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

  “君上。”

  “君上?”

  獝狨一连喊了三声,殷离舟才回过神来。

  他转过头来,看着不远处的獝狨,懒懒地问道:“何事?”

  “地牢中的那具尸体该如何处理?”

  这尸体指的自然是扶黎,殷离舟闻言,沉默了下来,片刻后这才回道:“送回却隐山吧。”

  那毕竟是扶黎的身体,而扶黎于他是有恩的。

  “是。”獝狨立刻回道。

  眼见獝狨就要退下,殷离舟犹豫了一瞬,还是叫住了他。

  獝狨立刻停下脚步,等着殷离舟发话。

  但许久都没声音,就在獝狨以为殷离舟又走神了时,这才听见他漫不经心的声音,“他怎么样了?”

  地牢一共就两个人,现在还死了一个。

  那么他是谁,自不必言明。

  但……

  獝狨想起如今地牢里的模样,斟酌着自己的语言,“清挽仙尊还在地牢,只是挣脱了锁链,日日坐在扶黎仙尊身侧守着他的尸体,他应当很难过。”

  “……嗯。”

  “您要去地牢一趟吗?”獝狨试探地问道。

  殷离舟闻言,目光淡淡,扫了他一眼。

  獝狨知道自己多嘴了,立刻道歉,“属下多嘴。”

  殷离舟冲他挥了挥手,獝狨立刻马不停蹄地退下。

  去地牢看他?

  殷离舟苦笑一声,单明修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他吧。

  单明修父母早逝,可以说是扶黎一手带大,既是师,也是父。

  那日虽然单明修从到到尾没有问他一句。

  但他和殷擎的对话那么明晰,他怎么可能还看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哪怕殷离舟不想承认,哪怕他和殷擎都不喜欢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殷擎是他的父亲,这是他永远也抹不去的过去。

  所以不管怎么说,他名义上的父亲害死了单明修的师父,还占了扶黎的身体。

  每每想起殷离舟都觉得头痛。

  真是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

  窗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风,吹得窗子微微颤动。有几缕顺着缝隙挤了进来,让殷离舟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殷离舟站起身来,推门走到殿外。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人间忽晚,已是秋季。

  暗夜笼罩天空,不露出一颗星子。

  枯叶铺满大地,发出粉身碎骨的哀鸣。

  风从身体穿过,殷离舟觉得有些冷。

  可他不想回去,也不想待在这里。

  明明天大地大,他一时竟觉得无处可去。

  他本想随意走走,没想到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竟到了单明修上次带他来的那个山洞。

  殷离舟愣了片刻,还是抬步走了进去。

  这里应是单明修一直用法力护着,因此虽已入了秋,依旧是十里桃花灼灼,未见一分凋落之意。

  小院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只是大门张着,似乎在等着主人归来。

  殷离舟在门外彳亍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竹楼,桃林,圆桌,石凳,风铃……

  处处都很合他的心意。

  如果他与单明修中间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发生。

  此时的他们,是否已经居住在了这里?

  檐下的风铃和他上次来时一样,随风动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

  殷离舟的脚步声合着风铃,一步步向上走去。

  屋内依旧是那副简洁的模样。

  一桌一椅一床一书架。

  书架上摆着上次带来的面人。

  墙上挂着空荡荡的画。

  殷离舟走到床边懒懒地躺下。

  静静地望着屋内的一切,突然就想起了单明修。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这里的个人风格这么明显,不想起单明修才算得上是奇怪。

  他有些好奇,单明修心情不好时,是否也会来这里?

  这时,廊下突然传来一阵振翅之声。殷离舟向外望去,原来是母燕衔着食物归巢,小燕一个个着急忙慌地把头探出,争着进食。

  口中的食物很快喂完,母燕再次飞走。巢中的小燕酒足饭饱,开始啁啾鸣叫,欢乐得不得了。

  殷离舟嫌吵,随手摸了个竹片打在巢上。

  吓得小燕们惊慌奔逃,有几只还飞到了屋里。

  殷离舟一见,顿觉不妙,刚想起来把它们赶出去,就见一只小燕一头撞上了书架。

  一个面人就这样从高处落下,重重摔在了地上。

  殷离舟见状,忙起身将燕子赶了出去,然后蹲下身去看那个面人。

  这是一个孩童模样的面人,扎着两根朝天辫,只穿了红色的肚兜,肚兜上还绣着一个福字。

  小孩儿的脸圆乎乎的,还带着几分红晕,似乎刚玩耍回来,十分可爱。

  可惜殷离舟的手刚碰到它,就见面人从鼻子处直直裂开,碎成了两半。

  可惜了,殷离舟心里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拼上。

  殷离舟正想拿起上半部分,却突然愣住。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面人的眼睛像极了自己。

  越看,这样的感觉愈便发明晰。

  殷离舟的手就这样顿住,愣了片刻,他抬手轻轻覆住面人的下半部分。

  然后发现,那眼睛确实是自己。

  屋内的声音渐渐散去,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他一时间竟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许久,殷离舟才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拿起面人一个个看了起来。

  果然如他所想的一般,每一个面人都有一部分和他相似。

  身姿挺拔修长,着绿衫,持竹扇的翩翩书生,和他一样,耳后有一颗朱红色的痣。

  穿着短衣,手持鱼篓的孩童,和他一样少了小指。

  穿着喜服,笑意盈盈的新郎官,和他眉眼相似。

  每一个都不是他,却又藏着他。

  就像单明修与他的感情,从来都无法正大光明。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一个个面人,他不知单明修是何时学会的这门手艺。

  但不知为何,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他捏面人时的场景。

  一个个无尽的长夜,他独坐于桌前,小心翼翼地勾勒出面人的眉眼轮廓。

  那时,单明修是否是在想着自己。

  所以才将每一部分都做得像他。

  他想起单明修说过的,第一次在后山相见时就认出了他。

  所以这些年,他其实一直念着他吗?

  那为何,又会有杜修呢?

  殷离舟只觉得一切犹如迷雾,让他混沌一片。他有些惶然地向后退去,身体抵着桌沿,这才勉强让自己站直。

  到底是为何?

  殷离舟拼命思索,却只觉得大脑一片乱麻,一时竟什么也想不明白。

  有风吹了进来,墙上的画被风微微吹起,似乎在引着他看去。

  殷离舟的目光落在那副空白的画上。

  他看了许久,目光几乎能在上面剜出一个洞来。

  然后,他走了过去。

  修长的手指轻轻抵住画边,许久,才深吸一口气,猛地抬手将画翻了过去。

  一道熟悉的身影就这样赫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殷离舟似乎被画中的人吓到一般,猛地向后退去。

  那副画上是一个少年。

  少年一头长发用红色束带干净利落地束起。身着黑色的窄腰玄衣,腰间系着朱红的玉带,衣摆处用金线绣着赤金色的云纹,面容俊美,笑容恣意。

  那是十五岁时的殷离舟。

  还活得没心没肺,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却隐山有些弟子不喜欢他而已。

  但那时的他并不在意,他向来只在乎单明修,忧他所忧,喜他所喜。

  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只知在他身侧便是幸福与欢喜。

  殷离舟静静地望着画中的人,一时间竟生了几分艳羡之意。

  其实说起来,他这一生,最美好的日子也不过是却隐山那几年。

  后来,他便再也露不出这样的笑了。

  可是……

  殷离舟还记得这一世第一次醒来便是在单明修的房间。

  而这副画就那样被反着挂在那里。

  他们天生敌对,单明修还亲手把剑刺入他的身体,那又为何瞒着世人在墙上挂着他的画像。

  为何?为何?

  明明当初那般绝情,又为何将他的爱意偷藏在这里。

  殷离舟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在催促,他迫切地想要一个原因,于是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扯下画像卷起,快步向魔域走去。

  殷离舟一路御剑,很快便到了地牢,可是真到了门口却又近乡情怯,不敢进去。

  他在门口徘徊许久,才鼓起勇气,作出平日里的模样,走了进去。

  扶黎已经不在了。

  地牢里只剩下了单明修一个人。

  单明修这次没有被缚着,而是背对着他站在墙边,静静地望着窄窄的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听见动静,单明修转过身来,还未开口,目光先落在了殷离舟怀中的那副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