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里没有风, 黑袍人能够感受到的只有何以致带来的热度。

  何以致与黑袍人靠的很近,近到他可以很轻易的闻到黑袍人身上的冷香。

  那香味有些熟悉,但何以致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起初, 他对男人身上竟有淡雅香气一事并不适应,接着又通过对方有点好闻这件事想起自己已经几天没洗过澡了。

  他担心自己是臭的,就将正对着黑袍人的脑袋又扭了过去,小幅度地抓着自己的衣袖, 把衣袖按在了嘴上,紧张地嗅了嗅,接着乐呵呵的想着,他虽然不如黑袍人香,但也不臭,而不臭就好。

  这样凑到黑袍身边的时候, 也不至于遭人嫌弃。

  但是……

  何以致抬起鼻子闻了闻,又转过头与黑袍说:“你用的熏香里有长夜花吧?”他为了让黑袍高看他一眼,有心表示出他是个见识颇多很有才学的人, 便道, “这花只有林寒渊才有, 修行的时候用上一些, 会有静心巩固神海的奇效。”他说着说着,不自觉地接了一句,“郅玙就很喜欢这花。”

  “郅玙虽是修行的奇才, 但他心境不稳,所以修行时经常会取一些用。”何以致说, “而我跟郅玙不一样, 我就不是很喜欢长夜花。而且我的心境神海平稳, 从不需这花来稳。”

  他提起这件事不免有些得意。

  似乎是他的心不乱, 郅玙的心很乱是他唯一能赢过郅玙的地方,所以这件事值得加大力度炫耀一番。

  闻言,黑袍人瞥了何以致一眼。

  何以致的表情也很快变得不自然。

  大概是因为自己一时不慎提到了郅玙,何以致坐了起来,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你既然认识我,想来也知道郅玙。”

  郅玙这个名字有那么一两分的吸引力。黑袍人紧闭的嘴终于被郅玙的名字撬开。

  黑袍人兴致不高地说:“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很在意吗?”

  何以致扭捏了一下,“不是我在不在意,只是我觉得……郅玙那般有名,很少有人会不在意。”

  黑袍人冷淡地说了一句:“未必。”黑袍人平静地凝视着远方,不带情绪地说,“他算什么东西,怎会得人瞩目。”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何以致听不得这话,心下有些奇怪。他既喜欢黑袍人看不起郅玙的表现,又为此感到不舒服。这种感情就像是黑袍人低看郅玙,就是在低看他。

  他大概是个矛盾的恶人。

  他可以接受自己嘲讽郅玙,却不是那么愿意看别人嘲讽郅玙,为此有些不情愿地说:“郅玙天资出众,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平心而论,在下三界里你很难找到与他一样厉害的人物,而且以他的本事,越海都不是难事,又怎么会不得人注目?”

  听到这里黑袍人有些意外,用低沉的声音问:“你嘴里说的都是你对他的看法?”

  何以致不知对方是在疑惑,只觉得对方在反驳自己,当下脾气上来,忘了方才还想着与这人好好相处,立刻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说:“什么叫那是我的看法!我才不是这么想的!”

  而后他就像是掩耳盗铃一样,一刻不停地说:“你别误会,我没有夸赞他的意思!你不了解我,我根本看不上他!我方才说得那些都不是我平日里想过的!我只是说……说一些世人对他的看法!”

  黑袍人不喜不悲道:“世人很少有看得上他的。”

  “不可能!”何以致接话很快。

  因为接得太快了,何以致开始觉得别扭,就黑着脸对黑袍人说:“你是不是有意惹我发怒?”他说,“是,我是看不上郅玙,可我看不上他,跟你们看不看得上他又有什么关系?你们又凭什么因为我看不上他你们就看不上他?你们既然没有他那两下子,又怎么好意思看不上他?”

  这些话让他说的像是绕口令。

  他说着说着,来了计较的心思,见黑袍人不回答,非要在黑袍人面前好好算算郅玙的不凡之处,为此硬着头皮把自己平日里嘲讽郅玙的点反过来夸了一遍。

  “我们说些俗的,郅玙相貌出众、仪表堂堂、天资不凡、修为高深,放在哪里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这也就是落在清宗郅环的手里,郅环又是个脑子拎不清的蠢货,这才埋没了郅玙,若是郅玙落在我天玄府手中,这名声可能……好不了……”

  原本点着手和黑袍人算计这点事的何以致说到这里卡了壳,考虑到天玄府的名声,他激动的声音变小了很多,之后话锋一转:“我们不说俗的!人家郅玙德才兼备,虽然性子冷了一些,但人家爱恨分明,为人正气,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若不信,不妨出去打听打听,清宗近年来接手的那些棘手破事都是谁在处理?”

  何以致还真怕对方不信,为此朗声掰着手指跟对方从头算到尾。

  “比如说,前些年正兽吃了两地不少的人,郅玙听到消息,去的比我们天玄府都早。”

  “还有,北苑那次的事也是郅玙解决的。”

  “还有,宗门大会也是人家郅玙夺了首座,但因不喜欢独占风头,最后打谢家人的时候还喂了几招,让谢家人输得十分体面。”

  “还有……”

  他一件事一件事算着,算的很细,说的都是这些年郅玙做过的事。虽然话的意思表达的不是很好,语句不算通顺,但却在通过这不算明确详细的表述告诉黑袍,郅玙是个十分出色的人。黑袍若是想嘲讽郅玙,至少要做到郅玙这个份上才行。

  沙海的太阳依旧没变,但随着何以致说话的声音,周围的热度似乎减退了一些。

  黑袍人静心听了许久,一直没有打断何以致,等着何以致说够了,黑袍人面朝着前方的沙海,突然说了一声:“有关他的事,你记得倒是清楚。”

  何以致理直气壮地说:“那是自然!他是我的对手,我与他不和,自然要时刻紧盯他,毕竟人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可不能懈怠了。”

  他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妥,还能一脸傲气的对着黑袍人回忆过往:“你是不知道,盯他可累了,他很少有闲着的时候,让我这个对手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头。我还记得有一次他去了桑洲,我听到这事自然也想跟去看看,可当时爹娘不许,说桑洲太乱,我就背着爹娘连夜跑路,一路尾随着他,想要看看他去桑洲做什么。”

  他说到这里时心气还有些不顺,就恨声道:“要跟住他真的很不容易,我几次萌生了退回的心思,可我与他认识太久了,他身边的大事小情我都了如指掌,只有桑洲那次的事我不清楚内情,让我心里怎么想怎么不痛快,只能硬着头皮跟着。”

  他本是在抱怨,可说了一半,注意到身旁人的目光有些奇怪,隐隐发现自己这个行径可能过于难看,很像是某种常年追踪他人的下作东西,便磕磕巴巴地补充了一句:“你别这么看我,我可没有奇怪的癖好,我只是怕他脱离了我的掌控,得到了什么我没有的机遇,所以才一路跟着,心里想着若是他遇到了什么好的机遇,我就现身去抢……”

  说罢,他可怜的上抬眉头,点着自己胳膊上,道:“那次我可遭了大罪了。”

  “我不耐热,那桑洲又热得就像火炉,我这身上起了好多热疹,身后又有家里的人再追,别提多烦了。”

  “夜里的时候,他坐在我对面,一身清爽,我就躲在草丛里,被血虫叮了一身的包。”提起血虫,他忍不住比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东西,眯起左边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知道,那血虫就这么大点,叮出来的包——”他又把两只手放在胸前,比划了一个碗口,难以置信地说,“叮出来的包居然这么大!我就像是被人打了两拳一样……”

  之后他完全陷入了回忆中,满脑子都是血虫、包,把自己与黑袍人聊天的初衷忘得干干净净,开始针对着桑洲当地的血虫有多毒骂个没完。

  而黑袍人了解到这件事,那双静如死水的眼睛忽然有了一丝变化。

  就像是有人在平静的水面扔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那石头不大,水纹扩散得不明显,甚至没有声音,但不管如何,都激起了不平的表现。

  为此,黑袍人第一次打断了何以致的话:“他去桑洲那次你一直跟着?”

  专注骂血虫的何以致分神点了点头。

  黑袍人又说:“以你的本事他怎么可能没发现?”

  何以致不爱听这话,血虫和包也不想说了,先翻了个白眼,道:“我,天玄府少府主,想要弄什么法器弄不到?瞒住他虽然很难,可我娘手里有来自梦若的法宝,我拿来那样东西,旁人自然注意不到我存在。”当然,他抹去了偷法器后被秦华夫人打了一顿的后续。

  黑袍人这时站了起来,斜视着他,语气有些奇怪:“那郅玙中了热毒昏倒的时候你也在?”

  何以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地抿紧嘴唇,脸渐渐地红了,又摇了一下头。

  “我没在,也没看到他中热毒。”这话说完,何以致倒是有些疑惑地看向身侧的人,“可你是怎么知道郅玙中了热毒?郅玙中热毒的事他没有与任何人讲过,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何以致没有发现,他的这句话等于是默认了他知道郅玙中了毒。而何以致知晓那次的事有些特殊,绝不相信郅玙会到处乱说。

  至于他为何如此确信……

  何以致念着桑洲这两个字,目光微闪,避开了黑袍人的眼睛,下意识地舔了舔下唇,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有关桑洲的事。

  ——

  何以致有个坏习惯。

  他常年收集与郅玙有关的消息,并派人盯着郅玙,要求对方把郅玙的事全部告诉他,因此郅玙的行踪在他看来不是什么难以打探的秘密。

  一日,得到郅玙要去桑洲的消息,何以致抓心挠肝的难受了许久。

  他以为自己十分了解郅玙,并知晓郅玙每次行动的缘由,自认自己什么都能看透,唯独看不透郅玙怎么会突然想要去桑洲。

  桑洲不同于邑珲的其他州地,那里人烟稀少,没有什么出名的妖魔,一向被修士视作灵力匮乏的荒漠坟冢,没有一处能够激起修士踏入的宝地,因此郅玙此行在何以致看来是十分的反常。

  反常到了何以致一得到消息,立刻听起了近日接收到的与郅玙有关的消息,然后按着郅环因为郅苏打了郅玙,还骂得很难听的那条消息,加重了郅玙举止反常的认定。

  当然,何以致不排除郅玙只是一时抽风,单纯的想要去桑洲瞧瞧。可他即便有了这个猜想,也还是对此放心不下,翻来覆去地想着郅玙若不是因为郅环的安排很少愿意自己外出的事,第一次在何欢夫妇说了不允许后,还壮着胆子为此偷跑了。

  他跑得那日心跳得很快。

  虽然往日的何以致看起来嚣张跋扈、无法无天,但何以致其实是个双亲说什么都会照做的乖儿子。

  往年若是何欢夫妇说哪里有危险,何以致为了自己的安全,为了不给天玄府添乱,是绝对不会乱跑的。可这次不一样,在何欢夫妇说了不想他去之后,他还是带着必须去看看郅玙去做什么的心思,悄悄顺走了秦华夫人的法器,跟了上去。

  想要在桑洲里找到郅玙并不是难事,郅玙也没想过隐藏行踪。

  因此在郅玙进入了桑洲两日后,何以致就跟上了对方,并时刻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跟上去时,何以致心里想着作为一个合格的敌手,他要斩断郅玙路上可能遇到的一切机缘,并为此制定了几条不一样的计划。

  彼时,郅玙去了一家酒肆,何以致不好跟进去,就蹲在门前,继续完善自己的计划。

  由于何以致表现得古怪,酒肆的主人忍不住多看了何以致几眼,问道:“小友,你这是?”

  何以致被人盯得脸红,就恶声恶气地吼了一句:“想害人!不可以啊!识趣的赶紧滚开!”

  他本以为他这么说之后会被店家讥讽赶走,不曾想店家倒像是来了兴致,也像是在逗弄着小朋友,还好性子地与他说:“你想怎么害人?”

  何以致一时语塞,本来在想这人有病,不愿意理会对方,后来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神飘忽,伸出手从怀里掏出银票塞到对方手中,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那个……既然要害人,就要下手狠一些,而什么最狠,当然是要看他从高处跌下,再送他回高处,然后再让他跌下,这样最狠!”

  店家盯着那银票,很快改变了之前轻佻的表情,一边将银票塞入怀中,一边开始为何以致出谋划策,打着绝对不让何以致这钱白花的认真念头。

  何以致不管店家,抬手往里面指了一下,随口说了一句:“你看到他没有?他现在就在低处,所以我们得送他回高处,这样才是害人的最好办法。”

  店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耐着性子问:“那你要如何?”

  何以致挪动着脚步,把自己团成一团,凑到店家的身边小声道:“我还没想好。”他咬着下唇,整理了一下,说,“我想害的这个人很特别,他从小到大特别的倒霉,什么好事都遇不到,经常受人欺负,明明实力强悍,却不知用自己的力量的回击,让人看着真的是又气又急,有时都会给你一种他这种人活着也是受累,不如……”

  他还没说完,店家便懂了,抢先回答:“死了算了!”

  由于店家回答的太快,何以致顿了一下,咽下了那句「大开杀戒」的话,然后顺着往下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我觉得要他这样死有些便宜他了,就想要他死的更惨一点,而好巧不巧,前两日这个倒霉蛋又出了些事。”

  拿了钱的店家当然会配合的往下问:“什么事?”

  “他有一个不做人的爹,他爹仗着他心地善良,经常欺压他,为了让他给庶出的儿子让路,还会打压他!”何以致说,“明明前两日是他的寿辰,他的敌手都知晓在这几日卖他个面子,让他安生一会儿,偏他狗爹不知,还为了庶子打了他一顿!”

  店家皱眉:“有点惨。”

  何以致很是认可,为此五官都要皱在一起,颇为为难道:“光他爹打他也就算了,他师父前几日还把他的东西送给了他的庶弟,还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拉着他庶弟走了,只冷漠地要他断后!说句实话,这狗事他的敌手都做不出来,也不知他师父是怎么想的!”

  何以致越说越气。

  “还有,他回到家中,他的生母竟为了他庶弟犯病指责他,活像是他把庶弟怎么样了!而恕我直言,他那庶弟跟猪崽子一样,除了吃就是睡,什么活都不做,这些年犯了那么多次病也没见死,他们又何必总拿他庶弟身子不好的事欺压他?”

  骂到这里,何以致声音小了许多:“偏生……他那敌手不知道他家里发生的破事,在他挨打那天送了臭鱼臭虾讥讽他在哪里都是发烂发臭的命,搞得他可能……大概……应该有一点心灰意冷,这才让他抱着一些不好的念想,跑到了桑洲这鬼地方。”

  一直沉默听到现在的店家立刻不悦地挑了挑眉毛,质问何以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桑洲怎么了?”

  何以致发现了不妥之处,紧张地舔了舔下唇,连忙解释了一句:“不是桑洲怎么了,而是桑洲灵力匮乏,桑地以北一直是修行不顺,来世不想再做修士的人所选的埋骨地,所以……我就……”他说到这里吞吞吐吐半天,没能接下去。

  店家听明白了,体贴地说:“你怕他想不开。”

  何以致先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恼羞成怒地瞪大眼睛,叫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怕桑地以北埋骨之人太多,万一他去了,遇到了不少离去的先辈,万一哪个先辈不小心遗留了什么秘宝,给他增了一点机缘就坏了!为此我必须要他打消去桑地以北的念头。”

  他说到最后,明显是自己也混乱了。至于为何不想郅玙去桑地以北,他只咬死是不想让对方抢占那构想出来的机缘,甚至把此事悄悄地推在了如果郅玙因此而死,他怕是会愧疚难安这上。

  店家作为一个经历过尘世俗情的人,自然会体贴的不去戳穿他。

  店家看着怀里的银票的面子上,只配合地说:“我懂,所以你想?”

  何以致发热的大脑终于绕回到之前说的事上。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先让他站回高处,不去回想近日发生的糟心事。”

  店家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既要如此,不下猛药可是不行。”

  何以致十分单纯,好奇地问:“你的意思是?”

  店家道:“不如先拿他师父开刀,让他师父先他赔个不是,再跪在他面前给他端茶倒水。”

  何以致欲言又止地看着店家,整理了半天才整理好心情,说了一句:“他师父不是常人,谁也打不过。”

  店家听劝,立刻换了一个:“那就拿那个招人烦的庶弟开刀好了。”

  “不带偏见地说一句,他的庶弟确实体弱多病,若是拿捏不好受惊死了,他爹没准会杀了他泄恨。”

  “那拿他爹……那也不对,那到底是他爹。”店家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他那对手与他有什么关系吗?”

  何以致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

  店家松了一口气,继续道:“他那对手是不是经常欺负他?”

  何以致坦诚地点了点头,“经常。”

  店家双眼一亮,“那他是不是很恨他的对手?”

  何以致不假思索道:“自然。”

  店家笑了,说:“那就好办了,你把他的对手杀了,以此安抚他,让他踩着对手的尸骨站回高位,再动手把他拉下来不就成了?”

  何以致觉得很有道理。

  如果他不是店家口中的那个郅玙的对手,他肯定会同意的。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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