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闪划破天幕,轰鸣雷声中,雨丝淅淅沥沥落下。

  意识逐渐恢复清明,时璟睁开眼。

  仿佛处在记忆里,某张泛黄的相片,他正靠站在舞台旁的窗前。

  “我就说你刚大病初愈,就该出门儿多透透气,落下大半年的功课,也不是一天半日就能补回来的。”

  时璟循声看去,站在他身侧的男生,一张脸上未脱稚气,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夏季校服,正是高中生模样的樊晨。

  时璟知道,他已经病重到无力回天,每日在半睡半醒间渡过,可眼前的一切,多么像回到了最初。

  如果面前的一切都不是在做梦……

  樊晨自来熟地轻拍了把他肩膀,拉回他纷乱的思绪,“小璟,你觉得这开学典礼办的怎么样?”

  台上在演舞台剧,嘈杂笑语中,他温柔笑笑,“挺精彩的。”

  “我也觉得,最近气温一冷一热的,你也知道我一感冒就头晕,不然文艺部一会聚餐,带你去认识几个新朋友……”樊晨话还没说完,就有几个男生,直奔着他们走了过来。

  “打扰一下,时璟学长,后台没见到你,就过来问问,抓紧时间准备一下吧,马上到压轴表演了。”

  时璟身体不好,记忆力却不错。

  他自小免疫低下,高二那年,生了场大病,休学调养了半年多,身体才渐渐好转。

  他没有选择复读,被父亲安排,转学到了T城的兰迪中学,父亲还特意嘱托老下属的儿子樊晨,多多照顾他。

  他这是……重生了。

  经历二周目,他知道,樊晨不会特意关照他,还会处处针对他。

  这场开学典礼的压轴钢琴表演,就是樊晨擅作主张,替他报了名,并且以感冒,头脑不清晰为由,没有提前通知他,做任何相关的准备。

  而时璟的钢琴,是在高考失利后出国,才开始学习的。

  前世的他不懂变通,在主持人报幕后,僵硬的拒绝上台。

  现场气氛尴尬,窃窃私语声快把他淹没了。

  刚转来新学校,就发生这样的事情,班主任将典礼上的情况反应给了他父亲。

  时氏集团涉及多领域,是国内出名的豪门企业。

  他父亲虽然主张低调行事,没有在外界面前让时璟公开露面,可混迹商界多年,最看重虚无缥缈的脸面,自然对他大失所望。

  樊晨朝面前的男生使了个眼色,而后左右为难地说,“我兄弟演出服都没准备,怎么上台?”

  文艺部几人对视一番,立马道歉,“对不起啊樊哥,我们忙彩排都忙疯了,没顾上通知,现在名单都上报了。”

  “再说大家表演完都聚餐去了,樊哥你生病呢,也不能替学长上台。”

  “对啊!压轴表演本来就是咱们学校的脸面,学长这么不重视,丢得不是咱们学校的脸吗……”

  男生说完这话,周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针扎似的视线,纷纷落在他身上。

  樊晨刚要开口打圆场,台上传来了主持人的报幕,“下面是高三A班,时璟同学的钢琴独奏,我们掌声欢迎。”

  “我上台了。”他微微侧头,随口说了句,便转身往台上走。

  樊晨不可置信。

  这种话居然在时璟的嘴巴里说出来!

  居然有人敢明目张胆上台丢人?

  真是活久见!

  礼堂梁顶的灯光全灭。

  几秒过后,一束追光点投在舞台中央。

  时璟穿着夏季校服,肩背是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单薄,踩着双小众品牌的白鞋,鞋带系得有些松垮,软软垂下。

  这身装束坐在琴凳上,竟没有丝毫违和,手搭在琴键上,他右手无名指根处有粒痣。

  注视钢琴几秒,他才掀起眼皮,朝台下看了眼,少年鼻梁英挺,眉间淡冷,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底,泛着几星细碎的流光。

  台下有妹子看愣了,“这就是有钱都难进的,百年名校特产吗天呐?”

  “颜值鲨我!校服穿出高定内味了,可怎么从没在学校里见过他?”

  “这题我会,好像新转来的,就是看着病怏怏的,我还是更喜欢谢吟寒那一挂的……”

  “不会只有一张脸,上台充个花瓶吧?”

  樊晨听着讨论声,跟文艺部几人,坐到了最后排的位置,跷起二郎腿。

  没过几秒,便有舒缓的琴曲传来,安抚了内心的浮躁。

  礼堂中越发变得安静,所有人屏息凝神,专注地听着悦耳的琴声。

  只有樊晨,脸上的表情快挂不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魔音穿耳,一个音节都没弹错。

  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不知道时璟还会弹钢琴?

  还闭眼盲弹!

  明明在前些天讨论钢琴曲时,这人还一窍不通啊!

  这首曲子,明明对下键控制能力的要求极高,他练习很久,会弹却弹得并不好……

  悠扬琴曲里,樊晨如坐针毡,他腾地起身。

  文艺部几位跟着轻声站起来,同樊晨一块往礼堂外走。

  小礼堂侧身,通往后门的必经路,是兰迪的监控盲区。

  毛毛雨落在舒展枝叶上,积聚滴落在篮球鞋面,撞得四分五裂。

  弓身坐在木椅的少年,发丝被雨点打得微湿,耳朵上明目张胆别着根儿烟,两条逆天的长腿踩在石子路上,正摆弄着手里的魔方。

  身边几人你推我搡着,“这雨一会下大了,不淋成狗了?”

  “这时间段儿,该到最后的表演了吧,文艺部长不说压轴的,是新转来的花瓶吗?”

  “他放屁你都信,他还说姓樊那傻逼懂分寸呢,不照样有胆子,敢动我寒哥的画……”

  手上快速转动着魔方,当最后一排色块归位,谢吟寒下一秒又将其彻底打乱,不经意地问,“弹《悲怆》的是谁?”

  几人对视一番,谭迪率先反应快点,“叫时璟,好像是高三的……”

  “卧槽,姓樊那傻逼过来了!”

  将魔方拍在长椅上,谢吟寒站起身来。

  “他身边还带了人的,比咱们人多,要不要小心着点,我怕这小子耍诈……”谭迪话说到一半,抬头就见他哥已经上前,扯住了对方的衣领。

  谢吟寒语调轻挑,听不出喜怒,“是你,敢动我东西?”

  樊晨刚刚吃了瘪,心情正极度不爽,奈何衣领被揪住,费力才能仰起头。

  看来人是谢吟寒,恶狠狠道,“那是小爷给你面子,高一刚来,劝你要夹着尾巴做人……”

  谢吟寒五指收紧,拖拽着樊晨到了路边儿,半点不犹豫地将对方的后脑勺,对准了后方树干,狠力砸去。

  跟着樊晨的几个人反应也快,一窝蜂涌了上来。

  谢吟寒不甚在意地避开身后的袭击,又是一脚,抡在擦着树干往下滑樊晨的胸口。

  —

  领导还在没完没了的总结致辞,时璟一首曲子弹完,先一步出了礼堂。

  他快步走到旁边的校园超市,买了把伞,才松了口气,给司机发消息来接他。

  兰迪地处郊区,不好打出租。

  走在通往后门的石子路上,对着周围的景致,他只觉得恍若隔世。

  前方有阵阵哀嚎,被微风裹挟着吹来。

  没有闲情逸致围观高中生打架,他于是目不斜视地低头路过。

  结果没走几步,就有断断续续的叫声传来,“救……救救我……”

  雨丝清新的气息混杂着血腥气,钻进时璟鼻腔,他顿在原地,看着趴在地上,被血糊了一脸的樊晨。

  以及刚刚文艺部的几位同学,都在泥地上打滚儿。

  这离过年还早着呢,不至于拜年吧?

  时璟的角度,只能看到居高临下,踩着樊晨背部的男生,在樊晨衣服上蹭了蹭球鞋的鞋底,朝他走了过来。

  他把伞面抬高,视线对上了发丝湿答答的男生,他眉峰利,眼尾挑,生了副颇受女生喜欢,偏不近人情的好相貌。

  这张脸他不能更熟悉。

  他父母商业联姻,貌合心离的两人,决定婚姻内一切自由,谁也不干涉谁。

  母亲跟大哥在国外生活,心思也全部在大哥身上,莫名对他是避之不及,父亲忙于事业,身在一片情感沙漠中,时璟长到十八岁。

  转校前,父亲百忙中,告诉他,要将养在外边儿的私生子谢吟寒,秘密接回时家。

  谢吟寒不同于他所见过的所有人,他做事只看心情,不计后果,倒也干脆利落,是父亲最器重的那类人。

  拿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时璟脑顶柔软的发丝迎风被吹起。

  两人对视几秒。

  谢吟寒一声轻嗤,“敢来救场,你过来之前给老师打电话了吗?”

  “喂,我们寒哥问你话呢,你干杵着做什么?”

  “乖学生,来之前买过保险了吗?”

  谭迪跟着起哄,“这时候过来送死可不太明智啊,这是学习学多了,把脑子学傻了?”

  时璟没再看地上,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樊晨,平静解释,“我只是路过的,借过一下。”

  谢吟寒站在原地,没有要动的意思。

  夏末的雨天沁凉,时璟便举着伞,绕过了谢吟寒。

  往前走时,身后谢吟寒冷沉的话语传来,“一会要是有老师过来,我不会放过你。”

  —

  郊区距离市中心,有半小时左右的车程,时璟坐在车后座,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熄了屏。

  感觉意识漂浮在半空中,时璟清晰感受到,自己是在做梦。

  周遭模糊不清,只有面前漆黑封皮的书籍,徐徐展开。

  内里并非想象中的一片模糊。

  轻薄纸张上,字迹清晰,无数文字席卷涌入眼帘。

  这本书所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全部围绕一人展开。

  谢吟寒,就是这篇小说的男主。

  冰冷的文字一笔带过了,谢吟寒颠沛流离的童年。

  母亲去世后,他被送到孤儿院,经历其他小朋友的捉弄欺负,八岁那年被收养,又因不讨人喜,性情怪异,被退养回孤儿院。

  从此资助他上学的人,是他的亲生父亲——时建枫。

  时璟在文中虽病弱,却是文里反派角色。

  开局就注定了,无论他做什么,最终都会沦为主角,成功路上的垫脚石。

  而接下来的剧情,是他母亲神情厌恶地亲口说,时璟根本不是时家的孩子,他亲生父亲的照片,被夹在老宅他母亲书房的《情诗集》里。

  是他母亲不愿提起的一段往事,于是看见他的脸,母亲便觉得厌恶。

  时璟额头上冷汗涔涔,正准备继续看下去,振动不止的铃声传来,巨大的力道将他拽了回来。

  他骤然睁开眼,手边的屏幕闪烁着幽幽亮光,是他父亲时建枫打来的电话。

  赶在自动挂断的前一秒,他拭去了额头的汗珠,调整了一下状态,接通电话。

  “喂,爸,您找我?”

  那边似乎很忙,开门见山说,“爸爸在忙项目,是你弟弟那不省心的,跟樊家那孩子起了争执。”

  “其他事情我回头会处理,小璟,你先别闹脾气,去医院,把你那不省心的弟弟接回来。”

  梦中书里的内容历历在目,他犹疑了半秒,才应了一声,“爸您放心工作,我知道了。”

  撂下电话,司机视线移到中央后视镜时璟的脸上,少年垂着浓而密的睫毛,似乎若有所思。

  “少爷,要调头去医院吗?”

  空气沉默了几秒,少年才有些迟钝地开口,“嗯,麻烦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