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洵从未觉得有这么痛过, 只是比起身上的伤,心口更是疼得发麻。

  凌霜铭那样清冷自持的人,却变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假如他真能摆脱玄元点控制, 雒洵不敢想他会对满手污血露出何等表情。

  可恨自己一直躲在师尊的庇护下, 如今以为有了足够的力量去护住师尊,但面对被制成傀儡的凌霜铭, 仍是感到无能为力。

  雒洵意识有些混沌, 因此比君秋池稍晚些才意识到凌霜铭的细微变化。

  “师尊……咳咳咳……”怀揣不安地开口,未能将话说出便是一阵咳嗽, 连带身子也一起跟着抖1动。

  这一举动致使插在胸膛上的寒冰之剑又深入三分,可雒洵好似全无知觉, 喘了几口气, 不管不顾地再往前迈一步。

  这下剑身全部贯入他的身躯,就连凌霜铭的指尖都点在他前胸上, 几乎要没进血肉淋漓的伤口。

  凌霜铭的手很凉,像刚从千年寒潭捞出的冰块。砭骨的寒意和伤口上灼烧的痛感两相叠加, 雒洵紧咬的齿关溢出几声破碎的口申口今。

  他的双眼疼痛刺激而充盈了泪水,却没有漏过凌霜铭面上一闪而过的挣扎, 以及层叠衣摆下后退毫厘的脚步。

  看来师尊还有残留意识,并未完全被玄元的术法吞噬。

  雒洵就入垂死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身上的气息分明在飞速衰弱,攥着凌霜铭腕子的手力道却愈发大,鎏金眸子亮得骇人。

  凌霜铭的眉头轻轻拧起,那把由灵力凝成的剑又虚化几分, 眼底也闪烁起零星光点。

  玄元见状诵念咒文, 再投了道灵气注入凌霜铭后心。

  但无人知道, 他喃喃自语时,古井无波的语气中带了些许愠怒。

  “封灵术从未出错,怎会……霜铭,你就这样怨恨本尊?”

  雒洵和君秋池皆看到了那道包涵煞气的法光,但他们一个经脉寸断,灵力耗尽,另一个则被长剑贯穿,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凌霜铭身上煞气更盛。

  插在雒洵身上的剑被抡转一圈,噌地抽了出来。雒洵忍不住痛呼一声,胸腔内的鲜血喷涌而出,很快便让他半身血染,连脚下都的砖瓦都背血泊淹没。

  但紧贴站着的凌霜铭却没有沾到半点,只因青年在最后一刹强行扭开了身子。

  浑浊的眼瞳印下青年软倒的身影,凌霜铭怔愣在那里,执剑的手又开始不住地颤动。

  这次灵剑没能维持形体,在一声脆响中碎成无数光点。

  白衣剑者忽然伸手捂住眉心,刺目红光自指缝穿透而出。

  他看起来痛苦极了,额角暴起了青筋,紧抿着唇不住发出几声呜咽。

  雒洵勉强睁开眼,撑起身子去看凌霜铭的情况。

  很快他辨认出发出诡异光晕的正是玄元刻下的红色印记,那光芒越来越炽烈,最后演变成了浓郁到近乎滴落的魔气,而一缕清圣的白芒也在艰难地冲破黑雾,从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指尖散出。

  雒洵鼻头一酸,眼眶迅速红润。

  哪怕魂魄都被人以术法篡改,魔气深入骨髓的每一寸,师尊还是不愿放弃恢复灵智。要冲破被刻在云魂中的法咒,必将承受比魂魄撕裂还剧烈百倍的痛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师尊即便身死道消,对他这个徒弟的爱护也没有随生命一同流逝,早就烙在元魂深处。

  那么他作为弟子,也有义务付出一切去换得师尊安宁。

  像回应雒洵的想法,他胸前的衣襟里忽地泛起水色光华,清冽的雪松香气驱散了布满鼻腔的浓重血腥气。

  雒洵怔了怔,想起那里正躺着师尊留给他的雪玉。

  他伸手将其小心翼翼地掏出,冰白玉石落入掌心,于一片白色清辉中化作一柄熟悉的长剑。

  通体莹白,圣洁法光在剑刃上流转不息,正是凌霜铭的佩剑沐雪。

  这柄熟悉的灵剑,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沐雪剑灵随主人逝去陷入沉睡,气息收敛,剑身中则多了那独特的雪松香,对此雒洵也极其熟悉,是师尊身上的气息。

  在他握住剑柄的一刻,沐雪剑如有灵性地发出嗡鸣,剑身自发牵引着他的手移动。

  雒洵的脸色在看清剑锋指示的方向后,倏地失去了血色。

  带有师尊气息的沐雪剑,要他将剑刃刺入凌霜铭体内,这叫他怎么下手?

  雒洵犹豫不绝地以剑撑起身时,凌霜铭又有了行动,而心有顾虑的前者失去前机,便被一把掐住了喉头。

  “师侄……!”君秋池将惊魂一幕看在眼里,想要聚集灵力,掌心的光芒却明明灭灭,根本无法成形。

  焦急之下,也未注意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

  雒洵同样没有在意,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攥住自己脖颈的那只修长玉手上。

  蓝色灵光在白皙得有些剔透的指尖闪烁,却始终没有割断他的喉咙,他的师尊还在苦苦留存最后一点意识。

  胸腔里的空气在快速流失,雒洵开始急促地抽气,声音沙哑得像在打磨一件生锈多年的铁器。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已在生死线上徘徊数次,可他抓着沐雪剑的手还在迟疑。

  凌霜铭眉头也几乎结在了一起,因为与体内的法术顽抗,唇角又开始滚落血珠。霁蓝眼眸满是崩溃之色,映出雒洵已开始青紫的脸庞。

  可玄元不愿放过他们,凌霜铭又收到新的指令,空出的那只手尽管百般不愿,还是飞快地结了剑指,唯有手臂上不断崩裂的伤口,证明它的主人在竭力阻止它继续动作。

  面近在咫尺的逼命法光,还有些青涩的青年并无恐惧,他直直地凝着自己的师尊,满是疼惜的眼中滚落一滴热泪。

  滚烫的水珠自长长的眼睫末梢坠下,很快变得冰冷,顺着他的下颌又滴在凌霜铭掐着他喉头的手背。

  玄元不知何时到了二人身后,负手看着这一幕,发出声短促的轻笑。

  “果然情之一字最经不起考量,再刻骨铭心的誓言,于法则下也将成满纸荒唐语。雒洵,或者该叫你魔尊,你说呢?”

  雒洵此刻已无力做出回应,只是厌恶地闭上了眼。

  玄元看了,笑容渐渐冷下:“若你愿就此投靠在本尊麾下,今日就饶你性命。”

  青年依然紧闭双眸,还微微扬首,唇畔扬起不屑的笑意。

  死在师尊剑下,他无怨无悔。

  至于玄元,伤师尊至此,还要他为其卖命,简直痴心妄想。

  “敬酒不吃吃罚酒。”玄元又靠近几步,不知是否为了刺激雒洵,他故意与凌霜铭贴得很近,随意地伸手撩拨了一下垂在脸颊两边柔顺的青丝,“霜铭,这般顽劣之徒,就由你亲手清理门户,好吗?”

  “是,尊上。”

  玄元眼角余光转向雒洵,看到对方恨不能生啖他血肉的可怖神色后,浅淡的微笑里带了肉眼可见的得意。

  因此谁都没有发觉,凌霜铭的回应听起来毫无生气,尾音却不易察觉地扬起。

  窒息使头脑变得滞涩,每作一个微弱的动作都要耗尽所有的力气,但雒洵抓着凌霜铭腕子的手反而更紧,于雪白的肌肤上留下醒目的紫色淤痕。

  可不论雒洵的目光带了多少期许,如何苦苦哀求,凌霜铭的手还是朝他心口刺来,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

  可一下刻的变故,却使雒洵和玄元均诧异地缩紧了瞳孔。

  眼看离雒洵的肌肤只有咫尺之遥,那裹挟了锋利剑气的手指忽地转了方向,霁蓝法光狠狠地穿透了玄元的身躯,连带将他身后那道画有血色阵法的祭坛也轰出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大阵的运转瞬间止歇,肆虐的罡风逐渐化作和缓的风,天际低压的浓云也慢慢褪去乌黑墨色。

  玄元看起来是受到了重创,包裹在黑袍下的半截下颌变得有些虚无,竟能透过那白森森的皮肤看到身后崩塌的碎石。

  他瞪着忽然反水的傀儡,重重咳了几声才难以置信地质问道:“你……你没有被阵术控制,你在做戏?”

  凌霜铭轻笑起来,水色双眸倒映天穹上的星子,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他开口说话还有些吃力,看样子法术在他身上的影响并未完全消失,饶是如此,徐缓的音色也如春风和沐:“玄元上仙的阵术举世无双,可惜你太过狂妄自大,在天界时就将它展示给我看,才能让我有机会动些手脚。”

  “那道阵法还没有完成,你不该知道它的用途,我的计划不可能有疏漏。”

  玄元目光晦暗不甘地望向那清姿隽逸的人,他看上去很是单薄,不堪一握的腰肢好像轻轻用点力便能折断。可偏生是这脆弱的人,硬得像块倔强的磐石。无论怎么开凿,如何打磨,都无法改变他的形状。

  凌霜铭顿了顿,语气古怪道:“你说过,它是用来救我的。”

  玄元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原来矜贵的战神大人,也会将我这无心之语记在心上。”

  “是你太轻视自己。”凌霜铭不客气地反驳道,“你生来尊贵,却又自视卑贱,故而把天道当作依傍,认为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能处在你的控制下。可你忘了,正因有无穷变数,道法才能生生不息。”

  说罢他冷眼看玄元狼狈地奔到逐渐消失的魔眼前,向其中注入一道魔气。

  重新被催动起来的魔眼,魔核上忽然现出两道如曜日般的光团,立刻吸引了在场诸人的目光。连鏖战中的人魔修士也纷纷停下手中法宝,往这边看过来。

  “那是何物,怎么看着像是两处秘境?”

  有见多识广的修士分析道:“这阵法是用以收集林决云元魂的,莫非……尚有元魂碎片散落在外。”

  “你早就对我有所提防,所以故意分了三处来封印。十渊寒狱只是其中一处,剩下两处又是在何时动的手脚?”玄元凝着凌霜铭的目光愈发不善,“但这点小心思毫无用处,我只需加固你身上的魂锁,再去秘境内将这几条漏网之鱼捉回便是,你休想逃离我的掌心。”

  但后者只是从容地立在那里,丝毫没有被他直白的威胁震慑:“你是不是觉得,在我体内种下所谓‘系统’的咒术,便可引我一步步走入设好的陷阱内,彻底沦为对你言听计从的傀儡?”在看到玄元僵了一瞬的神情后,凌霜铭继续说,“所以意识到那阵法是用以聚魂后,我便用分出部分神魂来一点点吞噬掉所谓的‘系统’,虽说对神魂的损耗过于巨大,使我无力抵御后续的阵术。可没了这颗根植在元魂内的魔种,冲破你的术法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说罢他不由看向一直落在后背上,无法忽视的那道灼热视线。

  其实他还有一点没有说,他还分了部分残存的元魂交给雒洵保管。离体的元魂除非本人接触,否则只能陷入沉睡。但雒洵这孩子对他的赤诚之心,竟让他的元魂有了共鸣,这也是他最终能从将他牢牢困死的法术中寻到一点突破口的原因。

  只是待看清雒洵的模样后,方才还淡然自若的白衣仙者,蓦地手足无措起来。

  被剑气千刀万剐都愣是没叫出半声的坚韧青年,不知何时金眸被泪水淹没,整张俊俏的小脸都挂满了盈盈泪珠,哭得好似水做的一般。

  凌霜铭,凌大剑仙,玉清派的缔造者,三界六道无敌手的战神,此生未尝败绩,但面对这株迎风战栗的水仙,不出一息功夫便一败涂地。

  “诶我的小祖宗,怎么又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雒洵,对着玄元:超凶,砍死你!

  对师(媳)尊(妇):嘤嘤嘤师尊最坏了,呜呜呜!

  君秋池&玄元&以下省略众多受害者(气到咬手帕):来人,给这臭小子倒杯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