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苍老又干枯,但殷离舟却觉得莫名熟悉。

  原本透明的结界处升起刺目的白光,一道人影缓缓从中走出。

  虽已百年未见,但殷离舟还是第一时间便认出了眼前的人。

  那是单明修的师尊,扶黎。

  殷离舟下意识想要躲避,但刚退后一步,便想起现在的自己已经换了身体。

  除了单明修和师父,怕是其他人根本无法将他认出。

  因此殷离舟又停下了脚步,面上恢复了一派镇定。

  白未晞年纪小,虽未见过扶黎,但毕竟在当今能从这儿出来的除了单明修也就是老掌门了,因此他立刻拉着殷离舟就要下跪请罪。

  但死活拉不动,只能自己恨恨地先跪下,忙道:“老掌门赎罪,杜休是掌门首徒,天生痴愚,因对掌门依恋,醒来不见掌门,故有此失礼之举。”

  扶黎闻言,转头看向殷离舟,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和审视,“哦?你就是明修捡回来的那个徒弟。”

  因百年前的事,殷离舟对扶黎的感情也颇为复杂,因此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并未吭声。

  扶黎眉头微皱,然而还未言声,便听身后传来一阵声音。回头一看,都是见扶黎出关,纷纷来迎接的长老和弟子。

  众人虽诧异殷离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还是先以扶黎为重,纷纷半跪于地,行了礼,“恭迎老掌门出关。”

  一时间,这声音自无念涯起,层层传递,不绝于耳,几乎传遍了整座却隐山。

  扶黎抬手,做了个起的手势,众人这才起身。

  然后齐齐向殷离舟看去。

  因为刚刚只有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行礼。

  “这厮真是仗着掌门的宠爱愈发无法无天了。”

  “这可是老掌门啊!”

  “呵,他杜休可曾将谁放到过眼里。”

  “掌门再厉害,也越不过老掌门去,我看他今日总该得些教训了。”

  “……”

  虽然他们议论的小声,但大家毕竟都是修道之人,又怎会听不见。

  殷离舟自然知道这样做不妥。

  但百年前他就是被却隐山这些人逼死,如今又怎么可能弯下腰,对着他们行礼。

  反正他现在是身份是个傻子,又没有什么好名声,不如就这样放肆到底。

  扶黎转身看向了他,目光幽微暗沉,缓缓道:“杜休,你虽身为掌门首徒,然行为放浪,言辞无忌,漠视律礼,该当责罚,就罚你……”

  “且慢!”

  扶黎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声音打断。

  众人纷纷寻声望去,然后便见单明修从无念涯快步走了出来。

  殷离舟看着他,有些吃惊。

  明明才几日不见,单明修却又变了模样。

  原本的白发此时如同一片枯雪,面色苍白如纸,毫无生气,蚕丝白的掌门服显得空空荡荡,袖摆下露出的手指关节分明。

  明明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殷离舟突然觉得他仿佛随时都会化成一片雪,随风而去。

  单明修看了他一眼,这才行至扶黎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师父,杜修言行有失,弟子会将他带回倾梨院好生责罚。”

  扶黎看着他,半晌冷笑一声,“单……明修,你真当我身在无念涯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吗?”

  单明修微愣,抬头看了扶黎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身形未变,回道:“弟子知错。”

  “知错?”扶黎看着他,继续问道:“那你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管教不严。”

  “仅是如此吗?”扶黎声音冷了下去,“你身为掌门,却以儿女私情为重。师徒□□,有违纲常,御下不严,败坏风纪。对于弟子一味纵容,引得众人不满,身已不正,令又何从?”

  “弟子知错。”单明修道。

  “知错?那便让杜休去天刑台领九九八十一鞭,好好长长记性。”

  “师父……”

  “住口!”扶黎一声怒呵,“你再为他求情,我便收了你的掌门之位。”

  单明修闻言,轻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就在扶黎以为他要妥协时,却见单明修后退一步,缓缓跪下,冲着扶黎行了一个大礼。

  “弟子,恕难从命。”

  “你!”

  扶黎指着他,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杜休不仅是弟子的徒弟,亦是道侣,他之过错,修愿一力承担。”

  “好,好……”

  扶黎似乎站立不住一般,向后退了几步。

  他捂着胸口,才勉强压住声音中的颤抖,以千里传音之术辅之,缓缓开口说道:“今日起,夺单喻掌门之位,并与其弟子杜休一并逐出却隐山,今生不得归。”

  此话一出,不仅是殷离舟,连身后的众人也是纷纷大惊。

  几位辈分较高的长老试图上前相劝,然而还未靠近,便被扶黎的眼神劝退。

  一时间再无人敢言声。

  殷离舟有些无措地看向单明修,只见他的脊背依旧挺直,双手朝前,行了别师的大礼。

  声音微哑,回了个“是。”

  然后起身,走过来牵住殷离舟的手,向外走去。

  一直跟在殷离舟身后的白未晞看傻了一般,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赶忙跟了上去。

  殷离舟也没想到他今日只是来找单明修罢了,竟会闹成这样,一时间有些心虚。

  因此一路都乖巧得很,任由单明修牵着他向倾梨院走去。

  一直到了倾梨院,殷离舟都仍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单明修对此接受良好,开始收拾起了东西。

  最先收拾的,竟是墙上挂着的那一副空白的画。

  将画轴卷好后,又走到博古架旁,小心翼翼地将那上面的面人一个个收了起来。

  屋里就这么点东西,殷离舟觉得没什么可插手的,于是便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等待。

  而一直站在门旁的白未晞去的一直怒视着他,恨不得一口把他吃进肚子里去。

  殷离舟相信,若不是有单明修在,他非跑过来打自己一顿不可。

  但今天的事确实是他理亏,因此主动避开了白未晞的目光,拿起桌上的青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低头喝了起来。

  白未晞见状,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强忍着气走到单明修的身旁想帮他收拾东西。

  单明修见状,止住了他的动作,道:“我来就可以。”

  白未晞看着他,眼睛一酸,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掌门,我能和你们一起走吗?”

  单明修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暖意,“不必因我而连累了你,留在这儿吧。”

  “掌门……”

  白未晞知道单明修决定的事是决然无法改变的,因此只是恹恹地叫了他一声,便不再说下去。

  虽然单明修让他回去,但白未晞还是坚持等他们离开后才走。

  直到出了却隐山,殷离舟都没缓过神来,但又不敢出声,乖乖地任由单明修牵着他,不知道向哪儿走去。

  许久,还是殷离舟忍不住先出了声,“这是要去哪?”

  单明修回头看着他,眼中带着笑意,“到了便知。”

  殷离舟避开他的目光,讪讪道:“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不怪你。”

  殷离舟今日去找麻烦时的气势如今已经泄得一干二净。

  补救一般说道:“扶黎那么疼爱你,估计就是一时生气,过几日肯定会来找你的。”

  “不过你也是,却隐山那么多修士,和谁在一起不好,偏偏要和自己的徒弟搅和在一起,怎么样,遭报应了吧。”

  “况且你明知现在这具身体里的人是我,不是你那笨徒弟,干嘛非把我绑回来,不把我绑回来我也不会去找你,不也就没这事儿了吗?所以说,这件事还是得怪你。”

  殷离舟话音刚落,便听到单明修一声夹杂着咳音的轻笑。

  他修长的手指抵在唇边,轻咳了几声,这才缓缓道:“是我的错,不怪你。”

  殷离舟被他的目光逼得低下了头,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

  许久,才勉强用鼻音回了一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