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看见了一座不大的房子,单独位于院子的一侧。

  声音正是从那里传出。

  殷离舟放轻了脚步,向门口走去。

  门没有锁,微微敞开,露着窄窄的一道缝隙。

  殷离舟向内望去,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推开了门。

  虽然已经尽力小心,但木门还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里面的声音立刻静了。

  殷离舟将门关上,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

  屋内瞬间亮了起来。

  殷离舟这才发现,这儿是一个厨房。

  面前是一块大大的案板,上面摆放着各色蔬菜和一盘凉了的馒头,最里面是一个漆黑的灶台。

  殷离舟转了一圈,也没见什么人。

  他觉得刚刚的动静应该是老鼠偷吃东西弄出来的,便不打算在这儿多浪费时间。

  然而就在他准备出去时,却听见了一道极其轻微的呼吸声。

  殷离舟的脚步顿住,耳朵微动,猛地转过身来。

  然后他看见案板下一片白布飞速地闪了回去。

  殷离舟迈开脚步,向案板走去,接着俯下身子向里面看去。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一头黑发乱糟糟地搭在肩上,似乎很久没有梳理。身上穿着一件粗糙的白布麻衣,一看就是下人的衣服。双腿微微蜷曲,裤子上还渗着血迹。头埋在腿上,似乎是在害怕。

  殷离舟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手中紧紧握着一个馒头,刚咬了几口。

  殷离舟觉得有些奇怪,这人一看便不是什么富贵出身,但又有着一双明显养尊处优惯了的手。指节修长白皙,莹白如玉,只是上面有许多细小的伤痕,手腕处还有一圈淤青,似乎是被绑过的痕迹。

  殷离舟猜测他应该是毕安阁的下人,晚上没吃饱跑来偷个馒头,结果被自己吓到了。

  于是低声道:“小兄弟,你吃吧,我不告诉别人。”

  那人一听他的声音,猛地将头抬起,然而只是瞬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把头重新埋了回去。

  但那短短的片刻,依旧够殷离舟看清,那是凌殳的脸。

  他和单明修找了许久的凌殳。

  就在他面前。

  眼前的火苗微颤,殷离舟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他宁愿自己看花了眼。

  怎么会是凌殳呢?

  他从来都是意气风发,高高在上,怎么会有如此狼狈不堪的一面。

  殷离舟喉头微微滚动,试探着叫了一声,“凌殳?”

  那人身体狠狠晃了一下,却没有动。

  殷离舟蹲下身,俯身向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手中的火折子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动,倏地灭了下去。

  屋内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似乎让他有了安全感,那人终于抬起了头,借着殷离舟的力,艰难地走了出来。

  殷离舟看不清他的脸,但也大致能猜出他现在的模样,声音中透着艰涩,“是不渝做的吗?”

  好一会儿,凌殳才出声。

  声音中没有了之前的高傲嚣张,只有强撑的故作轻松,“我欠他的。”

  殷离舟闻言,眉头狠狠皱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凌殳还没说话,一声悠长的“咕”先响起。

  凌殳有些尴尬地揉了揉肚子,低头咬了口手中的馒头,含糊不清道:“说来话长……”

  殷离舟听完这个漫长又复杂的故事,许久才缓过神来。

  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连安慰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许久,才犹豫着问道:“不渝明明说他将诗環救了出去,为何我听人说,她还是死在了那场火中。”

  凌殳沉默着轻叹了口气,回道:“大概是将那晚的错都归在了自己身上,所以醒来之后,自己重新进了火海之中陪爹娘去了。她胆子一直很小,没想到那次却胆大了一回。”

  殷离舟听得也是一阵难受,忙转移了话题,“原来家主印是不渝拿的。”

  凌殳回道:“嗯。”

  “但他明知道你……为何还要将家主印拿走?又在受封大典前还给你?”

  凌殳回道:“受封大典很重要,所以正式开始之前都会先进行一遍,他估计是怕我提前发现我的身份,早早做出应对吧。”

  “那洹樾城死去的那些修士?”

  “这和他确实无关。”

  殷离舟闻言点了点头,“他确实没什么理由去杀那些修士,看来倒应是另有其人了。”

  凌殳淡淡地回了句,“嗯。”

  殷离舟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站起身来,拉着他的胳膊说道:“凌殳,不如和我们一起先回却隐山,单明修定然能护得了你。”

  他本以为凌殳会一口答应,然而他却没有出声。

  而是抬手,将胳膊从他手里一寸寸拽了出去。

  “我不走了。”他说道。

  殷离舟只觉得惊讶的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忙问道:“为何?你……”

  你在毕安阁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但后面的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凌殳似乎也明白他想说些什么,笑了笑,声音有些发涩,“其实现在的日子也挺好的。”

  “凌殳。”

  “不用像以前一样事事操心,想那么多。我的头好久都没疼过了。不……阁主给了我一块地,让我种菜,我学了好几天,然后种了萝卜,诗環最喜欢吃了,我还挺想看它们长大。除了吃的穿的差了点,也没什么不好的了。”

  “没什么不好?”殷离舟蹲下身,将手按在他的腿上。

  然后果然听到了凌殳的一声闷哼。

  “金丹被取,灵力全无,浑身是伤,饿到半夜来偷馒头吃,这还叫没什么不好?凌殳,你……”

  “别再叫我凌殳了!”

  殷离舟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凌殳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讨好地笑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你也知道,我不姓凌。”

  殷离舟只觉得胸口被狠狠堵住,半句话都说不出。

  “之前一直叫你傻子,对不住了,其实你一点都不傻,果然流言信不得。还有谢谢你,我对你总是横眉冷对,你却还能来寻我,真的很感谢,杜休。”

  殷离舟压住自己的情绪,回了句,“不谢!”

  凌殳拿着馒头咬了一口,“其实我没骗你,现在的日子是苦了点,但过得也挺心安的,我和……母亲欠了凌家这么多,她既然不在了,就由我来赎罪吧。”

  殷离舟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还是凌殳先开了口,“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再待下去,会被发现的。”

  殷离舟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保重。”

  说完,看了他最后一眼,向外走去。

  他刚将大门打开,突然听后面传来一句略带可惜的声音,“杜休,若是我们认识的再早一点,说不定可以成为朋友。”

  殷离舟转过头。

  黑暗中,他看不清凌殳的脸,眼前却浮现出了百年前的那次试练。

  他替凌殳吸了毒血,背着他下山的路上。

  神态傲据的少年第一次低头,附在他耳边说道:“这次多谢你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朋友了。”

  殷离舟转头冲他露出一个笑,回道:“好啊!”

  然而隔着百年的时光,他们却只能告别。

  殷离舟对着眼前的黑暗,露出了一个笑,无声地说了句,“早就是了。”

  说完,这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