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如徐风过无痕, 空有余思付春梦。

  浑浑噩噩之际,凌霜铭放任身子漫无目的地飘忽,有时行在茫茫荒野间, 忽而又御风而起, 于云海之上俯览万物, 将沧海变幻尽收眼底。

  再一晃神,身子已然落下云端, 时而在山间青岚中打坐冥思, 时而又于山巅挥剑起舞。

  直到他在视野的尽头看到一道小小的稚童身影,半长马尾束在圆滚滚的脑袋后, 一对明澈到锐利逼人的金眸却与稚嫩模样格格不入。

  混沌意识倏地被孩童有如利剑的眼神劈开,凌霜铭蓦然回神。

  他这些时日看到的, 是属于霜铭上仙和林决云的前半生。

  与雒洵相遇前的漫长时光竟是这样漫长, 足以让人麻木。

  原来他并非真正无情,只是从未有事物真正走进心底。

  眼前画面又是一转, 忽然有股温热的气息在双颊上轻轻地挠着。

  凌霜铭本能地抬眸,却发现不知何时与那对金眸咫尺相隔, 微长卷翘的睫毛根根分明,正向他轻轻眨动着。

  凌霜铭觉得耳根处传来阵滚烫感, 不由偏过头去。

  这才发现自己正被雒洵压着,两人一同陷入柔软的云团, 彼此发丝纠结缠绕,像两泼青墨缓缓交融。

  云层缓慢地卷动,凌霜铭的意识却在一阵令人迷糊的燥1热中,逐渐与画面里的身躯脱离。

  当两人身上衣料堆叠, 那霜雪般清冷的仙尊已然由坚冰化作最柔和澄澈的清泉, 在青年的拨1弄下, 剔透薄唇染上情1欲带来的嫣红,发出清泠破碎的低吟。

  凌霜铭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瞠目退后几步。

  羞赧感瞬间将他从头到脚包裹起来,他慌张地别过头去,可云团里的两人动静却愈来愈激烈。

  他不住在心中默念清净经,清圣经文夹杂了细碎的轻吟,却是越发心烦意燥。

  清冷自持的他竟是忘了闭塞视听,最后忍无可忍地睁眼。

  正打算挥袖拂去眼前难以启齿的画面时,完全沉1溺于欢愉中满面潮1红的仙君刚好侧过头,几缕发丝顺着动作滑落,露出清隽眉眼。

  那本是空灵似冰玉雕就的面容,此时无处不被薄红浸透,是早春初绽桃夭,美艳不可方物。

  凌霜铭登时如遭雷击,瞳孔倏地缩紧。

  那是……他自己的脸!

  令人难以启齿的画面在这刻都如水月镜花,在惊诧中化作泡影散去。

  幻境消散,原本轻盈如团雾气的身体忽然有了实感。四肢沉重得像被人灌了石浆,经脉间也有了灵力流动的痕迹。只是这灵力微弱得如条小溪,流淌在宽阔而干枯的河床上,每寸进一分都伴随着磨人的抽痛。

  他的意识又被困倦淹没,眼帘上像压了千钧重物,连微微抬起的力道都无法使出。

  触觉是最先恢复的,身下并非坚硬的石板或是泥土,摸上去格外柔软,看来他当真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紧跟着复苏的是听觉,幽幽鹤鸣在千山间回荡,潺潺水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与仙禽清唳此起彼落,交相辉映。

  没有听到松涛竹浪,这里不是试剑峰,他的住处也无瀑布溪流,凌霜铭用迟缓的意识吃力地想。

  这时殿门被人吱呀推开,一阵甘苦药香立刻在殿内蔓开。鼻尖被这气味充盈,凌霜铭不由颦眉。

  莫非他在昏睡期间,每日都要无知无觉地被人灌下如此苦涩的东西?

  来者步履平缓稳健,修为应当在元婴期。似是看到卧在床上的人眉头的细微动作,轻轻咦了声。

  但他停下来看了片刻,见凌霜铭似乎没有醒转迹象后,步伐便加重了些,三两下到了他身旁。

  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来人紧贴着床沿坐下,抓着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脸颊上,冰凉触感使他眉头又是一挑。

  对方动作一顿,凌霜铭感到有陌生气息向自己靠近,胸前衣襟被一只同样湿冷的手翻开,没有丝毫停顿,那只手贴在了他心口的皮肤上。

  长年累月下的本能反应使凌霜铭身上忽然有了力气,他一把攥住对方枯瘦手腕,翻身而起。

  这一下过于猛烈,在起身瞬间他便剧烈地咳呛起来,四肢立刻又酸软下去。

  好在此人后续没了异样举动,只是愣了下神,而后扶着他半躺下来。

  背后早就放置了帛枕,质地轻软,斜靠于其上就如陷入软绵绵的云团一般,让凌霜铭不得不回想起先前那个糟糕至极的梦境。

  而对于梦中内容,内心竟全无反感之意,反倒……凌霜铭立即终止了在脑海中不断滋生的可怕想法。

  他自诩修了无情大道,到头来竟做着与徒弟的春梦,简直是为老不尊,不知廉耻!

  若不是无力抬手,他真想捂上这张老脸,从此不再见人。

  偏偏此时他的双眸逐渐适应了室内光线,眼前之人由一道朦朦胧胧的清瘦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凌霜铭不由压下长睫,慢慢挪动自己的身体,好离这意想不到的人更远些。

  但见这人一袭苍色长袍,乌黑墨发用发簪半束,另一半则披散下来扎在肩头,五官清丽若芙蕖带露。

  是沈初云,却又不似最初见到的那个沈初云。

  这个沈初云没了刻意挤出的清婉笑容,眉眼间尽是冷色,毫不做作的姿态倒是比从前顺眼几分。

  此时沈初云正以异常复杂的目光凝着他,过了一会才将依然被扣着的手腕轻轻抽离。

  犹豫片刻后,沈初云长叹口气,缓声说:“我想通了。”

  凌霜铭被他莫名其妙抛来的话弄得一头雾水,想要开口询问,不知沉寂了多久的嗓子却好半晌发不出声,只泄出一阵断续的咳嗽。

  “咳咳……水……”

  因经久不见日光,本就剔透的肌肤更加浅淡,能隐隐看到其下苍青色血管。

  在他按着心口拧眉轻咳时,双颊又晕开抹绯红,为这捧即将消融的清雪染上粲然光泽。

  沈初云目光落在他散乱衣襟半掩下霜白纤弱的脖颈,又不受控制地移至两截小巧精致的锁骨上。

  回味起方才将手按在这人肌肤上,掌心里如握冰玉,触感冰凉滑腻,一时有些愣神。

  直到凌霜铭半敛的眼眸泛起水雾,眸光却渐渐暗淡下去,他才猛地回魂,匆忙端来一旁小案上的药碗。

  凌霜铭只觉五脏六腑都被人挨个搅动一遍,伏在床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玉清派让沈初云这个冤家死对头来看顾他,莫不是碍于祖师的身份不好直接动手,故而出此下策,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病榻上。

  正绝望地思考自己是否会成为上仙界第一个渴死的仙尊时,一勺温热的药汤忽然被人送进嘴里。

  凌霜铭又是一呛,面色瞬间煞白。

  好在这次沈初云良心发现,竟主动为他灌注灵力调理气息。

  心肺间抽痛瞬时被水灵力缓解,喉间干涩也被药汤浇熄,他这才虚喘着慢慢缓过气来。

  经这番折腾,凌霜铭似是耗尽了所有的气力,脑袋无力地垂在帛枕上,几缕青丝被冷汗打湿,凌乱地沾在额前及两鬓旁。

  只是哪怕困倦至极,他依旧强撑着精神,不肯示弱半分。

  鸦羽似的眼睫如蝴蝶残翼般轻颤着,却始终不曾阖上,于白皙的肌肤上投下圈淡青色的印记,愈发使他看上去羸弱得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碎裂。

  沈初云抿着唇看了半晌,才艰难地撇开眼。

  继续将手中汤药盛了一勺送至他唇边,只不过这次并未粗鲁地直接去灌。

  凌霜铭也未喝下,过往接触使他不得不对沈初云此举产生疑虑。

  沈初云默然捏紧广袖下的手,面上倒是不露情绪:“柳如烟说你四年方能恢复意识,所以没料到你会提前醒来。我未来得及烧水,先用汤药顶上。况且这药也是柳如烟亲手煎制……你大可放心。”

  凌霜铭垂眸,这药汤盛在白玉汤匙内,看上去像乌墨一样,苦味更是顺着鼻尖直冲心肺。

  尽管他能感受到其中浓郁的灵气,也不知用了多少天材地宝,可胃部翻江倒海却使他难以下咽。

  不过他的犹豫,被沈初云看在眼底,好像变了味道。

  沈初云等了半晌不见他喝下,苦笑一声:“这里可是玉清派,便是借我一千个胆子,也敢对你下毒啊。你若不信,我喝给你看。”

  说罢他当真举起那碗黑黝黝的药,呷了一大口。

  凌霜铭单是看着,就感觉先前好不容易消下去的苦味,又灌满整个口腔。

  沈初云面不改色地将那口药咽下,对他微微一笑:“你瞧,没有毒……咳咳咳呕!”

  凌霜铭:“……”

  顶着个惨白的脸,一边干呕一边说这种话,很难让人信服好吗?

  沈初云倒是将注意力全都放在喂药上,并没有留意凌霜铭乜斜的目光,锲而不舍地重新将汤匙递至他嘴边。

  难闻的味道使得凌霜铭面色白了白,盯着勺子迟疑片刻,还是没有动嘴。

  沈初云疑惑半晌终于恍然。

  谁会想到这个看似病歪歪,实则能徒手将人天灵盖拧下来的暴力分子,竟会对一碗苦药犯愁,不敢下嘴啊。

  想通这点,因从前种种过节而紧绷的心霎时松懈,沈初云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大美人,忽然起了逗弄之心。

  他到要看看,这清冷自持的仙尊,究竟会露出何等有趣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沈:这药真好喝,你也尝尝……呕!啊不是因为难喝才吐的。(职业假笑)

  凌:带货主播这行也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