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野塘, 风烟轻淡。

  三伏一过,高树蝉鸣式微,枯荷蜻蜓偶立。飒飒风声中, 白鹭巡回觅食, 长爪惊起浅滩秋水一汪凉澈。

  农忙后的清闲中, 人们只感万物秋意更浓。

  水暖村依山傍水,有些农家养鱼种莲为生, 家中水田肥藕深埋, 此时正是挖藕的好时令。

  沈绰家的小池塘之前捞了许多大鱼,也摘了不少莲蓬去卖, 现在入秋,不需要蓄水,他便让北狗放水到下游, 将小鱼苗赶到一角水深的地方围起来, 等挖完了藕,再用水车转水回来就行。

  田间人影稀落,有些是来割再生稻的,也有来拾别人田里遗落的谷穗的, 还有忙过之后不适应,没事儿非要来田埂转转图安心的。

  沈绰和柚柚站在塘边,看着北狗下塘去抠藕, 双腿深陷在泥淖中, 一步一步走得好是吃力。

  “啧,要不你拿个棍子撑着吧?”沈绰看得焦心, 给他出馊主意。

  北狗应是第一次下田挖藕, 没什么经验, 也不知道该怎么走, 怎么判断莲藕的位置深度。

  在塘里叹了口气,给沈绰办事儿,比摘星星还费劲。

  泥淖与沼泽相似,使越重的力,陷得越深,那一点浅水浑浊地摆动,打湿了裤子,挣扎半晌的北狗感觉自己已经要变成一条涂涂鱼了。

  沈绰当真给他找的活计没有一样不遭罪,但他又心甘情愿得很。

  “喂,北狗,你行不行啊,要不还是上来吧?我们花钱雇人来挖算了!”沈绰看他在这秋高气爽的天气里,搞得满头是汗,才挖了几根小小的断了的藕节起来,不免心中罢然。

  一生要强的北狗哪肯说自己不行啊?今天下午就是焊死在塘里,他也不能主动跑上岸去,毁了沈绰心里崇拜的形象。

  沈绰瞅他不回答,有些生气,循着岸边走,皱眉喊道:“啧,你倒是吱个声呀!”

  “哎呀,你别吵了。”北狗郁闷地嘀咕了一声。

  沈绰耳尖还是听到了,哼道:“什么叫我吵?我那不是害怕你掉泥里爬不起来嘛!你实在不舒服就回来呀,挖藕也是一门技术活儿呢。”

  “……”北狗沉默反思,语气无奈,犹犹豫豫道,“没事儿。就是摇裤儿打湿了,你回去给我拿一条来嘛……”

  “什么?”沈绰愣了一下,看了看四周没人听到他俩的对话,一下笑出声来,心说裤衩子都打湿了,还不知道爬起来,在下面逞个什么强啊?

  “笑什么?”北狗后悔跟他如实相告了。

  沈绰摇摇头,叹道:“知道啦。你先起来嘛。”

  北狗松了口气,如蒙大赦。

  哪知沈绰直接大嗓门地一路喊过去:“柚柚,快回家去给你老爹找条摇裤儿来,他在塘坎上等着呢。”

  “你!”北狗刚一上岸,就见到这样一幕令他羞恼的场景,恨不得遁地待着。

  沈绰怎么可以把他交待的事让其他人去做,那么私密的衣物,不该是他这个当夫郎的去拿嘛?好可恶,把他一个大男人都整羞人了。

  岂料柚柚也是个缺心眼的,竟还大声地回应了:“哦,晓得咯。要什么颜色的呀?”

  “唔,他那几个破洞烂裤不都是灰的嘛,随便哪一条都成。”沈绰回道。

  北狗忍无可忍,不顾腿上滑溜溜的泥浆,就三步两步冲上去,从身后捂住沈绰的嘴巴,狠狠道:“不许说了!”

  “唔……是你叫我拿摇裤儿哒嘛!”沈绰甩开他的手,委屈道。

  北狗阴沉着一张脸,无奈地闭上眼,叹气道:“好好。荒郊野外,我不要脸面的。”

  “咦……你,生气啦?”沈绰好似迟钝反应过来,北狗好像很在意是谁给他拿衣服来着。

  男人一语不发,浑身是泥,走到深的水坑那里洗脚。

  沈绰抿抿唇,感觉是恼着了,他心想都是一家人,谁去不都一样嘛。

  “北狗?真的不欢喜我了嘛?”

  他凑上去赔笑,哄人。

  北狗竟一概不理,和往昔的难度比起来,好似高了不少。

  沈绰这才有些慌了,又放低了语气,黏糊糊地抱住男人的手臂摇晃:“哎呀不要气了嘛,又没人听见,我下次注意好不好嘛?”

  北狗双目放空,盯着流水里的双脚,宁愿发呆,也不理他。

  沈绰纳闷地顿住动作:怎么还哄不好?不就说了句他内裤的颜色嘛,怎么就气上了?

  难道是因为我喊他去挖藕,才弄得这么一身狼狈,而他又特别希望我补偿,所以才让我亲自去拿裤子,但我没去,所以才这么生气的?

  闷葫芦的思维很有一套绕法。与北狗相处这么久以来,沈绰慢慢总结出他心情随想法变化的那一点规律,一般来说叭玖不离十。

  想着人家也是听他的话,才去塘里挖藕的。沈绰也不好说他小气,只能更加努力地哄。

  小心翼翼挨近距离,沈绰把脑袋轻轻靠在男人的肩膀上,继续不安地搅弄手指,诺诺解释道:

  “北狗,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告诉别人你的隐私了,柚柚也不行!我也不是故意说的,你知道我是笨蛋嘛,说话不过脑子,个子小小,心眼多多,又财迷又不老实,没有你在我身边的话,肯定都不知道被人打飞在哪儿了……呜呜,北狗,我都哄你了,你别生气嘛……”

  黑亮的眼珠稍稍转动,北狗动容地放松了肩膀。

  沈绰心想有戏,又殷勤地给他捶背,笑嘻嘻道:“呐,我给你捶捶背,给你捏捏手,辛苦你下塘给我挖藕了好不好?”

  “呼……”北狗叹了口大气,终于肯正式跟他说话了。

  “沈绰……”

  他先是连名带姓地喊,语气强势,让沈绰隐隐想起初见时的那种压迫感。

  “嗯,我,我在听呢。”他的声音差点开抖。

  北狗深深凝视着他,解释道:“以后不许在野外乱说话……只有狗男女才会说那种话。”

  “嗯?狗男女?谁,谁啊?”沈绰懵然地摇头。

  北狗顿了顿,又道:“就是在野外……咳,你明白了嘛?”

  “呃……大概知道了。”沈绰抿了抿唇,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特喵的都不说完,我明白个屁啊!

  “那就好。要自爱。”北狗忽然语重心长起来。

  沈绰迟缓地点点头:“所以说,狗男女不会是那种奸夫□□吧?”

  “……”北狗叹气,为什么他努力遮掩,怕他害羞的话术,总能被他用天真的口吻直白地讲出来?

  “你想我做你的奸夫嘛?”

  “啊?这,嘿嘿,不用了,我不好这口。”沈绰傻笑,心道这种play都知道,老实人玩儿得挺花呀。

  “严肃点。”北狗震惊地瞅着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感到迷惑,他难道不觉得羞耻嘛?自己耳根都开始发热了。

  “哦。你说。”沈绰恍然:害,原来不是在说那个啊……

  “所以你刚刚大声说那个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被人家听见了,就,就把我当你的奸夫了……这,这对你名声不好。”北狗闷闷地说。

  沈绰人都傻了,眨了眨眼,大脑CPU有些反应卡顿:这两件事都能联系起来嘛?难道就像那句“孙答应的狂徒还挂在肚兜上。”一样的画面感?

  靠,古代人真是天转地转,脑子不转,就喜欢靠物化人的思想来判断一个人忠不忠贞。

  不过北狗好像是在为他着想呀,要是真被谁听去他在山涧里大喊这么私密的衣物,误会了也有可能了。

  “好嘛。我以后矜持一点,不给你添乱了。”

  软语相逼,北狗骑虎难下,只得妥协点头:“你乖就好。”

  沈绰笑脸萌萌,瞅着男人的手抬了起来,大概是要给他摸摸头,就顺势闭上了眼睛等待。

  岂料,柚柚小跑回来,气喘吁吁道:“小爹爹,我,我回来啦。这,这是你叫我……唔。”

  “给我就好。”沈绰一个箭步冲上去捂住他的嘴,接过包袱递给北狗,示意他去旁边的芦苇丛里换衣换裤。

  ……

  沈绰和柚柚去收小船上为数不多的小莲藕,等着北狗回来就一起走。

  这时,山坡上走下来一个戴草帽的男子,跟他打招呼:“嘿,小嫂嫂,挖藕呢?”

  “嗯?是陈老弟啊,你上山干嘛去啦?”沈绰跟他客套起来。

  陈志仓笑道:“去捡柴。走这儿近些。”

  “耶,咋不见北狗老哥呢?就你们两个下田挖呀?”

  沈绰摇头:“不是。北狗他不会挖藕,我们就捡这些回去吃,免得浪费。”

  陈志仓惊讶道:“哟,还有北狗老哥不会的事啊?稀罕了稀罕了。”

  “啊,也不是不会啊,就,就我怕他累着了。前些天不是帮东家西家的打谷子嘛,太辛苦了。我让他多休息。”沈绰机智地打了bug,让北狗的大哥威望继续保持。

  陈志仓一听这话,有些愧疚,毕竟北狗也帮过自己,就放下装柴的背篓,站在岸边开始挽裤子,笑道:“那小弟我来帮你们挖,这我最在行了。”

  “啊?这……太好了。你真是个大好人。”沈绰乐飞了,也不婉拒一番。

  “这有啥嘛?该帮该帮。”陈志仓挠挠头,大方笑道,“哦,对了,我刚刚还在对面山头看到了郑方行和李旺子,这俩家伙平时也没少找北狗老哥帮忙,这刚好闲着,我去把他们也叫过来干活儿!”

  “哦?那更好了!”沈绰没想到北狗这么乐于助人,换来好多仗义兄弟,混得真不错。

  “嫂嫂等着,我去山上吼他俩两声。”陈志仓也不耽搁,赤着脚望山上冲,一个大嗓门吼去,回声荡了一道又一道。

  ……

  北狗回到塘坎的时候,塘里正热闹得不成样子,听取大哥一片。

  沈绰赶紧跟他附耳说了几句。

  男人的脸色明显愉悦起来,又重振士气,挽起了衣袖,准备下去讨经验。

  “你先回去做饭,炒两个小菜,挖点嫩花生回来,我们挖完了藕就回来喝点酒,好不好?”

  本来是听前半句还有命令的口吻,到了后面就成了征求意见。

  沈绰很受用地点点头:“知道了。好生跟着学,以后就不怕陷在塘里面啦。”

  北狗兴奋地点点头,着急地往塘里去。

  陈志仓等人举手欢呼:“来来来,大哥下来了,咱们让个位……砸他泥巴。”

  “呃……”沈绰扶额,这什么恶趣味啊?

  “走吧柚柚,我们回家给叔叔们做饭。”

  柚柚收回羡慕的目光,撇撇嘴道:“叔叔们玩泥巴好快乐啊。”

  沈绰冷笑:“哼,那是你没看见他们回去挨打的样。去,把你爹那一堆泥浆衣服拖回去泡着……”

  “哦。”柚柚乖乖照做。

  ……

  天有霞色,晚昏徐凉。

  几人淤泥满身地担着几箩筐的新鲜莲藕回来了。

  阿黄在院子里狂叫摆尾。

  沈绰听见动静出门去看,招呼帮忙的村民去洗手洗脚,换备用衣物。

  北狗走在最后,身上泥浆和那几个泥鳅一样的家伙比起来,简直出奇地少,令沈绰微微惊讶。

  “耶,你咋这么干净嘞?”

  北狗珍惜道:“夫郎洗的衣衫,要爱惜。”

  一开始因为没有技术,整得像个泥人,后来学会了挖藕,北狗可是没让那些人扔他一坨泥巴来着。

  “切。随你吧。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酒菜,你和他们先吃吧。”沈绰也不听他贫嘴,交代了两句,就推搡他回屋去招待客人。

  北狗迟疑:“那你呢?”

  “我再炒一个菜就来。”沈绰回道,欲走又调转了脚步,踮着脚拉下北狗的耳朵,脸颊红红地跟他说悄悄话,“你等下也不要喝太醉了,今晚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语气神秘,眼神暧昧,北狗听得耳朵一立,心跳砰砰,胡乱猜测,加之沈绰满面娇羞的模样,都令他呼吸渐乱,以为是那种上等好事。

  便竭力遏制欣喜的心情,满怀期待地抿了一点笑,分外乖巧地点点头:“都听小绰的。”

  作者有话说:

  猜猜下章狗子会收到什么惊喜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