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舟寻声望去,然后看见了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

  那男子极为年轻,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青衫,勉强遮住苍白瘦弱的身体。

  一头漆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两肩,长长的刘海下是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眼尾上挑,眼角处点着一颗细细的红痣,看人时眼神雾蒙蒙的,像含着深情。

  细长的手腕被手臂粗细的铁链拴在树枝上,整个人半跪在那里。

  尽管如此落魄,却依旧美艳得不可方物。

  殷离舟看得愣在了原地。

  男子看他一副呆愣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对着他勾了勾手指,粗重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孩儿,过来。”男子说道。

  这人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怪异,然而不知为何,殷离舟竟不觉得怕,他慢慢爬了过去。

  直到与那人的距离不到一步之时,才停了下来。

  那男子借此将他打量得更细,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你是人?还是……魔?”

  殷离舟:“啊咦呀唔……”

  男子见状,眼角微弯,笑了出声,眼中像是映着一池春水,连眼角的痣都跟着亮了起来。

  “还不会说话,啧,罪枷,谁这么狠心,对一个小孩子这么残忍,啧啧啧,太惨了。”

  殷离舟抽了抽鼻子,“哇唔咿呀。”

  男子笑得更加开心,“小孩儿,你可真幸运,这么晚才遇到我,若再早点,说不定我就把你吃了。”

  殷离舟:“……”

  “我在这儿待得太久,着实有些无聊,今后有你在,也算是有个人能说说话了。”

  殷离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男子冲他笑了笑,毫不客气地指派道:“小孩儿,去找些吃的来。”

  殷离舟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来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然后就听男子说道:“我饿了,若不是想今后有人说说话,就先把你吃了,你若不去,我万一饿狠了,也就顾不上还有没有人陪我说话了。”

  殷离舟:“唔呜呜呜呜呜唔。”

  虽然满是不情愿,但为了不被吃掉,殷离舟还是忍着痛爬了出去开始寻找吃的。

  许久之后,男子听见动静,缓缓睁开了眼睛。

  然后就见殷离舟叼着一张不知从哪捡来的妖皮,放到了他的面前。

  男子看着面前黑不溜秋的东西,又看了看殷离舟沾了灰的小脸,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寒来暑往,一年年就这样过去。

  冥渊之中无日月,男子只能从殷离舟的个子来判断外面又过去了多少年。

  一年,二年,三年……十八年,十九年,二十年……

  再往后,日子便又过得不甚明显了。

  不过虽然还是常常挨饿,但多了一个人,总归是没有那么无聊了。

  平日里他教殷离舟如何凝结金丹,如何使用灵力。让他陪自己聊天,帮他压制罪枷的钻心痛意。

  心情好了,便让他去寻些人皮,做成人物剪影,然后给他演一出皮影戏。

  两人就这样相处着。

  很长的时间内,他对殷离舟的称呼都是小孩儿,殷离舟对他的称呼则是漂亮哥哥,当然,这是他要求的。

  后来有一日,殷离舟练完功,正帮男人活动被锁到僵硬的手腕,突然好奇地问道:“漂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闻言,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许久,才慢悠悠地回了他的问题,“十七。”

  “十七?”

  男人睁开了眼睛,脖子微微向后仰去,“嗯,师父的所有弟子中,我排十七。”

  殷离舟点了点头,有些期待地问道:“那我今后能叫你十七吗?”

  男人闻言,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的,不行。”

  殷离舟有些失望地“唔”了一声。

  十七看出了他的失望,问道:“怎么?不想叫我漂亮哥哥了?”

  殷离舟立刻点了点头。

  十七撇撇嘴,轻叹了一口气,“行吧,不想叫就不叫了。”

  “那我今后叫你什么?”殷离舟迫不及待地问道。

  十七假装思索了片刻,说出了那个他其实已经想了很久的答案,“不如,从今以后你就叫我师父吧。”

  殷离舟闻言,猛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不愿意?”

  “没有没有。”殷离舟立刻回道:“求之不得……师父。”

  十七心情大好,对他说:“再叫一声。”

  殷离舟立刻连声叫道:“师父,师父,师父……”

  十七看向他,笑着回道:“哎,徒弟。”

  再后来,便是上上一任的魔尊即将寂灭。

  那几日,天地动荡,冥渊即将大开。

  此时的殷离舟早已不是那个无力的孩子,他本就天赋异禀,加上十七多年来的教导,修为突飞猛进。

  抢一抢那魔尊之位,倒也不是不可以。

  那些日子,殷离舟每日都观察着冥渊的变化,静静地等待着时机。

  他对十七说:“若我得了魔尊之位,一定带你出去。”

  十七笑着骂他,“傻子,冥渊向来有进无出,能出去的,从来都只有魔尊。”

  殷离舟闻言,一把捂住他的嘴,满脸严肃地冲他保证道:“总有办法的,师父,相信我。”

  十七看着少年固执的眼神,唇瓣缓缓勾起。

  突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虽心中不信,但他还是顺着他说道:“行,行,行,为师信你。”

  殷离舟这才满意,用术法将他罩住,严严实实地保护好,这才走了出去。

  冥渊大开的日子,处处都弥漫着血气。

  十七依旧半跪在禹树前,无聊地用手指在墙上勾勒出一个个幻影。

  兔子,草,剑,少年。

  怎么还不回来呢?十七有些无聊地把手指放下,然后转头望向一片黑暗。

  小孩儿总说自己已经把他的一切都摸透,可是自己却除了十七这个名字以外,什么都不告诉他。

  小孩儿觉得不公平。

  十七比他觉得更不公平。

  小孩儿除了刚出生就被亲生父亲扔下冥渊外,之后这么多年都在他身边长大,有什么是他不知道。

  就凭这一件事儿就想换他那么多年五彩斑斓又丰富多彩的人生。

  真是想得美。

  但这次小孩儿离开前,十七还是答应了他。

  等他回来,就告诉他自己以前的事情。

  只是该从哪儿讲起呢?十七慢慢回想着。

  想了许久,这才理清了一点头绪。

  还得从谁年少时没遇到过一个人渣讲起。

  他出生就在魔域,无父无母,小小年纪就被他师父捡了当徒弟。

  他师父是个神人,不对,是神魔。

  身为一只魔,不仅从不吃人,连肉都不吃,一直倡导四界和平,素食主义。

  而且极富善心。

  遇到无家可归的妖魔,都收养下来,认作徒弟。

  所以等他入门的时候,名号已经排到了十七。

  他前面还有十六十五十四十三等等的同门师兄弟。

  他以为到他就差不多得了,没想到很快,他就有了十八师弟。

  小十八和他不同,从小就是个冷性子。

  明明大家都是无家可归的穷妖魔,但他不知为何,偏偏总是让他们觉得他高人一等。

  他这样的性子,与同门的师兄弟肯定混得不咋地。

  但十八也不在乎。

  每日只是沉默寡言地跟着师父,不是干活就是修炼,从不和他们混迹在一起。

  大家与他的态度都一般,然而不知为何,十七却很喜欢跟他在一起。

  他觉得十八就像块石头,冷得无可救药。

  却又偏偏不自量力地想试试,将他捂热会是什么样子。

  于是他练功和他一起,采药和他一起,打扫和他一起,吃饭和他一起……

  然而十八不愧是石头做的,对他永远都是爱搭不理。

  十七原本不是什么长性的人,然而不知为何,在这件事上却格外执拗,怎么也不肯放弃。

  就这样,许多年悄然过去,两人都已长大,然而关系却始终没比以前好多少。

  十七已经麻木了,或者说是习惯了。

  不管他是好脸还是坏脸,每日都贱兮兮地和他凑在一起。

  十七本来觉得两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想到后来却发生了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鬼节,魔域大庆。

  师傅带着他们出去转悠,行至一处酒楼。

  那酒楼张灯结彩,挂着一排排红灯笼,十七那红灯笼,喜欢得一下子就走不动道了,非拉着十八进去喝酒。

  十八拗不过他,最终还是跟着他一起走了进去。

  那天十七格外高兴,喝了许多,不仅自己喝,还拉着十八一块喝。

  十八那破酒力,几杯下肚就醉得不成样子。

  十七见状,让小女妖开了间客房,右手一壶酒,左手扶着十八,跌跌撞撞地向楼上走去。

  进了房间,他一把将十八扔到床上,然后自己也躺下,靠在他怀里喘气。

  “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沉啊!”

  十七说着,仰头喝了一口酒。

  可是他忘了自己正躺着,酒不仅没喝到,全撒了。

  十七有些无奈地坐起身来,将酒壶扔到地上,抬手擦了擦前襟,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有些烦了,干脆不擦,直接把衣服扯开,扔到了地下。

  隐约间,他感觉到似乎有目光注视着他。

  十七转过头,见十八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呆愣愣地看着他。

  十七也不顾自己现在光着上身,俯身侧撑在他身侧,问道:“师弟,师兄美吗?”

  他见十八的喉头微微滚动,却没有说话。

  十七见状轻笑一声,低头吻住了他。

  十八没有拒绝。

  白浪翻滚,一夜缠绵。

  然而情浓之时,十七却听见十八在他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句师父。

  十七气的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咬牙切齿道:“小畜生。”

  第二日,十七半梦半醒间,突然感觉身侧一阵大力袭来,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到了地上。

  十七忙捂住不可言说的某处,疼得“嘶”了一声。

  他心中恼火至极,谁知一抬头却见十八一副受辱的小媳妇模样,抱着被子捂着自己的身体,一副要吃了他的样儿。

  十七看着他,突然笑出声来。

  十八见状,更加恼火,“你!”

  “你什么你!”

  十八咬牙道:“你不要脸!”

  十七懒洋洋地站起身,“我不要脸?合着昨晚就我一个人畅快了?”

  “你!”十八又气又恼,却说不出话来。

  十七不再理他,起身不紧不慢地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道:“师弟,你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做了就做了呗,快活就好,别放在心上,师兄又不需要你负责。”

  没想到他这话反而更让十八恼怒,“你怎么说得这么轻易,莫非你对别人也是如此?”

  十七整理好衣服,笑吟吟地回道:“是啊!你以为呢?师兄还得为你一个人守身如玉?”

  “不要脸!”十八再不说话,抱着衣服走了出去。

  因这件事,十八再没给过他好脸,十七也没再像以前一样,没皮没脸地缠过去。

  两人就这样开始了冷战。

  十七还以为会这样和十八冷战一辈子。

  直到后来,老魔尊即将寂灭,而十八说他要去冥渊争夺魔尊之位。

  听到这事儿,十七还是不顾脸面,跑过去找到了十八。

  十七问,“你要去冥渊?”

  十八回答得干脆利落,“是!”

  十七简直想一巴掌抽他,“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多少妖魔到哪里都有去无回,你凭什么觉得你一定能回来。”

  十八望着他,淡淡地回道:“我不觉得我一定能回来,但我一定要去。”

  “为什么?”十七不解。

  “因为我想要那个位置,而且这也是师父的意思。”

  十七愣了片刻,立刻抓到了重点,“师父?”

  十八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师父想要一个太平盛世的魔域,我想给他。”

  十七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贱了,心却怎么不也受自己的控制。

  “我替你去。”十七一字一顿地说道。

  “什么?”

  “我说,我替你去。”十七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你想要魔尊之位,实现师父的理想,我去把这个位置抢过来,赠给你行不行?”十七问道。

  十八闻言,眉头又像往常一般皱起。

  “师兄,别胡闹。”

  “我没胡闹。”十七立刻说道。

  十八拒绝得比他很干脆,“不行!”

  “那个位置我要堂堂正正地得来。”说完,再不看他,转身而去。

  十七又气又无奈,恨不得给他一剑来解解恨,但是最后冥渊大开之时,他还是没忍住偷偷跟了进去。

  没办法,谁让他先动了情,那就只能他输了。

  那是暗无天日的七日七夜,他一直跟在十八身后,连眼睛都不敢合。

  每当十八有危险,就在暗处偷偷相助。

  十八应该是发现了,却始终没让他出来,也没跟他说一句话。

  直到最后一天。

  整个冥渊只剩下了他们俩。

  十八这才提着沾满鲜血的剑,对着身后的他冷冷地说道:“师兄,出来吧。”

  十七这才走了出来,对着他笑道:“师弟,没想到竟在这儿碰到了。”

  十八转过头,看他的眼神却与往日不同。

  从酒楼之后,他第一次又叫了他,“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