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尊不介意你们一起上。”玄元虽是对雒洵和君秋池说, 目光却始终俯视白衣的剑者,双眸间流转着不知是轻蔑还是期许的光点,“换做那位孤傲的战神, 若是弄得如此狼狈, 恐怕早已抽剑自尽, 霜铭你说呢?”

  凌霜铭咳出最后一口淤血,瓷白的手指缓缓拭去嘴角残留的殷红。层层叠叠的衣袂早已被血迹染得斑驳, 在灵流紊乱的空间里猎猎翻飞, 更显得他仿佛下一刻便要支离破碎。

  但这精致易碎的人,一双寒眸却带着凌然杀意:“或许战神未曾同你说过, 修者是最经不起挑衅的,上神也不例外。”他冰白的脸颊微微泛起几分血色, 薄唇扬起, “我想接下来这一剑,你定不陌生。”

  说罢只见他双手结印, 长剑在虚空泛起水色光华,周遭被阵法污染后浑浊的灵气顿时被清圣法光驱散。

  雒洵看着自家师尊与素日截然不同的剑式, 有些失神地喃喃道:“师尊的剑意,好像变了。”

  他人或许看不出凌霜铭前后运剑的不同, 但常年陪伴在师尊身边的他感受十分鲜明。

  之前的师尊为人处世看似温和,剑意却始终如极寒的利刃。而此刻剑气中那经年的霜雪已然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立春初雪后和暖的风,摇落一树琼花。

  “你全都记起来了?”玄元却像承受了当头一棒,惶然退后半步,紧接着他咬紧牙关, 面上没了任何表情, 但眼底的阴郁却在恣意滋长, “你就这么执迷不悟,要与本尊作对到底?”

  凌霜铭一剑斩出,漫天剑气化作星汉奔流,以最决然之姿回答了玄元的问题。

  是的,他就是这样执迷不悟,磕个头破血流也绝不悔改的人。

  玄元彻底收起了先前优哉游哉的姿态,神色肃然地催动镇曦神剑,将剑意中寂灭吞噬之力发挥到极致。

  两股同样可以移山填海的力量再度交锋,万千灵流如铺天的雨,于凛冽罡风中相撞,发出铮铮剑鸣。一时间台上诸人均呆愣在原地,忘了攻伐还在进行,只顾看着空中二人斗法。

  能同时控制千万股灵力,需要极为浩瀚的修为及强大的魂力,哪怕是上仙界那些踏虚巅峰的老祖亲至,恐怕都无法使出能与这二人匹敌的法术。

  他们的修为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也是踏虚巅峰,还是……已半步飞升,一只脚迈入真仙的境界?

  雒洵是最先醒过神的,他环顾众人狂热的目光,最后茫然地落在虚空里白衣如雪的人身上。

  师尊是何时开始改变的,是那次禁地里险些陨落,还是更早些,从山脚下舍命救他就开始了?

  师尊若是变回那位高不可攀的战神,还会……与他两情相悦吗?

  想到这里雒洵不由苦笑。

  其实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他所爱的究竟是凌霜铭,还是林决云,或是那位天界的战神。

  他们有截然不同的性情,但骨子里或许从始至终都未曾改变。

  可他又该怎样的立场,去面对现在的师尊。

  毕竟他的心也很小,只装得下那踏星披月而来,为他划开永夜的那束光。

  这时不远处弥漫的雾气里,传来阵微弱的咳嗽。

  雒洵身体一僵,不及思索便朝祭坛上飞掠。可在他即将跨入高台时,身体忽然撞上一道无形的屏障。

  “该死,这劳什子上神还事先设下结界!”君秋池亦从那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剑法中回神,他三两步上前一把推开雒洵,掌心光浮动,化出柄灵光盎然的水蓝色长剑,“让开,我来破他。”

  雒洵担忧地看眼一片氤氲水雾里隐隐约约的白衣人影,抿嘴为君秋池让出空间来。

  他还没有出师,因此并无趁手的法宝,要凭借凡铁破这由玄元上神设下的结界,无异于蚍蜉撼树。虽说百般看不惯君秋池,但这厮修为显然已能在上仙界排上老祖级别,若连他手持本命灵剑全力一击都无法破解,那就当真再无他法了,除非……同时自爆魔核及元神。

  可师尊绝不会同意他这般做,他也不想看师尊露出失望的表情。

  再者,他答应过的啊,要相信凌霜铭。

  掩在袖袍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以致有血珠顺着指缝淌下。但雒洵恍若未觉,只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灌注了君秋池毕生灵力的水色灵剑上。

  与此同时君秋池握着剑柄的掌心同样渗着冷汗,修长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泛起苍白。

  “师兄……我还有很多不明之事要向你讨个解答,你不能再死一次。”

  伴随一声长喝,君秋池以剑引天地灵力,竟是同凌霜铭一模一样的招式,剑气如天河陨落,在虚空划下惊鸿一裂,尽数斩向无形的结界。

  霎时天地摇动,空间因剧烈的灵流变幻而动荡不歇,阻挡去路的结界在这股庞大的剑气冲击下也无所遁形。

  那是道由无数法则构成的金光,圣洁的光芒下漂浮着驳杂的黯色。这是属于掌管六道生灵的上神才有的神力,尽管清圣的神已被私欲玷污染上魔气,天道法则依然使他的结界无可撼动。

  但此时,这牢不可破的金光正被君秋池不要命地释放的灵力劈砍着,渐渐显出道缺口来,裂痕如蛛网自其上延展覆盖了整个结界。

  结界内因斗法而产生的灵力雾气也渐渐消散,雒洵焦急地往那道熟悉的气息望去,呼吸顿时一窒。他的师尊,雪白的衣襟已被鲜血浸透,血痕在苍白到透明的脸颊上格外刺目,他竟无法在凌霜铭身上找到一块完好的地方。

  自那年在山脚下为他挡了玄元的致命招式,他已很久没有见过师尊这般惨烈的模样。这是他小心翼翼照料了数载的人,是他战战兢兢捧在掌心,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消融的雪。

  如今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倒不如将他的心掏出来千刀万剐更痛快。

  另一边,玄元的状态也说不上好。

  那身绣了织金纹路的玄袍也有数初撕裂,露出其下深可见骨的伤口,气息也紊乱不堪,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感受到结界正被人蛮力破开,玄元暗沉的眼眸转向君秋池,像在凝视着极其微渺的尘埃。

  君秋池也是一派祖师,在上仙界乃是其余宗师望尘莫及的存在,何曾受过如此轻视。可面对玄元的审视,他只觉有寒气慢慢自脚底攀升,冷汗涔涔转瞬湿透了衣衫。

  而玄元则是屈指发出一道灵力汇入结界中,清圣金光霎时穿透浓重的死气,被剑气破开的痕迹轻而易举地被抹消。

  君秋池脸色随之变得煞白,闷哼一声吐出口血,剑气顿时萎靡下来。

  雒洵见状毫不迟疑地运起灵力,送入君秋池的灵剑中。但汇集两人之力而更加锐不可当的剑气,在遇上这由天道铸成的屏障后,竟如投石入海。非但无法泛起丝毫涟漪,反而被清圣的金光吸收殆尽,使得结界更难逾越。

  “凡人果然蠢笨,霜铭你说呢?”玄元往自己身上丢了道清洁术法,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仪容,眼底溢满嘲讽的笑意,“这就是你宁愿抛却仙籍也要守护的东西,不过无妨,这愚蠢的想法,本尊为你纠正过来。”

  “吾看君多有疾,只有神智不清的狂徒,才会觉得世人皆醉他独醒。”沐雪已从沐雪剑中出来,一手帮凌霜铭支撑着身子,另一只手则代替主人手握灵剑,防止玄元发难,“否则依主人下凡前这么好的性子,怎地都对你冷面相待。”

  放完狠话,沐雪眼中不见快意,只是满心忧惧地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人。

  剑灵很少化作男相,因此并不知自己的主人其实身量并没有他身为女童时看上去那般高大。

  直到现在凌霜铭倚在他肩头,将身子的重量都交付给他,才惊觉原来那一剑断星河的仙界传奇,抱在臂弯间竟会轻如鸿毛。

  他想搂得紧些,又生怕轻轻用力便会让着濒临破碎的人彻底消失。

  玄元听罢沐雪的话,则是陷入诡异的沉默中,半晌没有动作。

  他看上去更加面无表情,好像比先前还要镇定。早可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镇曦正在以极微小的幅度轻颤。

  沐雪心中暗暗道声糟了,能令修为深厚的仙者抓不稳剑,看来玄元是气得半死了。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无心嘲讽,竟有如此大的杀伤力。

  果然,当玄元再度抬眸往他们这边看过来,漆黑的眸里已然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杀气。

  玄衣的堕仙将镇曦收回,双手拢在胸前,黑色魔气与金色神力在掌心飞速凝聚,其中蕴含的暴戾毁灭气息还未发出,便已压得沐雪喘不过气来。

  远处因强闯结界而受到重创的雒洵君秋池两人,更是直接被压得口吐鲜血,身形摇摇欲坠。

  剑灵绝望地看着浑身缭绕煞气,杀神般的玄袍堕仙朝这边逼近,下意识地动用灵剑中封存的灵力,将凌霜铭严严实实地护住。

  他是冰凰,哪怕只剩魂魄,只要沐雪剑还在,便有涅1槃的机会。但凌霜铭不同,人死了就唯有再渡一次九泉,不知要过多少个百年才能再次从茫茫人海中寻到。

  但他没有注意到,一直无声无息沉睡着的人,搭在他肩头的指尖倏然颤动一下,有微弱的灵光在其上凝聚。

  凌霜铭的这具凡躯是水灵根,刚好可以用来饲养冰凰。而单靠沐雪剑里残留的灵气哪里供养得起冰凰这尊大佛,因此平日也有没事就往灵剑中灌输灵力的习惯。

  水灵气最是疗伤佳品,沐雪这番举动倒也算歪打正着,大量的水灵力顺着血肉渗入经脉,令本已衰竭下去的身体再度枯木逢春。

  感受到玄元渐渐逼近的威压,凌霜铭靠在沐雪肩头,挣扎着将水灵力飞快运转了几个周天,总算能勉强汇聚起一丝灵力来。

  紧接着沐雪便被一股轻柔但无可置喙的力道推出数丈远,惊骇回身,正看到玄元那饱提灵力的一掌印上凌霜铭的胸膛。

  天地间仿佛在这一刻万籁俱寂,只剩下灵力重重击在单薄的身躯上发出的沉重闷响,和三两根骨头碎裂的声音。

  白衣的仙人发冠脱落,墨发洒落下来,映得本就如冰剔透的脸颊更加霜白,而不住涌出的鲜血则让他唇边那抹微笑灿然生光。

  是昙花绽放瞬间夺目的艳丽,更是凋零的凄丽。

  沐雪被重重地摔在雒洵等人身旁,而早已无法起身的两人,谁也顾不上搀扶同伴,只是疯了似的撑起身,朝结界撞去。

  雒洵猛地从君秋池手中夺过灵剑,他双目布满血丝,脸上青筋暴起,浑身都燃起了鎏金色的灵气,而血红的魔气则不要命地灌入并不属于自己的本命法宝中。

  在君秋池不可置信的注视中,踏虚强者的本命法宝竟乖顺地向雒洵屈服。

  而这活生生将他人本命法宝剥离的疯子,全然不知自己刚刚完成了怎样的壮举,眼中唯有那向深渊中坠落的白影:“给我破——!”

  那是独属于他的光,岂能容黯夜吞没。

  如果可以,他甘愿以身代之。

  无人可以违逆的天道法则,在青年痛彻心扉的怒喝中应声而破。

  作者有话要说:

  雒洵:师尊(媳妇)祭天,法力无边!bushi

  凌霜铭:这师尊,不当也罢。

  师尊,真的是个高危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