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傅璟在睡梦中, 梦见一番光怪陆离的画面。
一会儿是朱鸿槐哭诉老臣冤枉,一会儿是云太师磕头感激他手刃凶手。远处,朝廷臣子跪成一排, 捂脸哭泣。他以为自己回到了送别太师的那天, 他站在高处, 看到很远的地方烟雾缭绕。他的怀里本该抱着小白兔,可他低下头, 怀里空空如也。
他的小白兔呢?!
钟傅璟茫然四顾, 到处寻找, 却不见小白兔的身影。
心头瞬间涌出焦急, 萦绕着让他无法呼吸。
钟傅璟倏地惊醒, 喘着气,心想会做这种梦,莫非是因为伤口太疼了。
身上的刀伤, 他实属无奈。
想不到宰相的打手,每一个身手不凡。他已经带上充足的手下, 局面还是异常艰难。他对上那些亡命之徒,挨上一刀都算走运。那些人不要命地向他扑来, 若非几个影卫抵挡,身上起码得多生出五六个刀口。
现在伤口疼这么久, 倒也疼习惯,疼麻了……
可他也没想到, 睡了一觉,不止是左手疼麻了, 右手也麻了。
钟傅璟动了动,震惊地发现,他的右手抽不回来了。
窗外, 一阵清风吹开窗纱。
连廊上挂着的灯笼轻轻晃动,烛光随之照进来,落在龙床上。
钟傅璟低头看去,隐隐夜色中,有个人睡在他身边。
那人散着长发,就枕在他的手臂上,全身蜷缩起,隐约间像是只兔子的模样……
他是皇帝,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他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岂能有人潜到他的身边,竟无人知晓?连他本人都没察觉?!
而且,他的小白兔呢?!
小白兔云珺,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其他的小兔子,饿了就要吃,困了就得睡,不会像他这样,明明累得要命,却强撑着不睡觉。
一回两回,让云珺撑了过来,再多一回,哪里还撑得下去。
尤其是皇帝的龙床又软又暖和,比他兔子窝的软垫还要舒服。
云珺睡意上来,竟然挡也挡不住。
什么要注意白茯,什么要趁着皇帝醒来前离开,这些想法统统抛到脑后。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感觉有人在“扯”他的脑袋。
唔……云珺忍不住想,他就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他马上就醒……马上就……
他恋恋不舍地从睡意中清醒过来,抽出垫在脑袋下的小爪子,慢慢揉了揉脸……
陌生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再睁开眼,昏暗中他看到了一双手,是一双人手。
他猛地坐起身,那双毛茸茸的兔爪子呢?!
窗外模糊的灯光照耀下,他看到的是属于自己的那双手。
细长的手指,干净的指甲,手背处的青筋有些凸起,再往上,光洁的手臂,浑身上下□□……
他看着属于自己的,熟悉的身体,竟不是原来那只小白兔。
这怎么回事?
难道……他回到府中了?
其实没有什么大火?他也没有死?他的家人都还在?他……
他眼角瞥见一道寒光,一个冰冷的物件抵在他的脖子上。
身后,来自钟傅璟的声音。
钟傅璟:“你是何人?!”
云珺回过神,原来不是他梦醒,他还在皇宫,身边正是皇帝……
就在这短短一瞬间,云珺意识到发生了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
他变回人了!
钟傅璟冷厉的声音压迫而来,“朕在问你话!你为何还、还不穿衣服!”
云珺哪儿知道!他倏地害羞起来,下意识抱住龙床上柔软的云锦缎被,遮住下半身。
他面向皇帝,才发现自己脖子上的,是一柄匕首。
钟傅璟对面前这人的态度,感到些许愤怒。
他稍用点力,刀刃便抵在喉结上,再往前近一些,必然要血溅当场。
“皇、皇上……”——你听我解释。
可云珺好久没有开口说话,才刚说两个字,就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他连忙捂住嘴,往后躲开,轻轻咳了两下。
钟傅璟下意识以为他要拿凶器,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反手用力将他压在床上。
可他有些惊讶,面前这个人,怎看都该是成年人,却轻得一只手都能拽起来……
钟傅璟捏紧匕首,顶在对方的下颌,心里越发奇怪,他没有反抗,身上更加没有凶器。
而云珺只觉一阵头晕眼花,等睁开眼,钟傅璟的脸近在咫尺,带着怒意。
钟傅璟压着他的双手,弯下腰来,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了他。
钟傅璟依旧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云珺小声道:“说、说出来你应该不会信……”
连他自己都不信。
可这极其渺茫的可能,刚好发生在他的身上。
云珺说:“我是你、你的那只小白兔……”
他说了出来,不仅觉得皇帝不会信,他自己也觉得挺羞耻的。
谁会相信,兔子大变活人这种稀奇古怪的事?!
钟傅璟更是用力地摁住他的手腕,“敢诓朕?!”
云珺吃痛地喊了一声,瞬间眼眶泛出红色,“我没、是真的……”
窗外,交班的宫人给灯笼换上根新蜡烛,明亮的烛光照了进来,落在云珺的身上。
见他一脸惊恐……又害羞。
白皙的肤色下,冒出的血色从脸颊蔓延到脖颈,再到肩头。
而钟傅璟和他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
云珺还没被人这么对待过,双手被皇帝压得生疼。
他着急忙慌地解释:“是真的!皇上,我真的是那只兔子……之前我是不小心,在床上睡着了……”
云珺哪能想到,自己能睡得那么熟。
他心里着急万分,皇帝要了他的命倒也算了,反正他也是死过一次的人。
可皇帝不能不信他呀!他真的就是那只兔子!
见钟傅璟眉头越皱越紧,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云珺更是慌张。
为了让皇帝相信自己,云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云珺慌忙说:“皇上,你曾对我说过,你是孤家寡人,找不到人说话,发牢骚……你还说,还说你要找一个心爱的人,你只想与这人一起相守一生……”
钟傅璟听到这话,着实一愣。
这话他就连老师桂清遥都没有说过,一直藏在心里。
他也确实只对小白兔说过这番话。
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难道……他真的是小白兔?
钟傅璟从怀疑变成困惑,打量了身下之人好一会儿。
钟傅璟略略挪开匕首,问:“你还知道什么?”
云珺绞尽脑汁,便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你说我是仙兔……要我保佑、保佑你,成功抓住宰相……”
还有很多很多……可是云珺一下子都想不起来了。
他所有的念头,就是要皇帝相信,他就是那只小白兔呀!
慢慢地,皇帝直起腰,也收回匕首。
钟傅璟匪夷所思地看向他。
云珺尴尬地撑坐起身来,将被子往自己身上拉紧了些。
“小白兔?”钟傅璟突然喊了他一声。
“啊?”云珺露出茫然。
匕首在钟傅璟的甩出个花来,塞回了枕头下。
云珺瞥了一眼,心说不亏是皇帝,枕头地下藏匕首,倒也能睡得着。
而皇帝还在打量着面前这个人。
刚才,钟傅璟一度怀疑,这人可能是为了宰相,来刺杀自己。
但没有杀手会见到人不动手,还□□地躺在目标的身边。
尽管眼前的事情再怎么莫名其妙无法理解,钟傅璟好像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他放松下来,捂住自己受伤的手臂。
见皇帝脸上浮现出疼痛,云珺心里也跟着着急。
明明自己还受着伤,可刚才的动作那么麻利,那么不管不顾,让人丝毫看不出他是个伤者。
可伤口摆在那里,怎么可能不疼呢!
云珺正要关心皇帝的伤势,忽然间,他感觉背后一阵寒意袭来。
未等他回头,身后的窗户被彻底吹开,一道黑影闪身而入,随之冷光紧随其后。
他都没有搞明白怎么回事,耳边突然响起皇帝急切的声音。
钟傅璟:“住手!”
那黑影的动作一顿,在空中转了个圈,但来不及收势,临半空中,踹了云珺一脚。
突如其来的一脚,尽管踹得不重,像是临空把云珺当成垫脚的,还是把云珺踹翻在床。
云珺听到钟傅璟在身旁低声怒吼,不等他反应过来,被子遮面而来,从头捂到脚,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而钟傅璟抬手挡在前面。
“夜织!”钟傅璟语气严肃,“不准声张!”
方夜织也相当纳闷,不知道床上这人是谁,更不明白皇帝为何要回护他。
可他对皇帝唯命是从,这时候也只能把疑惑藏在肚子里。
长剑甩到身后,方夜织站在一边。
可能是刚才的动作牵动了伤口,钟傅璟忍不住龇牙咧嘴,手臂微微有些颤抖,一时也没能开口。
方夜织见状,慌忙询问要不要去请御医。
钟傅璟摆手,只是眼前的局面有些混乱,他解释不清。
况且,他自己还需要一个解释。
未免以后麻烦,钟傅璟咬牙道:“你,去找白茯,让他带一件成年男人的衣服进来。”
方夜织带着一脸的莫名其妙,听命地离开了。
待他一走,钟傅璟这才拉开被子,扶云珺坐起身。
云珺刚才闷在被子里,也不敢乱动,脸被捂得更红了。
见他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钟傅璟的语气也柔和下来。
钟傅璟:“被踹到了,疼不疼?”
云珺第一次被人踹,还是被自己儿时旧友踹,他心里委屈极了。
他想自己莫名其妙变成兔子,又莫名其妙变回人。
一切连他自己都不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可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他的解释。
而且,他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到底是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云珺,还是今日由“仙兔”变成的健康的人。
他就怕刚才方夜织这一脚,把他给踹回原形。
可他现在不仅没有变回兔子,连肩膀上的伤痛,就在刚才谈话中,也慢慢缓和下去,不那么疼了。
他的身体好像确实比以前健康。
他轻轻摇头,小声地对皇帝说:“还行。”
钟傅璟看着这个由小白兔变成的人,有点懵地坐在那里,心里竟有些难受。
明明他是小白兔的时候,看起来还挺机灵的。
钟傅璟想到那些市井小说里写兔子啦、狐狸啦,头一回变成人,会有不适应的过程。
既然兔子是他的御兔,不管兔子变成人还是变成别的,他都应该负责到底。
钟傅璟盯着云珺看了会儿。
而渐渐回过神的云珺,也朝皇帝看去。
两人相顾无言,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钟傅璟坐在床边,双手撑着膝盖,纠结了一会儿,这才说:“那……你既然是朕的兔子,就算现在变成人,朕也应该负责,不然给你取个名……”
云珺看向皇帝,小声道:“我有名字——”
尾音都还没收回去,白茯捧着衣服来了。
钟傅璟从屏风后接过衣服,放在云珺的面前。
他还不放心地问:“你……衣服会穿吗?需要朕来帮你吗?”
云珺就回过神来,“会、会!”
钟傅璟看着他点头,“穿上衣服出来,朕还需要听你好好解释一下,不准变回兔子逃走,否则朕掘地三尺,都要把你找出来。”
言罢,钟傅璟披上自己的衣服,走了出去。
“不、不跑!”云珺连连点头,心说他都不知道怎么变回兔子,怎么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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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皇室出品,云珺捏了捏手中的衣服,柔软,垂顺,穿上后更是舒服。
而且正合身,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
换好衣服的云珺走出屏风,后殿一片亮堂。
他走到光里,看到方夜织和白茯站在前面,全都露出震惊之色。
白茯只是奇怪,忍不住瞟了一眼皇帝。
方夜织的震惊中更有惊恐,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云珺的身上,双唇微微颤抖。
云珺冲着自己的好友笑了一下。
不等皇帝开口,方夜织忍不住惊呼出来:“云珺?是你、你吗?你不是应该……应该已经……”
云珺点头,“是我,但……我也没死。”
他也没有主动靠近方夜织,设身处地来想,自己对方夜织而言,就是死而复生。现在又是大半夜,没直接对着喊出闹鬼来,恐怕已经念在他们俩当年认识的份上,很给他面子了。
方夜织到底是练家子,颇具定力。
不过他也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来问:“你没死吗?那云府里的你……又是谁?”
这真就说来话长。
云珺稍微有些尴尬地说:“我就是……那只兔子。”
就看到方夜织和白茯齐齐无语。
“这怎么可能?”
云珺当初也是这么想的。
可当他把自己生前遇到大火,再变成小兔子,在皇帝身边生活的事,挑挑拣拣地说了一些,所有人听完都沉默下来。
除非他是皇帝故意藏在寝宫内的,否则他不可能清楚地知道这段时间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御书房前后殿,加起来才这么点大,根本藏不住人。
而且白茯负责收拾整个御书房,根本不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再看钟傅璟,也是一副愕然的模样,自然不可能安排这种事。
大家仔细一想,却怎么都想不出别的说法,能比他是只兔子更合理。
变成兔子什么的……也太离奇了。
云珺的目光,从白茯挪到方夜织,最后到钟傅璟的身上。
“我没有撒谎。”他小声说,“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这种事……”
钟傅璟一直盯着云珺来看,道:“朕自然也闻所未闻,但既然发生了,朕信你说的话。”
看白茯和方夜织的表情,他们显然是不信的,可皇帝这么说,他们也就这么信。
云珺顿时笑逐颜开,“太好了。”
一旁的白茯小声提醒,“要谢皇上。”
云珺反应过来,忙拱手道:“多谢皇上。”
钟傅璟噗嗤笑了下,好像真就在云珺的身上,看出点小白兔的影子。
他养的这只小白兔,有时候都敢用尾巴对着自己,自然是“不懂规矩”的。
钟傅璟又说:“今天这件事,只有朕和云珺,还有你们二人知道。只是此事过于怪诞离奇,你们二人不准透露出去,若让朕在外面听到相关传闻,就拿你们是问!”
交代完他们二人,钟傅璟的注意力落到云珺的脸上。
此刻他不说话,目光细细打量着云珺。
云珺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这脸上又不可遏制地泛出红晕来。
钟傅璟搞清楚云珺的真正身份,忽然道了一句,“就是那个云珺?”
哪个?云珺倒是被问得有些奇怪。
方夜织则马上说:“陛下,他便是此前属下曾说过的儿时好友。”
云珺一下子想了起来,有一晚方夜织在皇帝面前,死命地夸自己,夸得他都不敢直视皇帝。
现在难免他们要旧事重提,云珺突然提起衣摆,在钟傅璟的面前跪下。
就在一刻前,钟傅璟在床上看到身边躺着一个男人,还是□□的男人,他都没有手忙脚乱。
这时,云珺突然跪下,反倒是让他慌忙伸手来扶。
可云珺磕下头,道:“草民想感谢皇上。”
钟傅璟愕然,收手坐回到罗汉床上。
云珺说:“感谢皇上为我家中爹娘兄长,上下几十口人讨回公道。草民无以为报,唯有永远感恩拥戴皇上,惟愿藜朝山河绣锦,永世国泰民安。”
钟傅璟微微点头,给白茯使了个眼色。
白茯小心地扶起了云珺。
钟傅璟道:“你说宰相的事?朕本来就要处理他,若能为云太师一家讨回公道,朕心中也更是安心。”
听到这话,云珺心里更不止感激。有一股酸酸的情绪涌上来,让他忍不住想靠近……甚至是亲近皇帝。
云珺不免来想,难不成是因为自己曾当过一阵子兔子?若他此刻是兔子,一定扑到皇帝的手上来感谢他。
不,那是因为他无法用言语表达,才用动作体现。现在他恢复人身,自然没必要像兔子那般亲近皇帝。
没成想小兔子的本能,竟然还在影响他。
云珺低头作揖,“草民对皇上感激不尽。”
钟傅璟笑了,“你当兔子的时候,对朕可没这么客气。”
一下子,云珺的脸颊通红,头都不敢抬起来。
他哪儿知道自己还会变成人呀!以前当然是仗着自己是兔子,什么都不知道嘛!
红着脸的云珺,倒是叫一旁的白茯看到了。
白茯一直跟在皇帝身边,做事勤勉,也相当机灵。他想,此前皇帝就非常喜欢小白兔,如今小白兔变成人,尽管他的身世有些离奇,但皇帝又怎么会因为这种怪诞的事而厌恶他。
于是,白茯询问道:“陛下,要不要为这位云公子准备一间宫殿,先让他在皇宫里安置下来?”
宫殿……云珺心想,这也太夸张了,他……
不过这白茯提醒的对,他既然变回人,倒是真应该考一下,他今后的生活。
钟傅璟想了想,则说:“先不忙,云珺变成兔子这事太过离奇,朕还要想想该怎么处理。而且,现在该问问云珺,他想要什么才对,毕竟他曾是朕的小白兔。”
云珺一听这称呼,还是怪不好意思的,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其他想要的来。
倒是站在他身后的方夜织,忍不住想提醒他,皇帝既然都这么说了,便什么都可以提,不用客气。
而且,也不知云珺现在身体如何。反正宫里御医多,不如先请御医过来诊脉。若身体好,便向皇帝求个一官半职,为朝廷效力,尤其现在刚抓完宰相,朝廷内正是用人之际。若身体还是老样子,那就在宫里住下,养好身体再说。万一皇帝不愿意,方夜织心想,他上回皇帝赏的金叶子还没用,倒是足够他在外面安置自己这位好友。
其实在这么点时间里,不管是皇帝,还是方夜织,心里都有了一套答案。
反而被问及的云珺,还有些不知所措,脑袋里都是空白。
皇帝突然问他想要什么,他一时半刻,也说不出来。
“其实……”云珺轻轻垂下头,语气有些不好意思,“回、回皇上,很多事情,草民还没有想过,草民现在只想……”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体倒是先表露了他的想法。
云珺的肚子,很轻地传出一声“咕噜”。
很轻,轻到只有在他面前的钟傅璟听到了。
钟傅璟抬眼,瞧见云珺的脸颊绯红,满是不好意思,他的双手交握着,不动声色地挪到肚子上,想要掩盖什么似的。
云珺心说,这也不能怪他,此前他担心皇帝,憋了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现在他变成人,能不饿吗?
钟傅璟笑了笑,交代白茯去御膳房准备点宵夜过来,他正好饿了,想吃点东西,准备的清淡些,多一些,说要叫云珺和他一起吃点儿,正好有些话,他还想再问问。
白茯得命,马上去准备。
这边钟傅璟对方夜织道,刚才他踹的人,便是云珺,让他给云珺道歉。
方夜织此前就意识到这问题,忙不迭地向云珺赔礼。
云珺揉了下肩膀,说是已经没事了,让他别太放在心上。倒是没想到好久不见的儿时好友,不仅跟在皇帝身边做事,还有这么好的身手,心里也替他高兴。要是皇帝不在,他还真想拉着方夜织说话,听听他这几年的境遇。
他笑着夸方夜织身手好,半空中还能换方向。夸得方夜织也难得表露出些欣喜来,平日里他在皇帝身边,别说遮着半张脸,都是看不出他什么情绪,就算不遮脸,他也是不笑的。
这两人一番久别重逢的寒暄,倒是把皇帝冷落在一边。
钟傅璟记得方夜织关心云府大火,就是因为他和云珺关系好。
看到他们俩聊得开心,他竟然不爽起来。
“咳咳。”钟傅璟也捂着肩膀咳了两声。
面前的两人依然在开心地叙旧。
钟傅璟微微皱眉,“咳咳……咳咳咳……”
结果不小心弄巧成拙,他呛了一口,猛咳起来。
忽然,他感觉有人正在轻抚后背,不是拍打,而是上下抚摸。
手势很温柔,他一会儿就不咳了。
钟傅璟抬眼,看到云珺站在自己身边,大概看到他没事,脸上浮出笑容。
云珺有点担忧地问:“怎么好好的突然咳嗽了?这样好些了吗?以前我咳嗽的时候,也是这样抚揉好的。”
钟傅璟不仅不咳嗽,连心情都平和多了。
他挑眉去看方夜织,后者则是异常紧张地看向自己。
方夜织:“圣上!云珺不是故意冒犯龙体,他还不懂规矩……”
钟傅璟心里闷哼,扫兴!朕何事计较过这个?
钟傅璟摆手,“朕计较这件事了吗?想当初他是兔子的时候,还咬了朕一口。”
云珺没想到皇帝竟然把这等陈年旧事翻出来说,瘪嘴往旁边一站。
但他的确理亏,默不作声,假装自己已经不知道这件事。
钟傅璟见云珺有些窘迫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下。
正说话间,白茯带着宫人们,拎着饭盒回来了。
钟傅璟见状,让方夜织带上云珺先去走廊避一避。
连着前后殿的走廊,云珺被藏在了门帘后。
方夜织站在前面,身形正好可以将他挡去。
他听到方夜织小声问他:“你真的咬了皇帝一口?”
说到这事,云珺就不好意思,他叹着气,说:“当时……是个误会。”
他解释当时的情况,也承认自己一时冲动,会想皇帝道歉的。
方夜织点点头,轻声说:“确实不怪你,我想圣上也没有生气。如果圣上真的计较,凭当时你不过是只兔子,以圣上的脾气,可能当时就处理了你。”
云珺却摇头,“主要是因为有太后的话,皇帝不得不留我。”
方夜织想了想,道:“可太后禁足后,你也没有和其他兔子一起被送出宫外,可见皇上真把你当成仙兔。”
云珺尴尬一笑,“恐怕他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方夜织安慰道:“若……若圣上真的计较,我帮你求情,我想在皇帝身边卖命这么多年,圣上多少还是愿意听我的话,到时候你就离宫,我给你在宫外买间宅子……”
云珺连忙拒绝,“这是你用命挣来的,我不好拿你的东西。”
“我……”方夜织的话没说完,也没继续说。
此时,白茯来到走廊上找到他们。
白茯小声说:“菜都布好了,云公子请出来吧。”
·
桌上摆着几道菜。正中间一大碗清粥,上头撒了些桂花瓣;一小碗梅子酱,飘着清香;还有干煸笋尖、开水白菜、盐水乳鸽、红枣山药汤、玉米蘑菇羹……还有一些连云珺都没见过的菜色。
方夜织和白茯已经离开了后殿。
屋子里安静下来,云珺有些紧张地与皇帝坐在一桌。
他心里惦记刚才皇帝提起的,自己咬了他一口的事。
钟傅璟见云珺一动不动,他笑说:“怎么?这些菜是不合胃口吗?”
云珺连忙摇头,张了嘴便是道歉。
钟傅璟弄明白他说的是怎么回事,哈哈一笑,说:“不计较了,你安心吃饭吧。”
一下子,清粥都是喷香四溢,山药汤都是色彩丰富。
云珺开心地捧起粥碗,胃口也开了。
总算见到云珺动筷,一旁的钟傅璟心里松了口气。
钟傅璟一边吃,一边悄悄偷瞄云珺。
云珺吃相很有教养,细嚼慢咽,眼睛里好像有光,对每一道菜都很有兴趣。
他是云太师的儿子,就算以前身体不好,吃不得山珍海味鸡鸭鱼肉,但再怎么寡淡,云府也绝不会怠慢他。
如此出身的人,钟傅璟总以为他们在饮食上,多少有些脾气,这不爱吃那不想吃,挑三拣四。
钟傅璟看到脸颊微微有点鼓起的云珺,就想到了还是小白兔的他。
小白兔也不挑,给什么吃什么。
钟傅璟一时想出了神,也不吃饭了。
等云珺吃完饭擦完嘴,这才发现皇帝正在看自己。
云珺以前总是一个人吃饭,所以很容易忽略同桌的人。
他小心翼翼问皇帝:“皇上为何不吃?是不合胃口?”
想不到云珺把刚才自己说的话,又原封不动地还给自己,钟傅璟笑着摇摇头。
云珺又问:“是伤口疼了吗?”
钟傅璟下意识捂住手臂,“暂时无碍,这种小伤,三五天就不会疼了。”
云珺担忧地看了皇帝一眼,心想,可别逞强啊皇上。
钟傅璟:“轮到朕来问你了。”
云珺心里一抖。
钟傅璟:“朕对你所说的话,你一字不落,全都听懂了。”
云珺有些坐不住,但他不想欺骗皇帝,便微微点,“对不起……”
没想到钟傅璟在笑,还拖动椅子往云珺的面前靠过来。
钟傅璟:“几次主动爬到朕的怀里,也是你自愿这么做的。”
这话把云珺的脸给说红了。他很想解释,当时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是兔子,他作为御宠,终归……
云珺往后躲了躲,马上想到理由:“皇上总是问我听不听得懂人话,我不想被怀疑,才、才主动装得更像只兔子……”
钟傅璟整个人靠过来,“所以你不肯跟朕待在一张床上,是害羞吗?”
云珺目光躲闪,支支吾吾,想了半天才说:“皇上乃真龙天子,不可冒犯,我就算是兔子,也不能……不能……”
当然不能和皇帝睡在一起!
云珺越说越往后靠,可圆凳子没椅背,他身体往后一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钟傅璟一把拉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直接把云珺拉到自己的面前。
云珺吓了一跳,看到钟傅璟近在咫尺,下意识抬手扶在他的胸口。
两人面对面,比刚才在床上质问时的距离还要近。
云珺都快从钟傅璟的眼睛里,看到满脸通红的自己。
“伤……皇上……你的伤……”云珺紧张地说道。
钟傅璟站起身,“无碍。”
云珺局促地坐在那里。
钟傅璟居高临下看他,“你……还能变回兔子吗?”
这倒是真把云珺给问难了。
为何会变成兔子,他不知道。为何会变回来,他也不知道。
如今钟傅璟提出一个最难的问题,他能否随心所欲变回来去,他更加答不上来。
钟傅璟看他迟疑,想了想,也能想到答案。
既然他都能变成人,又何苦再变成那兔子。
钟傅璟心里苦笑起来。
他想,云珺变成兔子时,是云府出事。如今已为云府讨回公道,他再变回人,看来也是天注定。
既然他不再是兔子,钟傅璟想,自己好像也不能把人,强行留在宫里。不管这么做是否会招来流言蜚语,他只是单纯不想看到面前这个人,因为被困在宫中,而寂寞的样子。
钟傅璟思考了下,对云珺说:“你随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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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珺安静地跟在钟傅璟的身后,来到他熟悉的前殿。
这时候,他不好再像小白兔那样,随心所欲地待在皇帝身边。
他规矩地走到桌前,等待钟傅璟下达任何圣旨。
而钟傅璟看到云珺站在面前,他心里突然有些难受,想云珺和他生分,有间隙了。
昨晚他还是小白兔的时候,都会主动趴在龙床上,陪着他睡觉,然而……
钟傅璟心里叹气,自己的仙兔,自己惯着。
他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封圣旨。
钟傅璟:“云府大火的事情,外界都以为是府上用火不慎,发生的意外,这对云府的人来说,很不公平。此前朕查到此事与宰相有关,就已经拟了圣旨。如今宰相及其同伙都已入狱,朕会公告天下,云太师是被宰相所害死,全天下人都该知道这个真相,你放心吧。”
云珺听得这话,心里有些惊讶。
他以为,皇帝调查大火一事,就是为了找宰相的所作所为。等抓了宰相,那么云府大火,不过是一条线索,一个过程,写到卷宗里,也就是一段话而已。
可皇帝竟然准备这份圣旨,要告诉天下,云府乃是无辜。
云珺愣了下,总算回过神,拱手道:“云珺替家中上下七十六口感谢皇上,为他们寻回公道。”
他心里很高兴,想他的家人终于可以瞑目,皇帝不会让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还有一件事。”钟傅璟抬起手,“朕刚才想了下,决定赐你一个身份。”
云珺顿在那里。
钟傅璟说:“现在的你不能再以云太师幺子的身份出现,否则实在无法解释,为何你会起死回生。朕会赐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份,也好方便你以后离宫生活。”
云珺的笑容僵在那里,嘴角垂下,没想到皇帝连这个都想到了。
能自由地活着,他当然很高兴,可为什么现在的他,心里隐隐有些难过。
他想,是啊!自己已经不是仙兔,当然不方便留在皇帝身边。在宫里,他是个陌生人,叫别人看到,不知会生出什么流言蜚语来。皇帝让他离宫生活,也是经过深思熟虑,自己不该让皇帝为难。
云珺答应下来,“谢主隆恩。”
钟傅璟看云珺答应得这么快,也难免遗憾。
他想,云珺果然希望出宫生活。
钟傅璟忽然想到了什么,马上问道:“对了,朕想起以前的你身体不太好,现在可有什么感觉?出宫前,朕可以叫宫里的御医,来给你请脉。等确定身体无恙,在离开吧?”
想不到皇帝考虑得如此周到,云珺心里可感动了。
云珺深思了会儿,他觉得现在的身体,很舒坦,一点事都没有。不像上辈子那样,多说两句话都会气喘吁吁,必须躺下休息。
而现在他变成人,已经是给皇帝添麻烦,怎么还能再去看太医。哪怕是那位汤御医,有皇帝的命令,他哪怕不会说出去,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风险。
云珺忙说:“草民的身体感觉无碍,而且上辈子草民已经成年,想来现在该是续了上辈子的命,以前大夫都说,只要我能活过成年,就能跟旁人一样生活,多谢皇上好意,不用请御医来了。”
被拒绝好意,钟傅璟稍微有些失望,这好像就不能再多留他几天了。
钟傅璟沉默着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云珺想自己果然要离开皇宫了,可他以后还能去哪里?
看到钟傅璟一副失落的样子,云珺关心道:“皇上,那别人问起仙兔的事,该怎么说呀?”
钟傅璟也想好了,“朕会让白茯再去弄一只兔子回来,你放心吧。”
云珺不免想来,其他兔子能不能跟他一样机灵哦……
钟傅璟看着他,有些不死心,问:“你真的……变不回兔子了?”
云珺:“草民也不知道该怎么变回去。”
钟傅璟:“那你变成人之前,在想什么?”
他在想……
他想留在皇帝的身边,让皇帝的伤好得快一些,想他怎么不能是个人,不能拍着皇帝的肩膀,给他哼小调,让他好受些。
所以,他现在是不是该反过来想,他想留在皇帝的身边,以小白兔的样子……
这念头才刚冒出来,云珺和钟傅璟的眼前猛地冒出白光。
钟傅璟下意识挡住眼睛,只一会儿,面前的云珺不见了。
地上是一摊乱七八糟的衣服,而衣服中鼓起一团东西,还在动。
钟傅璟绕到衣服前,就看到他的小白兔,从衣服堆里钻出来,喘着气,一屁股坐在衣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