,你才能来找我提问一回,知道了吗?”

  谢清夷听时知临说完,捧腹大笑。

  “这不就是路长老和金长老打了商量,故意将你骗去道壹峰当弟子吗?”

  时知临白他一眼:“你当我不知?”

  谢清夷笑个不停:“然后呢?就这些?不至于让我们小世子这么心烦吧?”

  时知临往后一躺,手捂住眼睛,生无可恋道:“金长老还说,因为我已经错过了一旬课程,所以路长老特意找了他的得意弟子带我,你知道他得意弟子是谁吗?”

  谢清夷瞬间爆发一阵大笑,抖着肩膀完全提不下来。

  他总算是知道时知临为什么突然说白叙之扫兴了,他这么个不爱上的课不是逃就是翘的,日后遇上了天天冷着脸坐一旁监督他的白叙之,想想就万分有趣。

  *

  时知临再不情愿,第二天还是如约而至。

  道壹峰的氛围与器叁峰不同,器叁峰大多是火灵根和金灵根弟子,每日也都风风火火热热闹闹的,而道壹峰,时知临从山脚走到山腰这一路,遇见的弟子不是捧书,就是傲然独行,这座山脉都静悄悄的,连走动声和衣摆的晃动都难见。

  这才刚上山,时知临就想下去了。

  刚刚这么想,时知临就身随心动转了身,刚抬起腿,身后就传来熟悉的清冽嗓音:“时知临。”

  时知临一顿,抬起的腿重新放了下去,不情不愿地转身。

  白叙之长袍青衫,立于玉兰树下,雪白的玉兰花瓣落在他乌黑发间,又伴着他肩上的白色狐裘随风舞动,乌发与雪色之间,他清凌的眼眸干净得毫无尘垢。

  端得是芝兰玉树,遗世独立。

  时知临愣了一瞬,突然想起了第一次与白叙之见面的场景。

  他八岁生辰前一日,匆匆从皇城赶回了金陵。

  刚进家门,还来不及拜见兄长,就从下人口中得到了时安离开的消息,那时天色已晚,他却不顾劝阻策马上了随缘山。

  ——他听说时安便是往这边走的。

  然而他找了一路,沿着熟悉的奔跑痕迹从山底跑到山顶,都没能找到时安,正想要下山时,却见山下的护卫和时氏弟子拿着火把,将夜间的山点亮,纷纷叫唤着他的名字寻他。

  那一刻,时知临也不知道自己赌什么气,脚步一转,反而往更高的峰顶爬去。

  找他的声音随着越来越近,时知临却找不到更高的地方了,便往最偏的树林里钻去,越往里走越深,正当他以为自己可能迷路时,眼前却豁然开朗。

  前方怪石嶙峋,却有一少年立于山峰险峻处。

  星辰落满天际,月光落在少年身上,他似是察觉了动静,侧眸看来,银灰色双眸如冰雪初融的溪涧,疏离眸光伴随秾丽唇色,难辨是妖是神。

  “你是何人?”

  嗓音如松柏落雪,清冽干净。

  时知临倏然回神,后退半步,悄悄掏出了自己的小弓:“你又是谁?”

  少年目光一扫,时知临背在身后的小弓便落在了地上,不等他警惕,便又收回了视线,淡淡道:“速速离去。”

  时知临警惕地看了他几眼,后知后觉身后寻他的声音已经不见了。

  他悄悄后退,不动声色地捡回了地上的小弓,刚要往回跑,就听少年继续道:“月狐洛氏世子流落人间,得你相救,这块玉佩予你,以报洛氏世子之恩。”

  落在时潜手心,他倏地攥紧,转身问:“你说的洛氏世子是不是我弟弟时安?”

  少年:“是他。”

  时知临伸出手,摊开手里的玉佩,对少年道:“我不要这玉佩,你将我弟弟还给我。”

  少年淡声道:“报酬已给。”

  时知临顿时丢了手里的玉佩,甚至用力踩了两脚:“我说了我不要!”

  少年静静看着他,道:“这块玉佩独月狐一族可出,可助人静心悟道,心无旁骛。”

  “我才不要静心悟道!我不能修炼也不想修炼,我只要你把我弟弟还给我!”

  八岁的小世子,正是任性的时候,匆匆归家的期待,幼弟不见的难过,还有这一趟上山什么也没找到的空落层层叠加在一起,他眼圈瞬间红了起来,嗓音里也有了哭腔:“你还给我时安,除了他我什么都不要!”

  少年似乎没料到他如此反应,一直平静的神色起了波澜,微微蹙起了眉。

  时知临吼了一顿,将心里的难过委屈发泄了出来,才抹抹眼睛,想重新找少年谈判,然而一抬眼,却见少年已经不在嶙峋山石上,曳地长袍坠着星光,正向他一步步走来。

  “这是报酬。”少年在他两步外站定,摊开的手掌洁白如玉雕,掌心是一片仿若星光凝聚而成的银白色龙鳞,“若你遇到杀身之祸,此物可替你抵挡三次攻击。”

  时知临目光落在他的掌心,又移向他的双眸,倔强着开口:“我不要!”

  少年一抬手,那鳞片已经挂到了他的颈间。

  “你与洛氏世子之间牵扯,就此为止。”

  时知临用力扯下挂在颈间的鳞片:“时安是我弟弟,照顾他是我的责任,哪里需要你的报酬,又哪里是你说就此为止就为止的!”说话时,他手里短剑乍现,带着破空之声刺向眼前人的咽喉,停在厘米之处,发红的眼圈带着狠意:“把我弟弟交出来。”

  少年人未动,目光微动,清澈的眼底浮起疑惑。

  “为何不要报酬。”

  时知临见他丝毫不为所动,气鼓了脸:“那你为何不躲?”

  少年的眼眸依然清澈见底,语气平静笃定:“你不会杀我。”

  时知临恶狠狠地看他一眼,最终收了剑,哼了一声:“无功不受禄。”

  少年想了想,“若你有其他要求,也可提。”

  时知临:“把我弟弟时安还给我。”

  少年:“除此之外。”

  时知临皱眉:“我只有这个要求,时安是我弟弟,也是我的家人,我只想要他。”

  少年神色淡淡:“他是妖,你是人,你们并非亲人。”

  时知临生气道:“谁说过家人就定要是亲人,亲人就定要是有血缘关系之人,时安与我一同长大,对我来说就是家人。”

  “时安乃月狐一族,不可在人间长大。”

  时知临抿唇:“为何?”

  少年淡淡解释:“月狐一族需与长辈一同修炼才能成长,若不然,他永远都只能停留于此时的模样。”

  此话一出,时知临眼底的火光渐渐熄灭,时安在时家这些年,一直保持着他将他捡回家时的模样,即便是化作人形,也是三岁幼童的样子,四年来,时安因为毫无变化的模样,选择了一直待在浮光水榭不出去,就是为了避免金陵城外的凡人讨论时家。

  无论他与兄长如何劝说,时安也从不改变态度。可是时知临知道,时安一定也很想长大。

  他想要回弟弟,但若是以时安一辈子都停留在幼时模样为代价,他宁愿他好好长大,日后他们再想见。

  虽然这样想,但小世子眼圈依旧红了起来,他努力将眼泪憋回去,问:“那他长大之后,我还会见到他吗?”

  少年目光落在他发红的眼眶,嗓音柔和了些:“不知。”

  时知临鼻尖一酸,又觉得生气,用力瞪向眼前连一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的少年。

  少年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两人对视许久,都不再说话。

  时知临先一步泄了气,捏着颈间的鳞片,道:“既如此,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让我安心。”

  少年颔首:“问。”

  时知临问:“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少年:“为何问这些。”

  时知临头头是道:“既然是你带走的时安,你也不告诉我他在哪,那我日后若是找不到时安,自然要找你啊,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话还没说完,一片雪白长袖划过,少年已经拽着星光消失在了他的身前。

  ……

  回忆起当年白叙之甩袖就走的模样,时知临忍不住悄悄瞥了身旁的人一眼。

  白叙之在自己的书案坐下,淡淡道:“云司业马上就到,坐好。”

  时知临坐在他后面,趴着桌子问:“你真不记得当时你带走时安,我们在随缘山上遇见的事情了?”

  白叙之不回答,时知临就戳了戳他背后:“喂,真不记得了?”

  白叙之回头,眉心微蹙:“别碰我。”

  时知临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毛笔:“不是我碰你,是我的笔碰你。”

  白叙之抿唇,时知临挑眉,两人对视时,这堂课的司业来了。

  “认真听课。”

  白叙之留下一句话,便重新转了回去。

  时知临轻哼一声,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听课。

  这堂课学得是算卦,没一会儿,司业便让他们拿出卜筮用具算卦。

  其他弟子都有所准备,时知临举起手:“云司业,我没有带。”

  云司业知道时知临是路长老临时要过来的学生,但他一向严肃,也认为时知临既然知道上哪些课就该提前准备,于是道:“既然知晓有卜筮课程,为何不带?既已有过失,为何嬉笑?”

  时知临哪知道今天有些什么课,他老大不愿意上来,哪里会去问课程,现在都只恨不能马上离开。

  他眼珠子一转,语气正经起来:“弟子并未嬉笑,只是长得就像是在笑的模样,您看,弟子现在未笑,是不是也像是在笑?”

  其他弟子悄悄转头,就见时知临正襟危坐,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还露出了八颗雪白的牙齿,就这样还一本正经地硬说自己没笑,莫名就很好笑。

  有几人看着看着,便没憋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云司业脸色一黑:“笑什么笑!”

  时知临无辜眨眼:“弟子没笑啊。”

  云司业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就在时知临以为自己能顺利被赶出去时,云司业甩袖道:“你与白叙之公用一套龟甲,成绩一同计算!”

  八六() ,,书架与电脑版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