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重生后被死对头买回家>第146章 指间沙

  日头西斜时,早上进城的人陆陆续续出了城,或走路或坐车或骑马,都赶在日落之前回家。

  大部分的人都住在从城门到京郊十里的距离里,只有极少数人远行,要越过十里亭,那里设有边卡兵卫,验看过腰牌之后,便算是彻底出了京。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

  距离十里亭不远的官道旁,零星分散着茶摊酒馆,供出京的人暂时歇歇脚。

  到这个时候,客人自然也少了下来。

  酒馆小二干了不少年,知道这是自己难得能偷懒打盹的时候,正趴在泛着油色的木桌上昏昏欲睡,却听到笃的一声响,像是木棍撞在门板上的声音。

  抬头看时,一名少年正手持一根木拐进门,木拐点在地上,生疏地找着路,这才胡乱敲在了门上。

  小二见那少年背了个简陋的包裹,在胸前扎了个结,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看不见路,忙赶上去,将人扶住。

  “小哥这是去哪儿啊?”他热心地擦着桌子,好奇问:“怎么不找人陪着一起,你这样子,怎么出京走远路啊?”

  少年循着声音向他点头,勾唇一笑:“只我一个,没有人同行。”

  小二听这声音温和清润,好听得让人骨头都酥了,猛地抬头,才看清少年的脸,“呀”了一声。

  “怎么?”少年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一下,像是受了惊吓。

  “没事,没事,”小二忙手脚勤快地擦着桌子,陪笑道:“小哥您别说小人没见识,小人在这条路上营生十多年,迎来送往的人成千上万,还没见过您这么神仙一样好看的人物。”

  少年似有心事,微微低头应着:“小二哥过誉,寻常路人而已。”

  小二其实还想说可惜了,可一面替人可惜,一面又觉得,这世上怕是没有眼睛能配得上这张脸——那得绝成什么样的眼睛,只得惋惜地啧了一声。

  “小哥想吃点什么?”

  “劳烦小二哥,店里得意的菜随便上两样,不要辣。”

  “得嘞!您是要过十里亭吗?”

  小二是个热心的,忍不住多叨叨几句:“那可得快点,再晚了,就算过得去,外面也都是野山,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现在夜寒露重的,你这样子怕是更不方便。要不然在这里住一晚再走?”

  这话似是戳中少年心事,他只简单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小二看出他不愿与人搭话,又多瞟两眼,才转身离开。

  四周安静下来,连小二的脚步声都消失在门外,想是到后厨找人去了。

  曲沉舟轻轻叹了口气,将披风拢得紧了些。

  从秋狩的队伍出发至今,已经半月有余,若是往日,该会逗留二十日左右,可这次猎场中突生变故,皇上必然不会久留。

  他掐算着日子之余,心中不免也为白石岩担忧。

  “向死而生”的卦言太过含糊,怎样的选择才是向死,才能确定抓住一线生机,别说白石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万一白石岩真的不幸殒身在成峰围场,他之前的一切谋划都成泡影。

  可他几次卜卦,卦言都没有变,似乎只是虚险,才将大半的机会押在白石岩身上。

  独守别院的这些日子里,他也拈着那枚扳指,反复斟酌。

  所有人都不在身边,未来仿佛一层拨不开的迷雾,笼罩在面前,他站在岔路口上,茫然四顾。

  又回到了前世的境地。

  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每一步都是赌。

  “向死而生……”曲沉舟喃喃自语着。

  再向前走,那处十里亭就是他的分水岭,过得去是第一条路,过不去是第二条路,他已尽人事,如今只能听天命。

  他想得出神,门口已有脚步声出现,径直向这桌过来。

  这次小二哥倒知道不扰他清静,没之前那么聒噪。

  瓷盘碰着木桌,发出清脆的叮叮声,两碟一碗,摆在面前。

  他不方便看,只闻味道倒像是他喜欢的。

  那小二伺候周到,不光为他布好碗碟,听声音像是还有茶,之后又将筷子递到他手中。

  “谢谢。”

  曲沉舟客气一声,摸索着去拿筷子,却在与那只熟悉的手触碰的一瞬间,陡然缩回手。

  没有接住的筷子掉在地上,两声闷响,像是砸在心上的锤。

  几乎同时地,眼睑前一亮,蒙眼的黑布被人一把扯掉,令他浑身战栗的声音就在对面。

  “沉舟……”那人撑着桌面,向他俯身过来:“秋色迷人,你也想出来看看,是吗?”

  曲沉舟脸色一白,腾地站起身,身下的凳子撞翻在地,在安静的小店里发出巨大的声音。

  “世子……”

  柳重明就站在他面前,不过是分开了半月,面前的笑意却变得陌生,陌生得令人毛骨悚然。

  曲沉舟的目光不动声色扫了一圈,这简陋酒馆里只有他们两人,连小二也不知去处。

  第二条路了。

  也不知该说他的运气是好,还是不好。

  “世子,”他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微微颔首:“世子回来得好快。”

  “想你嘛,当然快,”柳重明示意他坐下,笑着解释:“围场出了点意外,提前回来了,我先把姐姐护送回宫,马上就回家,以为能见到你,没想到你自己跑出来了——倒是让我好找。”

  “抱歉……”曲沉舟没有坐下,为柳重明斟满茶,退了一步,又道:“抱歉。”

  柳重明两指转着茶杯,几乎没什么香味的粗茶味道窜在鼻子里,像一只干涩的手,将他的伪装一层层剥下。

  愤怒早已在心里起起伏伏,却在与人面对面时,到底还是冷静下来。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曲沉舟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不问个清楚,没有明确地知道对方的态度,他不相信,也不甘心。

  “抱歉吗?”透过袅袅的热气,他抬眼看过去,轻声问:“你在因为什么抱歉?因为私自出走吗?”

  曲沉舟抿着嘴,不肯开口。

  柳重明笑了一下,口中的茶涩得难以下咽。

  “什么时候发现扳指的?我留了影卫专心伺候你,没想到你还是能跑出来,低估你了。”

  “不过圈着你,是我有错在先,我不怪你。沉舟……”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才再次开口。

  “你不是能知道很多事吗?我刚刚说送姐姐回宫,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

  “在围场的时候,有山狸子窜上看城,姐姐受了惊吓,太医切脉的时候才发现,姐姐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你知道的,对不对?对不对,你之前对我摇头,是不知道,还是拒答呢?”

  听着这一连串不停歇的质问,曲沉舟翕动嘴唇,半晌才问:“贵妃娘娘和小殿下可安好?”

  柳重明的目光垂下,看着桌面,没回答他的话:“沉舟,比起我姐姐,你是不是忘了另一个人?”

  他等着那三个字被说出来,等着对方解释那张藏在香囊中的纸条。

  可空气中只有沉默。

  “是白石岩!”他喝了一声,一抖手,整杯茶迎面泼在曲沉舟脸上:“你为什么不问问,石岩他现在怎样了?!”

  细碎的茶叶贴在头发上,跟茶水一起顺着淋湿的头发流到脸颊上,曲沉舟没有去擦,沉默地抬眼。

  “大哥怎样了?”

  柳重明忽然一脚将拦在两人中间的桌子踢开,老朽的木头撞在一旁的桌椅上,断开几段,蓬出大片的尘土,弥散开来。

  “你还敢叫他大哥?”他强压着喉中的歇斯底里。

  “告诉我,那张字条是不是你写的——对!只有你能写!只有你的笔迹跟我一模一样!你说!是不是你让石岩一个人前往北望坡之南?”

  曲沉舟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是龙骑军对不对?”

  柳重明笑得惨然,是他瞎了眼,是他亲自带曲沉舟去了龙骑军的驻地,是他做了置石岩于死地的帮凶。

  “你让我两次带你过去看龙骑军,也是煞费苦心,我真是小看你了。是不是,曲沉舟,”他从齿缝里吐出三个字:“曲司天……”

  这三个字是他全部的赌注,也是他最大的恐惧和憎恨,他希望听到些什么,哪怕是曲沉舟似是而非地反问他一句——世子在说什么,他也可能会昏了头脑,自欺欺人。

  可是曲沉舟连与他虚与委蛇的伪装也懒得维持似的,在这三个字中沉静得令人心寒。

  “世子想起来了什么?”

  柳重明喉中哽了一下,哂笑一声。

  他是真喜欢曲沉舟这个聪明劲,也早该想到,单是这个聪明劲,曲沉舟也识趣地不会做无谓的挣扎,知道冷静地与他周旋谈判,才是最好的办法。

  可这一回,曲沉舟恐怕失算了。

  希冀如泡沫般消散,往日有多少爱欲,此时便有多少恶心,恶心得连看到那张脸,都恨不能戳瞎自己的眼睛。

  其实他根本没有半分让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不欲被人牵着鼻子走,自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石岩出事之后,我想了很久,有些事想得明白,有些事百思不得其解,能不能请曲司天为我解惑?”

  曲沉舟退了几步,不做声地坐下,示意他说下去。

  过往仿佛指间沙,只随意张开手,便在风中消散无痕,两年堆积起来的爱慕倾心和相濡以沫,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们还是当初在书房里隔着心的陌生人。

  柳重明眼中最后的热切消散,像是被猎人捕捉到的野兽,拼尽全力挣脱,却已是血肉模糊。

  “你跟我说过,先对齐王下手,是因为齐王手中有兵权,一旦兵权被放出,剩下两人必然权力争夺,无暇他顾,也正好容许姐姐有机会生下皇子。”

  “这说法倒是无懈可击,可是……”他冷笑一声。

  “我如今才反应过来,白家手中也同样有兵权,比起齐王的诱惑只大不小。”

  “石岩出事,北衙同样群龙无首,石岩一死,石磊还不稳重,难当大任,便是成功卸了我左膀右臂,是么?”

  “姐姐腹中胎儿不稳,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根本就保不住,柳家想夺嫡,可拖延的时间更久。”

  “齐王有南衙,自然与北衙无缘。宁王一坨烂泥,更是不用说。”

  “所以……你究竟是为了谁!”

  柳重明突然将手中茶杯摔碎在地,几步上前,一掌掐在曲沉舟的脖颈上。

  他承认自己再不想忍下去,再不想装作这种可笑的冷静,只想如梦境里那样,狠狠咬断眼前的喉咙。

  用血来泄愤。

  “为什么!”

  曲沉舟双手攥住他的手腕,仰颈喘息,眼中却似是在讥笑他。

  “为了谁?世子以为呢?我有许多想要的东西,你既然给不了我,我就自己去拿。”

  柳重明勃然大怒,蓦地抬手,一掌抽在曲沉舟脸颊上。

  “你有什么想要的,我没有给你?啊?跟我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眼里只有荣华富贵吗?往上爬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我柳重明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你两辈子处心积虑害我!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

  “石岩又有哪里对不起你?姑姑姑丈对你视同亲子,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你敢去看看姑姑吗?”

  “石岩如今下落不明,姑姑整日整夜不睡,就等着石岩的消息!你敢去看看姑姑吗?”

  “曲沉舟,你的心呢!是石头做的吗?”

  曲沉舟舔舔唇边的血腥味,忽然展颜一笑,全然放弃抵抗,双手反顺着柳重明的手臂一点点攀上来。

  “世子和白家对我好,比得上我想要的东西吗?”

  “你指责我只想着往上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身在奴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你尝过这滋味吗?”

  “敢问世子,谁愿一世为奴?未经人苦,你有什么资格劝人向善?”

  “我怎么会是石头做的心呢?与世子在一起时,心悦世子也并非谎话。”

  “可世子仓皇离京时,有没有想过我?世子杀入京城是又是怎样对我的?如今还想让我对世子感激涕零吗?”

  柳重明怔了一下:“我杀入京城?怎么对你?”

  “……”曲沉舟的吃惊转瞬即逝,很快释然笑笑:“从前的事,我不计较,世子不如也大度些,过去就过去了。”

  他将柳重明拉得弯下腰来,呵气如兰,仿佛没有感觉到掐在颈间的手。

  “世子既开诚布公,我也直说罢了。世子如今的力量,若没有贵人相助,距离那个位置……太远了。”

  “我等得好心焦,不过是审时度势罢了。”

  “既然被世子追上,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柳重明的目光闪了闪:“什么交易?”

  察觉到掐在颈间的力量小下去,曲沉舟的手环住了柳重明的脖颈,笑意盈盈。

  “无论我从前做过什么,帮谁做过事,如今愿为世子卖命,你该明白,我可以做到很多事的。”

  “我可以应承世子三件事,第一,世子得掌兵权,第二,让贵妃娘娘顺利诞下小皇子,第三,助小皇子登上至尊之位。不过……”

  他话头一转:“我也有三个要求。”

  柳重明似是被说服一般,神色缓和下来:“你说。”

  “第一,世子再不许疑我,第二,要对我言听计从,第三……”

  曲沉舟手腕突地一动,寸长的尖刺从袖中亮出,直刺向柳重明的后颈。

  可电光火石间,他陡然惨叫一声,捂着被洞穿的肩膀跌落在地,哆嗦着蜷缩成一团。

  悄无声息出现的影卫站在柳重明身后。

  “曲沉舟,打得好如意算盘,”柳重明的脚踩在他的伤处,森然一笑:“想算计我,我会让你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