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之人不能御剑, 脚程亦比凡人快上数倍,若不是凌霜铭不习惯一身累赘的宫绦和披帛,怕是还能再快些。

  但这座雪山绵延不绝, 玉清派一行人, 沿着山道迤逦前行, 足有两个时辰才在山脚处寻到一个村镇。

  天已完全黑下,每家屋舍里都漫出暖黄的灯火, 依依轻烟飘起, 又被朔风搅碎。

  镇上总算没了能埋进大半个身子的积雪,但寒风如刀, 仍旧刮得人生疼。

  凌霜铭无法用灵力御寒,便将狐裘拥得更紧, 低头摆弄系带时, 眼睫上忽然挂了片冰冰凉凉的东西。

  他皱了皱眉,正打算放弃未完成的结, 一只手及时伸过来,轻柔地帮他拂去这片阻碍视野的物事。

  与他愕然目光对接, 沈初云立刻别开眼,脸颊也不知是冻得还是羞赧, 缓缓浮起一片红晕。

  “你,你别误会啊。”沈初云尴尬地轻咳一声, 摊开掌心将那片晶莹剔透的雪花示给他看,“下起小雪了,你冷不冷,身体可还受得住?”

  凌霜铭笑道:“多谢的你狐裘, 尚能坚持。”

  沈初云微微睁大了眼睛:“啊, 我何时给过你大氅?”

  凌霜铭闻言一怔, 刚想再问个详细,先前去寻客栈的弟子们却在这时陆续回来。

  楚怀面色不佳地上前禀报,他刻意拉着沈初云避开了旁人,尽管声音压得很低,但凌霜铭敏锐的耳朵却听得一清二楚。

  “长老,弟子打听过了,这镇上只有一间客栈,只是已有门派驻扎。”

  “那可还有多余空房?”

  “有,但是……”

  沈初云朝凌霜铭这边蜻蜓遥遥地望一眼:“到了夜间只怕雪会下得更大,知道你们住不惯,可左右不过停留一夜,挤一挤便是。”

  楚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领着一行人往客栈而去。

  诚如沈初云所说,眼下除了凑合一晚,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踏着风雪进入大堂,装饰简陋但还算宽敞的大堂内已挤满了吵吵嚷嚷的人。

  凌霜铭粗略扫视一圈,这些人身上均带有灵力,修为大多在金丹期左右,从他们的法衣上看,大约分了两三个门派。

  其实不必看衣着,这些人均围绕着为数不多的元婴或是化神期修士坐下,各个门派之间泾渭分明。

  见到玉清派众人进来,喧嚷声停滞一瞬,刹那间有数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又很快移开。

  室内重新热闹起来,但凌霜铭能感觉到时不时便有视线游移过来。

  “一路顺遂,想不到竟是在这里等着呢。”沈初云嗤笑一声,不着痕迹地挡在凌霜铭身前,传音道。

  “在中州动手只会成为众矢之的,过了北海到北冥城的这段路,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凌霜铭漫不经心地抚了下腰间悬挂的剑穗,其实这块被御清尘施加术法的烫手山芋,丢给这些人也好。

  只是他素来恋旧,这块雪玉跟随多年,心里到底有几分不舍。

  就在这时,他猛地感到有条锐利视线他腰上一顿,尔后近乎明目张胆地将他浑身上下看遍。

  可当他望过去时,只看到角落里一张破旧的木桌前坐了两名黑衣青年。

  他们相对而饮,仿佛与周遭环境隔了一堵无形墙壁。

  察觉到凌霜铭的审视,其中一名面目俊秀的青年举起杯盏,笑着对他做了个敬酒的动作,嘴唇微微翕动。

  “这位仙姝,若是觉得在下实在俊逸,不妨一起喝一杯?”

  凌霜铭:“……”

  或许对他们虎视眈眈的,不止有中州诸派,还有个恬不知耻的登徒浪子。

  那边楚怀等人已将桌椅清理干净,又要了几碗姜汤,沈初云便拉着他单独在桌前座下。

  见他一直盯着某个角落,沈初云也顺着看过去:“最好不要招惹他们,那两人的实力,我竟无法看透。”

  与此同时,那青年在凌霜铭冷淡注视里,深邃眼眸泛起波光连连,做了个十分受伤的表情。

  凌霜铭沉默地收回视线,面无表情道:“不必理会他们。”

  说罢他捧起粗瓷碗,慢慢地呷着苦涩回甘的姜汤。

  那青年如有实质的怨念目光又在他身上停驻片刻,见他果真不再理会,最终只得恋恋不舍地收了回去。

  几口热腾腾的汤下肚,这具冷得像坚冰似的身躯总算回暖,困意也随之涌上来。

  凌霜铭正打算起身回房歇息,一道掺了灵力的喊话却使他顿住。

  “掌柜的,号称浮州第一快嘴的说书先生还没来吗?听说他最擅讲玉清派那位大名鼎鼎的祖师林决云,我等都翘首以盼等着听呐!”

  如在沸水中投入石块,惊起千层水花,不仅暗自关注玉清派一举一动的各派修者们瞩目过来。

  就连角落里那两个显得与此地格格不入的黑衣青年也一齐停箸,抬头看向这边。

  大声呼喝的人乃是名金丹修者,看起来年纪并不大。

  他一句喊罢,在满室附和声中,眼角余光斜向玉清派这边,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

  见凌霜铭面露疑惑,沈初云轻声解释道:“那是近几年兴起的中州门派丹霞派,同属道门名声却一直被玉清派压着,大概早就视玉清派为眼中钉了罢。”

  凌霜铭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在那挑事弟子身旁安静坐着的化神期男修,对方也正冷冷地凝视着他和沈初云。看样子这弟子看似鲁莽的挑衅,实则是出于师长授意。

  凌霜铭一手支稳下颌,轻轻打个哈欠,用力抬起沉重的眼皮:“静观其变,且先看他们在打什么算盘。”

  沈初云似乎被他风轻云淡的模样感染到,面上的不安之色淡了许多。

  只是凌霜铭心底却烦躁得很——有觉不能睡,委实令人恼火。

  而风岩和几个弟子的轻声议论,则更叫他额角突突地跳。

  “林师祖收个什么徒弟不好,偏要教那姓雒的魔头。现在可好,被徒弟杀了不说,连累咱们玉清派在中州受尽冷眼,如今丹霞派也能骑在我们脸上撒尿。”

  “仙盟准许他们同时派出化神期和元婴期两位长老,可咱们呢,只有个草包元婴带队,这一路可不是要受尽欺凌。”

  “若不是为了秘境机缘,谁乐意千里迢迢就为了给林决云收拾残魂。”

  “可恶……”沈初云一拍桌案,想要去训话,却被凌霜铭一手按住,他怒道,“你为何拦我,他们骂你徒弟是魔头,又唤我草包,这群兔崽子可都蹬鼻子上脸了!”

  凌霜铭轻笑一声:“既然不把你放在眼中,就是将他们捆起来吊着打,他们也未必服气。”

  沈初云长叹口气:“也罢,你都不在意,我便无所谓了,内讧起来倒是正中丹霞派下怀。”

  掌柜被几个修士逼着,偷偷往玉清派这边瞟了好几眼,大概也看出玉清派是这几个门派内最好欺负的那个冤大头,便赶忙唤小二将先生请出来。

  那说书人大概也知道自己今晚是被架在了砧板上,哆哆嗦嗦地被几个丹霞派弟子簇绒着下了楼。身后跟着个抱了柄琵琶,同样抖得似筛糠的小书童。

  被人强行摁在椅子上,年迈的先生仿佛又苍老了十岁:“各位仙长厚爱,老朽进来没得更好的话本子,都是些陈词滥调,不如您改日再……”

  “老先生不必客套,就将近来那本『玉清旧事』再讲一遍。”

  “啊对对……”这可怜的老先生在丹霞派弟子的凝神下冷汗直流,握着惊堂木的手都在抖,“仙长指的可是素月仙子和她的魔尊徒弟!”

  凌霜铭险些一口茶喷在沈初云脸上。

  『玉清旧事』是什么,素月仙子和魔尊徒弟又是什么,这些人的底线又在哪里?!

  关键是天界战神男扮女装,又关他凌霜铭什么事,素月仙子这个名号他还能洗脱吗?

  而玉清派众人包括沈初云在内,都在听到这话本名字的一瞬间,脸色沉得堪比外面愁云惨淡的夜色。

  在微妙气氛里,书童巴眨着惊恐的眼睛,转动琴轴开始弹奏。

  而这老先生不愧号称浮州快嘴,在琴音响起的瞬间便自坐立难安的状态走出,清清嗓子开始讲起话本内容。

  故事便从魔尊幼时被族内抛弃,流落玉清山被素月仙子捡到开始。起先倒也没什么,只是些素月仙子和小徒弟之间的奇闻轶事。

  凌霜铭麻木着一张脸呷茶,心中默念着素月仙子的事和他凌霜铭无关。

  但他越听越有些坐不住,总觉得这对话本里的师徒间的相处,似乎过于缠绵了些。

  比如幼年魔尊不会洗澡,素月仙子便与他同沐,撩起的水花溅湿她的衣裳,在一片水光和烛光间,仙子“面若桃花”。

  再比如青年的魔尊与仙子下山剿灭妖修,魔尊不甚中了妖毒“欲念难解”,仙子为他诊脉后“眸光潋滟,双颊飞红”。

  听到这里凌霜铭眉头渐渐颦紧,终于觉出不对来。

  这哪里是普通的话本子,分明是青楼楚馆间最流行的禁书。

  说书人讲到这里,嗓音沧桑悲壮,视死如归地棒读:“魔尊与其师解罗裳,共赴云……”

  “碰”地一声巨响,风岩最先惹不住暴起,一掌将面前木桌拍成齑粉:“世风日下,不知廉耻!”

  但有人比他更快,一道黑影闪过,面庞俊美的青年面若修罗,攥住了老先生的衣襟。

  “老头儿,给你一次机会。把这话本内容给我改掉,改得好赏金千两,改不好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