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就睡着姜本财和陈娥, 姜邑本来怕檀洄不老实,可这条鱼一进屋就表现得格外老成,铺好床便安安静静坐着, 就差手里拿本书了。

  姜邑在里边躺下许久, 见他还一动不动地坐着, 眉头紧蹙, 像是有什么心事。

  姜邑问:“怎么了?”

  檀洄垂眸看他一眼,一字不发,鱼尾悄悄冒出来, 在他腿上轻轻蹭着。

  姜邑哼笑, 把那条大尾巴挪了挪,刚挪到外面, 大尾巴立马回到远处。

  “到底怎么了?”

  檀洄这才凑过去小声道:“以后别理他们了。”

  姜邑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说?”

  檀洄:“他们不好, 打你。”

  姜邑险些没忍住笑,在那条尾巴上用力戳了戳:“你是真的没在人世待过……放心,他们以后绝对不会打了。”

  檀洄不说话了, 依旧不是很乐意, 姜邑把他拽下来,颈耳交缠,很小声地说着话。

  说的不是情话, 都是些明日的打算,说着说着,自己也困了,埋在对方怀里渐渐没了声。

  檀洄盯着他, 看他真的睡着了, 在他脸上的疤痕上吻了吻, 之后红着脸往下……

  姜邑做了一夜关于春花雪月的梦。

  翌日一早, 姜本财把仆役的衣服送了过来。

  仆役的帽子正好能把姜邑的耳朵上部分遮住,陈娥又将他摁在妆台前,拿脂粉替他遮掩疤痕,过程中又掉了许多眼泪:“我的儿……这真的不是用刀划的?”

  姜邑拿起帕子替她拭泪,耐心解释。

  陈娥频频点头,说:“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爹去买那什么宅子做库房,生意做这么大有什么用?害你落得如此下场!若没有那诅咒,你怎么会……”

  “车到山前必有路,”姜邑道,“总有解决的办法。”

  陈娥本来还伤心,可看儿子如此信誓旦旦的模样,心下就觉得安定许多,化好妆后,往铜镜里一瞧,这不就是她那原模原样的孩子吗?

  “那东西一回来,我就觉得哪里怪怪的,”陈娥在一旁坐下,眼里依旧闪烁着后怕,“我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儿子我能认不出来?那人虽跟你一模一样,可我就是亲不起来,更别提莫正初来后,我们总遇到的那些怪事了……”

  姜邑听她说了许久,虽然唠叨,胸腔里却是一股暖流涌动,他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望着镜中两鬓苍苍的妇人。

  姜本财出去找了个小厮去喊姜小姐过来。

  檀洄则早已按照姜邑安排藏了起来,他昨夜与那怪物斗过,若对方是冒充自己的妖怪,自然会认出檀洄。他则好些,当时站在黑漆漆的门口,几乎看不清脸。

  ……

  “姜小姐”走进来的时候,姜邑和陈娥正在屏风后用火斗熨烫衣料。

  “爹,娘,你们找我?”屏风外,高挑的身形坐下,自顾自地喝茶。

  姜本财道:“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对方笑道:“自己家要那么多规矩做什么?”

  姜本财语气不太高兴:“你最近实在太胡来了,先不说那个莫正初,你怎么还把你屋里的丫鬟都遣散了?你一个小姐,怎么能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

  “我是不是小姐,爹你还不清楚?”

  “……你!”姜本财啧一声,深深叹了口气,“就算是少爷,那身边也少不了丫鬟,更衣梳妆,端茶倒水,哪样能缺?”

  “爹,我跟你们可不一样,等和正初成了亲,我与他便是道侣,哪需要别人伺候?我这是提前适应。”

  “你非要气死我了?!”姜本财这会儿已经入了戏,全然忘了眼前并不是他的真儿子。

  “姜邑”兴致缺缺地站起来:“爹,你今天找我,为的就是这个?”

  姜本财想起了正事,紧张地磕巴了下,随即道:“这是小事吗?!”

  “姜邑”转身想走,脚抬到一半,注意到屏风后的两个身影,忽然出声:“娘,儿子来了,你怎么不出来见一见。”说着,径直走了过去。

  陈娥手一抖,险些没拿稳火斗,姜邑替她拿稳,示意她放心,而后继续熨烫眼前的衣料。

  “姜邑”已经走了过来,先看了一眼陈娥,又看向低着头静静熨烫的姜邑。

  “我不见你,你就不能来见我?”陈娥咬紧牙关,“这边这么多活要忙,你又不是没看到,要你帮忙你又不帮。”

  “用得着吗?交给下人不就行了?”

  “我不看着,这些人就乱来,敷衍了事!”

  “那样的下人就得教训……”说着,朝姜邑越走越近,突然伸手就要去碰他的帽子。

  手停在半空,屋内倏然响起了惊叫。

  姜邑在千钧一发之际,碰歪了陈娥手中的火斗,他位置看的很准,几块火炭全部掉在了“姜邑”的裙摆处。

  那人的反应很奇怪,起先的大叫之后,又努力忍着眼底的惊恐去看脚边,看到那几块完全没落到身上的火炭时,瞳孔缩了缩,随即强行稳下心神,在陈娥赶过去问有没有事时,只强笑着摇摇头说没事,最后竟逃一般地仓皇离开屏风,欲要往出走。

  走到门边,又回头对姜本财道:“对了爹,我也有件事跟你说。”

  “什……什么?”

  “你还记得木灵山吗?”

  屏风后的姜邑微微抬眸。

  “那不就是你和莫正初回来的地方?”姜本财道。

  “是,上次正初杀的其实只是一只小妖,他怀疑真正的大妖还在山上,只是以他一人的功力恐怕难成,他已经给同门写了信求援,过几日人可能就到了,我到时候也一起去。”

  “你去凑什么热闹?”姜本财又入了戏,气恼道,“那是个什么妖怪啊?”

  “你就当是个……似鲛非鲛的怪物,”那人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低低笑着,多出了几分阴诡的气息,“此物冷血残暴,据说那连生父都杀,更遑论其他凡人?谁不除之而后快?”

  “……”

  假姜邑离开后,姜本财和陈娥明显松了口气。

  姜邑把最后一部分衣料熨烫好,出去找檀洄,还没出门就被姜本财拦住:“孩子,你去哪儿?”

  看出他的紧张,姜邑说:“那东西确实不是人,但很怕火,万一下次遇到怪事我不在,就用火对付……我去找檀洄问他一些事。”

  姜本财点点头。

  陈娥在后面小声道:“诸事小心啊。”

  “嗯。”

  姜邑在一处无人小院的井里找到的檀洄,用许多好话才把人鱼骗上来,看那张怨妇脸就忍不住逗:“是你答应藏起来的。”

  薄唇抿着,半晌后道:“宝贝,下次不要支开我见别的男人。”

  姜邑微愣:“你怎么知道那家伙是男人?”

  他可是记得这条鱼刚开始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男人来着。

  檀洄似乎也被问住了,咕哝道:“男人就是男人。”

  想到昨夜看到的那抹鱼身,还有不久前“姜邑”对火的异常反应,姜邑连忙靠近他道:“说起来,你们可能是同族。”

  对同族的性别认知清晰倒也正常。虽然也有人的血统,可檀洄几乎没在人世待过。

  檀洄:“同族?”

  姜邑点头:“我怀疑他就是另一条雄性赤鱬,只是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你在山中,就从没遇到他?”

  檀洄摇头。

  姜邑想起他曾经还生火给自己烤鱼的事,问:“你不怕火?”

  檀洄听到“火”这个字有些恍惚,接着捏住他的手:“不怕。”

  因为有一半人类的血统吗?

  姜邑没再问,让他重新换上仆役的衣服,随后去自己的院子看看。

  绕过花园,远远就看到了池塘边的一对男女。

  “姜邑”和莫正初。

  看清那道穿着素白道袍的身影后,姜邑眼睛微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早已痊愈的胸口。

  檀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的两人,附在他耳边道:“我去杀了他。”

  姜邑一愣,眼看他真要去,立马握紧他手:“乖,先别动。”

  那声“乖”一出来,檀洄就犹如天下第一乖的少年,果然格外安静地立在一旁。

  远处的两人似乎只聊着无关的小事,时不时笑一下,甚是情浓,姜邑嘴角抽搐,真不知道那般厌恶妖物的莫正初他日发现自己和一只妖物谈婚论嫁,会是什么模样。

  分别时,莫正初才终于说了句有用的话:

  “你记得提醒下你父亲,那宅院做的库房,暂时还是别用了,我前几日经过,发现那里有多了股阴气,我当时用剑光驱散,但事出反常,还是以防万一的好。”

  “……是吗?辛苦你了,正初。”

  ……

  回去的路上,姜邑一直回想着莫正初那句话。

  为什么充当库房的宅子会有阴气?

  当年的鬼魂已经魂飞魄散了,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来安然无事。

  阴气哪里来的?

  冒充他的妖物夜里不在房间,难道和那栋宅子有关?

  昨天夜里,那怪物真的是想在姜本财那里杀人么?

  不对,若要杀害姜宅的人,以他那身本事,早就杀了,何必弄出这么多怪事?

  比起杀人,那种行为,分明……更像是要将人都吓走!

  果然,回到姜本财那里,姜邑就看到他们开始收拾行李了。

  陈娥道:“孩子,我们思来想去,还是斗不过那么一个怪物的,准备找由头先回我娘家,我娘家那边认识一些大师,到时候找人过来治它……”

  姜本财点头:“你身边这位再厉害,也太年轻了,这种事真的马虎不得,现在被你爹我赶上倒霉事,也没办法……你们跟我们一起走吧,还是以仆役的身份,正好你娘也很久没回娘家了,我们本来就在和它置气,它不会怀疑的……”

  姜邑自然不会跟着去,但也没阻拦这两人,就算知道那怪物想把人逼走,可他也知道,这种时候,父母离开确实会比较安全。

  姜本财劝了半天没劝住他,只好道:“那我们也不去了!”

  姜邑怔住,半晌才问:“……为什么?”

  陈娥把包袱放下:“做父母的,还能把孩子留在火坑里自己逃命?留下起码知道你什么情况,能安心。”

  侧放在一旁的手攥住袖口,指腹微微发白,姜邑几乎不知所措,然后便看到姜本财泡了一壶茶,叹息着说:“要是家都没了,我钱不是白赚了?”

  院子里吹来清风,日光的热气像是被吹了过来,姜邑攥住檀洄的手,说:“家会有的。”

  ……

  傍晚,安抚完父母,姜邑和檀洄再次遛进自己之前所住的院子。

  并没有“姜邑”半个身影,连仆役都不见一个。

  “去旧宅库房!”姜邑立马道。

  从姜宅出来,到旧宅库房还需要一些脚程,路过一户人家时,里面传来哭嚎。

  很快就有人走出来挂上白布。

  姜邑记忆里,这家前些日子才办的喜事,他本能问了一句:“谁出事了?”

  那人摇头叹道:“就是男主人,也是可怜,半个月前才成的亲,突然间生了病,再也不起了……”

  里面的哭声越来越大,那人急急忙忙进去了。

  之后的路,姜邑都走得很慢,檀洄以为他累了,直接把他背了起来。

  姜邑没挣扎,好像真的累了一样趴在上面,他的脑内一片浑噩,在许久的冥想中,终于过滤出自己寻觅的信息:

  他总把目光放在苏醒后的人和事上,险些忘了,苏醒前的记忆,也是很重要的。

  其实在他认识莫正初之前,这个镇上就有些古怪了。

  比如,从今年正月开始,镇上休妻的事情变得很多,而男人婚后出事的也有不少。

  只是平时不当一回事,现在事情挨在了一起来看,便觉得有问题。

  姜邑想的有些头疼,晃晃脑子,对着少年道:“檀洄,放我下来。”

  对方脚步迟疑,继续走了一段才放人下来。

  库房就在远处,隐隐能看到后门。

  姜邑双脚落地的时候,余光瞄到一个闪身爬墙进去的影子。

  衣服是“姜邑”今日所穿的那身!

  檀洄反应极快,不用他开口便重新背起他往那边冲去,双腿矫健如飞,风驰电挚越过高墙后,转身藏进树后。

  姜邑屏息趴在他背上,歪头往外看。

  那抹身影已经不见了。

  天已经黑下来,库房后院堆放的都是些不值钱的杂物,一般不会有人看守,连灯都没有。

  姜邑从檀洄背上下来,轻手轻脚往前走。

  走过岔口,就能看到几个院子的入门处。

  墙很高,让本来黑暗的走道更加压抑,越往前走,姜邑就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那是曾经深入檀洄巢穴时所经历的不适感。

  越是如此,双脚越是无法停下。

  走到一处院门,姜邑本能感应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恶心。

  双手忍不住推开院门,径直进去。

  整个院子都是黑漆漆。

  姜邑来时戴了幂篱,见此光景,伸手将纱布撩开,一步步入内。

  半晌后,他走到了廊道,刚要停步,被一阵掠过的脚步声惊得拧眉回头。

  什么都没有,没有人群跑过去,连一直和他在一起的檀洄……也不见了!

  姜邑并没失了方寸,他知道檀洄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跟他玩游戏,可还是小声道:“檀洄?”

  没有回应。

  姜邑正要回去找,忽然,那阵跑动声又响了起来!

  拳头死死攥紧了。

  他慢慢回头,通过那篇老旧到几乎要掉下来的木窗,与一张女人的脸猛地对上。

  女人好像透过他望着别人,满脸笑意地低下头,双手忙活着什么。

  鬼使神差的,他直直走过去,不久后,在女人的手里看到了老虎衣服,金项圈,金锁……还有许多檀洄曾经送给他的东西。

  睫毛微抖,姜邑抬眸,紧紧盯着眼前的女人。

  谁知那阵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变得更加频繁,更加响亮!

  同一时间,他在黑暗荒凉的院落里听到了人声嚷动,然后,他就看到窗内的女人被大火包围。

  姜邑冲过去要开门,可那门就像是焊死了一样,怎么都打不开!

  拍门声,响彻不绝的拍门声。

  屋内传来女人凄厉的求救:“相公!救我——”

  姜邑开始用脚踹,他的脚几乎踹到麻木,可那门还是纹丝不动。

  他跑到窗前,刚要踹窗户,女人满是血泪的脸骤然贴过来,死死瞪着他的身后:“常子浩!常子浩——”

  那声音撕心裂肺,震耳欲聋。

  下一刻,万籁俱寂。

  姜邑看到了一双只剩骨头的双手从窗户里伸出来,朝着他的脖颈而来。

  后退之前,一条巨大的鱼尾从身后甩出,扫开那双鬼爪的同时,也将姜邑从幻境中带了出来。

  寂静,漆黑。

  姜邑抬头,还是那个院子,还是那扇破财的木窗,檀洄依旧不在。

  他看了看自己的身后,眼里浮现那条鱼尾出现的位置,渐渐明白了——檀洄确实是命簿所说的背后灵。

  这里是他母亲出事的地方,或许是受了什么限制,他只能附身在自己背后。

  系统看他想通了,连忙大声道:“就是他就是他!本统没有说错吧!他就是邪祟!宿主你快醒醒!”

  姜邑烦躁道:“邪祟又如何?我说了,我甘愿领受!闭嘴——”

  话落,耳里捕捉一丝风声,姜邑不再犹疑,循声追去,那一瞬间,他的身体近乎形成一道残影,手本能地竭力张开,兽爪一样的姿态,绕过飞刺,幂篱迎风落地,爪子划破泛冷的空气,精准扣住那道非人的脖颈。

  身后墨绿色的鱼尾哗然伸展出来,疯狂扭动着帮他压制眼前怪物的身躯,姜邑眼里泛着冷意,竭尽全力,一拳头将那张脸打烂:“冒充我,打死你!”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