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辞不疾不徐的话语蕴含着某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他隐去了脸上讥讽的表情,犀利的目光依次看向眼前的每一个摄像镜头。
他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维护完陆万青, 而后挑了其中一个问题回答。
“我的确在游轮上和被害人交谈过,那时我怀疑她和我一样,是Alpha的掌中玩物,是承受了不堪在煎熬中活着的同伴。”
金荔提着长裙, 昂着修长的天鹅颈,离开得温柔又疏离的那个画面从舒辞脑海中闪过。
他蓦然想起一件事。
第一次在服务中心办理身份证明时, 他在大厅遇到一位前去离婚的夫妇。那位夫人戴着渔夫帽和墨镜,低着头, 背脊弧线完美得恰到好处。
同样的背脊线条, 同样的天鹅颈,那时的惊鸿一瞥, 成了迟来的灵光一闪,在此刻, 在记忆里重叠。
“如果我知道她那天存了死意, 说什么也得将她强留下来, 和我一起站在这里把顾家肮脏的皮扒得一干二净。”
舒辞的语气化作利刃, 重重落在这个世界看不见的腐肉脓瘤上。
记者们足足有几秒宕机, 在他话音落下,沉默着的空档, 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刚刚在说什么!
这群惯会玩弄人心和舆论的人们几乎是同一时刻, 在彼此眼中看出了一丝惧意。
他们见惯了采访对象的语无伦次, 熟悉了他们在强大声音下的脆弱无助, 更乐得见到事情按照他们心中走向后当事人的歇斯底里。
为了自身名声也好, 为了不被人关注也罢, 怯于袒露真相的Omega是最好掌控的。
怎么会有舒辞这样的人?!
他竟然毫无羞耻心,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直言不讳地诉说着那在别人眼中值得被埋葬一生的污秽秘密?!
而且,他的指控对象竟然如此直截了当,三言两语直接将顾岚逐和顾氏放在了风口浪尖上!
“还在直播吗?快,快掐掉!”
“中断信号,小心议员办公室的人打电话来!”
伪装着公正立场的媒体们并没有忘记自己是吃谁的饭,领谁的工资。
惊觉舒辞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他们沉下脸来,纷纷切断直播,保留录像。
然而,早料到此举的舒辞给沈缇递去了眼神。
沈缇微微点头回应他。
在他们还没和沈凛通气,自己连日找律师咨询未果时,舒辞就和沈缇探讨过靠社交平台指认加害者,用舆论击垮顾岚逐的可行性。
沈缇作为名门贵O,对各个媒体盘根错节的关系比舒辞清楚,当时两人得出的结论是,仅靠他一个人无法撼动顾岚逐的根基。
舆论战很难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于是这个方案被两人暂时搁置。
但经由专业律师修改过的言辞没有法律漏洞的陈述以及证据链图文早就准备到位。
他答应沈凛登船结识金荔,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登船前舒辞找沈缇商议了预备方案,两人计划等金荔发声后,自己也跳进来,顺势添一把柴。
没想到金荔并没等到他的游说,便已经将自己燃烧殆尽。
沈凛的公开直播堆好了柴,如今这把火就只能由他亲自点燃。
舒辞看见最后一位摄影大哥合上了镜头,无奈地摇头,转向自己的直播镜头。
“我有一些心里话想对顾议员说,如果他有机会能看到的话。您曾问我,如果给出我心动的条件,愿不愿意站在您那边。”
“沈议员从未给我开过条件。他的方针,他的立场,他为每一位市民——无论AB或是O都能昂首挺胸地过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所努力推行的政策,就是他的条件。”
“您口口声声允诺omega的,目前做到了多少呢?如果还没有,给您一个建议——
“不如就放手让人彻查这件事开始吧。”
他气定神闲地说完,竟笑了起来。
顾阎,他真的敢吗?
十个,百个,千个……
在沈缇对平台的授意下,直播间被推上热门和热搜,算法推荐让舒辞账号上的关注者呈指数增长。
那条长图文被各个平台的营销号搬运,在他们无法掌控的平台上,内容被无数次屏蔽,却被用户们一次又一次重新发送出来。
这双拍出无数催人泪下影片的手,同样能写得出情绪克制又足以撼动人心的陈述。
在一次次转发解读里,舒辞的经历逐渐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经历,他们从叙述自己的遭遇中开始共情。
在一次次被屏蔽又重新发送里,舒辞的屈辱成了集体的屈辱。
他们在平台背后的庞然大物前护不住一张图文,护不住一个人内心的吐露,宛如舒辞在公众场合下互不住被顾岚逐强势进攻的腺体。
舒辞掏出胸中愤懑之火,扔在沉寂干柴堆里。
火星转化成电子信号,撒落在互联网上熊熊燃烧。
最先发声的某个公爵家的Omega。
他们家族与崔家是世交,鲜明地站在与顾议员相反的立场上。据说,这位大小姐还是金荔的忠实粉丝。
所以人们一时分辨不清这则发声究竟是得到了家族授意,还是单纯为偶像出头。
大小姐把当时世家朋友圈广为流传的“顾岚逐被花瓶O一脚踹进医院”的内容截图发了出来。
更劲爆的是,她附带了当时其他视角的监控视频。
而后,她在自己几十万粉丝的账号上径直@顾岚逐进行了冷嘲热讽——
“睁开眼睛看看你们的梦中情A是什么人间败类,压新闻还是你们顾氏会压,没想到吧,对面店铺是我的,真以为自己买通店主删了监控就没人知道了?”
监控画面里,舒辞撑着桌子,背脊颤抖地抵抗着顾岚逐无视周遭的非法侵犯,让所有omega都捏了一把汗。
他们既心疼,又佩服。
怎么能有人在顶级Alpha如此暴力的折磨下依旧挺立,不曾屈服,甚至还那么用力地踹了他?
他们曾始终以为,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反应是身为omega的宿命。
舒辞,让他们看到了一丝可能性。
一种完完全全遵循自己意愿,堂堂正正地站在alpha面前,不受摆布、不受控制的可能性。
而后是某个实名账号,证据确凿地发布了自己参与omega选拔被骗的经历。
再之后,越来越多的受害者或匿名或实名地将自己的经历抒发在舒辞长图文的评论区。
无须沈凛辩驳,无须舒辞解释,一个又一个真实可查的人应证着荒诞的选拔和恶心的“交易”。
舆论甚嚣尘上,彻查呼声强烈到警方无法无视。
他们顶着顾陈两家的压力,开始逐个走访舒辞评论区下留有证据的受害人。
沈凛在这时则公开表现出一副“我不插手”的态度,把自己掌握的所有证据都甩给了警方。
“这件事需要由你们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金色眼瞳里透着信任与疲惫,警方诚惶诚恐地开了发布会,定期公布调查进度。
据说中央区公安总厅对着沈凛整理出的证据翻出来了几十摞卷宗,欲哭无泪地翻阅着那些被一带而过的旧案。
在翻找旧案的过程中,他们抓出了数量不菲的隐藏在内部替权贵们遮掩罪行的同事。
而这些都是后话。
舒辞直播时,已经迅速赶回基地的陆万青正在和贺廉进行密谈。
银白色的变异生物对付难度更高,研究所连夜进入新一轮的解剖与研究。
沈顾撕破脸皮,竞选进入最后的阶段。
局势的稳定和百姓安危,是他们金色后盾日日难眠也要思考的问题。
贺廉收到汇报后,抬眸扫了一眼陆万青,将直播投屏在墙上。
舒辞俊俏的身影出现在墙上,陆万青指尖蜷了一下,双眸落在他鲜红的唇上。
他清晰的声音回荡在只有两人的会议室。
“我都说了你可以让崔尤接应你,给你留点时间陪老婆,你倒好,直接冲回来了。”
贺廉睨了他一眼。
“喏,这么多媒体对着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还没有你在身边,舍得吗?瞧瞧,人家还替你说话呢。”
陆万青垂眼,叫来贺廉的小助理:“帮我更新官网上的个人简介的配偶栏,写清楚他的名字。”
他不像崔尤,订婚之后就大大方方地改了未婚状态,恨不得把沈缇的名字写在自己脸上。
而他只敢写“已婚”二字。
起初是因为知道那位“舒辞”迟早会走上自己的命运轨迹,他不想太过影响到他。
后来,是因为不知道舒辞什么时候会提离婚。
倘若写了,也总有一天会抹去,不如不写。
然而刚刚他在镜头前说起“我的先生”,言辞恳切地维护着他的名声,让陆万青内心的漩涡越来越深。
他要回应他的热烈回护。
他要将他的名字写在自己身边。
就算,就算只是这样不伦不类的短暂拥有,也好过一个人在无尽的时间里煎熬。
“咳。”贺廉面无表情地听他交代完,清了清嗓子,“刚刚和你说的事情,你想好了?”
陆万青沉下眼眸,微微点头。
-
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舒辞从港口回来,时刻关注着案件进展。
沈缇成了沈凛的有力心腹,每天忙于奔波,无暇陪他唠嗑,还把首饰公司的活扔给了他。
原本只想出钱不出力的舒辞窝在书房里,一边听着汇报头大无比,一边联系他的岛屿运营公司,问他们有没有辅助运营公司的业务。
运营公司婉拒了他颇有些无理取闹的要求,一心一意给他规划着上岛视察工作进度的行程。
舒辞顺手挑了个日子,还没等对面回复,就收到堂哥舒璀的电话。
“舒辞,警察……警察找到家里来了。”
这些日子,舒璀在沈缇和舒辞的合伙公司里当着珠宝设计师,沉浸在自己才能发挥中,全然忘记了自己曾是造成舒辞陷入危境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连忙打给舒辞,向他求情。
他的堂弟那么温柔,那样不计前嫌包容他的任性,看在他曾经帮他拿回家产,如今替他们一起挣钱的份上,应该会帮他的吧?
谁知道舒辞只是慵懒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人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好好配合调查。”
“我……可我的设计,你们不要了吗?”
“我让沈缇用你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天。你的设计稿费给你存着,万一要进去蹲一段时间,也能给你带点。”
舒辞越是平静,舒璀就越感到不安。
他和舒辞走得越近,就和家族离得越远,如今他几乎已经是被家族抛弃的人了,舒辞是他最后的稻草。
“对不起,对不起舒辞!”
“……我错了,求求你不要让我坐牢。”
舒辞指尖划过相册,看着属于原主那些神色绝望又空洞的照片。
最应该得到道歉的人,早就不在了。
“错了。可你们陷害人,伤害人的时候有想过这一天吗?”
他径直挂断了舒璀的电话,仰头靠在椅子上。
舒璀已经无法在他心里激起任何波澜,也许顾岚逐被警方逮捕也不行。
距离游轮拥吻的那夜,已经十天了。
他十天没见到陆万青了。
他睁开眼,看着书桌一角放着的落款是陆万青的信件,沉默不语。
桌上,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扫过新闻提示,瞳孔缩了缩。
“远域七区元帅停职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