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雒洵只身闯进来, 黑袍人有一瞬愕然。

  自九年前被融合了魔魂的雒洵击溃灵体,他逃逸至南洲休养生息,如今虽未恢复至从前的九成实力, 这结界就算踏虚期修士来也要废上一番功夫。

  可这黄毛小子, 那点微末的修为分明还没有结丹, 居然仅用一剑将他的结界击溃!

  再定睛细看,堕仙玩味道:“呵, 有趣, 当年融合了魔魂的小子,仙尊居然还留在身边。”说着他嗤笑一声, 蹲下身挑起凌霜铭的下巴,“仙尊自诩清高, 背地里却与最看不起的魔界同流合污, 不觉得自己虚伪吗?”

  凌霜铭只是虚弱地轻咳几声,怔怔看着门口那提剑而立的人。

  在即将被堕仙羞辱的刹那, 他确实有希冀过雒洵会赶来救援。可如今人来了,短暂的安心过后, 他又开始恐惧。

  以雒洵的实力,根本无法破解堕仙设下的阵法。这不省心的小子很有可能冲破了自己设下的魂印, 重新唤醒那道暴虐的魔魂。且不提他们师徒二人能否逃过此劫,若是雒洵再度失控, 无人封印的魔魂照样会为他们引来灭顶之灾。

  在他为雒洵焦急时,神兵天降的雒洵也同样满心忧虑地搜索那道熟悉的身影。

  顺着堕仙的手,他一眼就看到领霜铭清瘦下颌,其上血痕即便在黑暗中都灼目至极, 顿时勾起他眼底埋藏许久的杀意。

  金色灵力缓缓攀上剑身, 被雒洵握在手中其貌不扬的凡铁, 竟迸射出旭日般璀璨的剑芒:“放开我师尊。”

  凌霜铭能感觉到,扣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湿滑大手僵了一下。

  堕仙显是在忌惮雒洵的实力,虽说此子看起来只能勉强凑到金丹期,可大千世界里从不乏扮猪吃老虎之辈。再者,雒洵体内可不就隐藏着个杀神似的魔魂吗?

  紧接着就听堕仙扯开破锣似的嗓子,桀桀笑道:“小子,人就在本尊手上,你可想清楚了。是你的剑快,还是本尊掐死他更快。”

  雒洵听罢,眼底掠过猩红光点:“我的话只说一遍,你既然选择不放人,那就只有去死了。”这虽然听起来轻飘飘的,但其中森然意味却叫人不寒而栗。

  若不是这小子是凌霜铭看着长大的,他简直要分不清堕仙和雒洵哪个更加来者不善。

  雒洵说罢,附在凡剑上的灵力愈发盎然,凛冽剑气划破虚空,铿锵剑吟自有斩金碎玉之威势。不给堕仙反应时间,但见他的身影倏然消失,眨眼间剑芒已斩过黑袍人的喉头。

  凌霜铭此刻已恢复了些许力气,提醒道:“此人没有实体,当心……”

  话音未落,堕仙断作两截的身躯已重新黏合起来,数只阴气缭绕鬼手自先前脖颈处的断口伸出,铺天盖地直取雒洵胸膛而来。

  凌霜铭只觉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条件反射地想要抽剑。然而身躯仿佛有千钧重,连抬抬手指都成了奢望,只能亲眼看着堕仙的术法贯穿了雒洵的身体。

  霎时仿佛有重锤敲在胸前,凌霜铭眼前骤然一黑,天地仿佛俱在旋转:“阿洵!”

  不待这阵眩晕过去,他只觉自己被什么人拦腰抱起。

  堕仙满含戏谑的嘲讽近在耳畔:“原来只是个外强中干的毛头小子,仙尊看重的徒弟怎么都是草包啊?”

  按照凌霜铭的性情,早该拔剑与堕仙拼个两败俱伤。可他此刻却根本提不起斗志,用空洞双眸看了看倒伏在血泊中的青年,淡漠地说:“你也是个孬种,现在无人阻挠,为何不敢留在此地继续?”

  “闹出这么大动静,莫非仙尊想让整个云华门都目睹你现在的模样?”堕仙伸出黑袍下枯瘦的手,拈起凌霜铭衣襟一角,看到后者轻微地瑟缩一下后,满意地笑道,“本尊倒是十分期待那群凡人的反应,可是眼下有个地方,仙尊必须去。”

  凌霜铭冷哼一声,其实不必卖关子,他多少能猜出对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但眼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突然不想去理会了。雒洵已是凶多吉少,那么他也必将重蹈前世的结局,早死晚死其实都无甚区别。

  看凌霜铭出奇地没有呛回来,堕仙也没了继续挑逗的兴致。就在灵体飘飘忽忽地升起,即将飞出洞府的这方芥子空间时,却似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墙。

  尝试了几次仍旧没有冲破这道看不见的屏障,堕仙怒不可遏地瞪向凌霜铭:“你动了什么手脚!”

  凌霜铭被他晃得一阵咳呛,待气息理顺后,抬眸回以冷笑:“若我还有余力暗算,你现在焉有命在?”

  看到对方果然气结,凌霜铭却没有丝毫快意。只恨自己太不中用,就连为徒弟手刃仇家都无法做到,况且即便这位出手的修士能将堕仙斩杀,雒洵也不可能复活了。倒不如再爆一次神魂,也好过让那位陌生的道友冒着生命风险来赌胜算。

  如此想着,那对淡漠的双眸渐渐泛上决绝之色。

  堕仙与他交手数次,自是再熟悉不过这样的眼神,当下扼住他的双手,防止他再度施术。隐在黑雾中的一对凶目寒光骇人,发出低哑的嘶吼,“仙尊就这么想死?既是如此,我便成全你!”

  说罢他尖利的指甲直刺凌霜铭的眉心,看其架势,竟是要将后者的神魂硬生生从体内剥离。

  最后的希望也将落空,凌霜铭苦笑一声,认命地闭上眼。

  上一世被天雷殛顶,魂飞魄散而亡。这一世虽没有按照预言描述,受到魂钉酷刑,却是被宿敌趁虚而入,抽离元神以至致身陨吗……

  这样窝囊的死法,任谁遇上都得问问天道,自己前几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要被如此戏弄。

  然而几息过后,堕仙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诧异地睁开羽睫,只见堕仙的身躯则被人拦腰砍断,有炽热的金光从断口扩散,灼烧着堕仙由鬼气构成的灵体。

  这显然是一种极其霸道的魂术,受其影响堕仙黑袍兜帽下的滚滚黑雾都在飞快退散,显露出形状意外柔美的下颌线条。

  凌霜铭不由屏住呼吸,仔细盯着这张陌生的脸颊轮廓,就连自己的身子被人一把揽过去,落入另一道怀抱中都顾不上留意。

  这张脸他分明没有见过,但只是看到隐约的形状,内心深处就生出几分熟悉感。有什么回忆正在神魂最深处叫嚣,呼之欲出,想要寻觅时却又沉入了微茫深涛中。

  凌霜铭正迷惑不解,一道嘶哑的声音又将他拉回现实。

  “你怎会还活着!”堕仙伸出干枯的手指,不可置信地指着凌霜铭身后的某处,即使看不清烟雾后的面部表情,也知道他现在定是惊愕不已。

  “你都可以活这么多次,我便不行?况且就算身死,我也不许任何人伤害师尊。”

  听到独属于青年的清朗嗓音,凌霜铭飞快地抬头,一眼就看到那对澄澈的凤眸,以及眼尾那点醒目的泪痣。他眼底的惊喜再也藏不住,不禁伸手揉了揉青年的脸颊,触感软嫩果真是个活人。

  “师尊别闹,等徒儿解决了这个图谋不轨的老东西,您想怎么捏便怎么捏。”雒洵语气颇为无奈,却只是执起自己的袖角,细致地为凌霜铭拭去唇边血迹。

  此话从一个徒弟嘴里讲出来,未免有些僭越。而凌霜铭大概是高兴狠了,完全没有注意到雒洵语气中的宠溺,只是看宝贝似地将雒洵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确定人完好无损后,才放任自己将全身重量都依在对方身上,悠悠阖起眼帘养神。

  眼前这对师徒,当真是碍眼至极。

  堕仙竭力压制住灵体上的伤口,天地间的阴气感应到他的号召,皆向他聚拢过去,打算发动最后的垂死反扑。

  “我应该已经刺穿了你的心脏,你这凡人用了什么卑劣手段,居然能活到现在?”

  “咳咳……小心,他的招式甚是诡异,应是融合了仙魔及鬼道三家秘术。”凌霜铭见状,强打起精神,在雒洵耳边轻声嘱咐道。

  “师尊别慌,徒儿自有办法应付。”雒洵拍拍凌霜铭的手以示安抚,满含笑意的凤眸转向堕仙时,才又充斥了狠戾,“兀那老东西,你不会以为,我傻到只凭这把剑,就想从祸害云天城一月有余的鬼修手里救人吧?”

  但见雒洵将手中长剑掷向地面,以剑尖为中心,玄异咒文状同涟漪般漾开,逐渐组成两道重叠的法阵。阵纹巨大而繁复,覆盖了整片洞府所处的小天地。

  即便是凌霜铭,也很少见过如此晦涩的阵纹。从其咒符中可以辨认,想必雒洵是以第一道阵法制造了幻术,而第二道阵法则对灵体有极大的压制力。

  堕仙桀桀冷笑道,“原来之前那个你只是一道幻影!仙尊瞧瞧你的好徒儿,我道他是情根深种,原来不过是虚与委蛇。”

  雒洵听罢眼中划过厉色,他一手揽着凌霜铭,空闲的手则结出法印。霎时地上阵纹应召爆发出锐利剑芒,漫天剑气如星雨倒坠,钻入堕仙身上那几道剑痕中,令本就濒临消散的灵体又黯淡几分。

  凌霜铭急忙说:“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且先留他一命……”

  雒洵没有听到似的,口中诵咒反而快了好几倍,顷刻间堕仙便再次灰飞烟灭。

  凌霜铭:“……”

  也罢,左右堕仙就如野草除不尽,以后有的是机会揭开他的真面目。

  解决了堕仙,雒洵才挥手卸去法阵。

  四周景物退潮似地产生了变化,那被一剑摧毁的洞府,竟是丝毫没有受损,仍旧是原先雅致的模样。

  “师尊,那个老东西说得也不全是假的。”散去浑身杀意,雒洵又恢复了青年稚气未脱的模样,忐忑地看向凌霜铭,“当时您差点就被……弟子已来不及法阵,所以就先用了简单的幻像阵拖延时间,您没有怨恨弟子吧?”

  没想到小徒弟开口第一句竟是说这个,凌霜铭怔了怔,复又想到自己生起死志时的场景,眼前的视线仿佛蒙了层水雾:“你来得很及时……我,我怎会埋怨?”

  雒洵轻轻翘起嘴角,在他眼角抹下一滴泪珠:“师尊怎么哭了?您放心,那老东西就是再活一遍,弟子也能将他碎尸万段。”

  自己竟然哭了吗,凌霜铭慌忙在脸颊上摸了摸,果然触到了水迹。

  感觉到老脸又开始火辣辣地烧,凌霜铭立刻冷下眉宇,一指点在雒洵的嘴唇上:“住嘴,为师或许和他一般年纪,你在喊谁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