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第21章 别后相思   三更合一

  萧倚鹤原路返回, 下意识朝那深邃巷子里看了看,冷不防瞧见那黄须道人还在原处,似乎刚成了一笔新生意。

  “……”他摸了摸下巴。

  黄须道人正得意地哼着曲儿整理衣襟, 掂量着手里的灵石,忽地眼前闪过一人,低声对他道:“《别后相思冷月夜》,来一个。”

  他抬眼一看,乐道:“哟, 小公子是你啊?”

  黄须道人从暗兜里翻找出一枚打着弯钩月纹的瑰影玉:“没想到你喜欢看这种的,我这还有南荣门主的其他力作,小公子要不要一起——”

  萧倚鹤不等他说完, 丢下灵石,将《别后相思》囊在手中匆匆走了——对于用从薛宗主那偷来的钱两,买薛宗主本人的八卦秘史这件事,萧倚鹤并无半点愧疚。

  拐过一条街, 闻见火炉酥饼的味道,又豪奢地买了一包豆沙馅的红炉小饼,一袋白胖肥美的盐焗香瓜子。

  掂量着这枚心血来潮买下的珠子, 边走边琢磨, 难道薛玄微和南荣麒莫非真的……有一腿?没看出来啊。

  萧倚鹤想象不出那个画面。

  他捏着酥饼啃了一口, 忍不到回客栈了,便走到僻静处, 偷偷地灌了一丝灵力去看《别后相思》里的内容。

  瑰影玉微微一亮,萧倚鹤的神识已经探入到了玉中。

  仰头所见,是一片鸦色的低沉天空,山中隐露的琉璃金瓦也蒙着一层灰翳,八十一级问道阶上仍有尚未清扫干净的深色污渍, 几名道仆费力地拖拽着一只闯山妖兽的尸体。

  见此情形,他一怔,竟是七十年前,刚结束“道统之乱”的追月山庄。

  萧倚鹤颇有些怀念,随意地在玉中世界走了走,周围来来去去的弟子们俱握弓佩剑。

  突然一人面带惶恐地自他身侧飞快跑去,手中护着一朵传讯亮光,急急喊道:“报——剑神山生变,丧鸣钟敲响!萧山主……陨了。”

  那弟子做的粗糙,并没有五官,跑步的姿势也很是滑稽,萧倚鹤听到别人的口中禀告自己陨落这件事,一时间竟不觉得难过或者郁滞,反而有些新奇。

  待他不慌不慢走到时,万象殿前已经汇集了不少弟子,而殿中南荣麒的面貌也做的分外精细,可见做这段瑰影的人此刻正在阶下。

  萧倚鹤信步踱入殿内,坐在属于追月庄主的那把恢弘大椅上,单脚放肆地踩在他的主椅上,托腮望着。

  ——听得死讯的南荣麒一脸惊愕、讶异、茫然,而后又慢慢闭眼,叹了口气,紧蹙的眉目缓缓松开,仿佛在这几息之间就痛快地接受了这件事。

  萧倚鹤以肘撑膝,不满地哼了一声:“听见我死了,哭也没哭一声,真是没良心的。”

  瑰影玉中的画面是可以用灵力来控制时间点的,他抬手一抹,将时间向后拖拉,突然一停。

  只见冷月寒风,南荣麒寝殿内灯烛一豆,映着他似乎瘦削了一些的侧影。道统之乱初起那年,他不幸丧父,短短两年,又痛失至友,偌大个追月山庄,没有能陪他谈心的人。

  萧倚鹤伫在他门前,并没有进去,不过倒是看见南荣麒隔着窗,似乎升起了一盆炭火,正在烧什么。

  他正纳闷,忽地从天而降一道白影,停在了他两步之前。

  定目一看,这背影,不是薛玄微是谁?

  薛玄微此时仍一袭剑神山白衣,而不像现在那样身如漆夜,他似乎也瞧见了窗影上南荣麒烧物的动作,登时失了礼数,一掌推开了房门。

  ——只见刹那屋中电光火影,两人交手数招,南荣麒被逼出房间,手中捏着一团鹤纹氅衣;薛玄微也并不相让,攥着氅衣的另一头,与他冷目对峙。

  丝丝裂帛声响传出,谁也不肯做先松手的那个。

  而萧倚鹤则困惑惊讶,这不是我的衣物吗?这衣服他还记得,是当年为了参加万法会专门赶制的,可惜没穿两天就失去了兴致,随手扔在南荣麒这了。

  他想起那黄须道人言辞凿凿地说:他俩把衣服都扯烂了。

  “……”敢情扯烂的是我的衣服。

  “啪”南荣麒在掌心燃起一簇真阳灵火,他举着那殷红的火舌,趋往衣角。

  薛玄微变色,喝道:“——南荣麒!”

  南荣麒讽刺道:“你当初一把火烧净了那么多东西,天下道门无不对你敬仰万分,称你是大义灭亲的英雄。怎么,如今反而吝啬起这一两件了?”

  火苗颤颤,舔舐上去,金丝银线雪云纱织就的华贵鹤氅,一瞬间滋啦出一袅灰烟。

  薛玄微眉峰越蹙越紧,终于在两厢挣扯之中败下阵来,松开了手:“……你究竟要如何?”

  “如何,我如何……”南荣麒的眼神中可见的布上一层血丝,他也不知是想报复谁,用着一种谁也别想好过的语气,恶狠狠地将一腔愤懑发泄给面前的青年,“薛玄微,这么想要——跪下来求我啊?”

  “南荣麒你——”萧倚鹤叫出了口,又意识到自己只是这段瑰影的看客,只好讪讪闭上。

  身边衣影簌簌,萧倚鹤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一向心高骨傲的师弟慢慢地屈下了膝盖。同样惊诧的还有南荣麒,他明明是要求别人下跪的那个人,此时表情的诡异程度不亚于萧倚鹤这个看客。

  不等他膝头触地,南荣麒受惊,猛地一脚踹向他的心口,汹涌腿风裹着薛玄微的身体撞至院中的风水石上,他根本没有防御,一下子翻滚在地,单膝支撑着自己,勉强维持身躯。

  南荣麒大怒:“你怎么敢?!他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他什么都不剩了……”薛玄微垂下双眸,因坚持不住,终究踉跄地跪倒,只道,“求你了,哪怕留一两件。”

  “你……求我?你竟然求我。”南荣麒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抱着那团衣物不知该说什么,似乎也没有料到这出,最终将自己关回了房中。

  “……”萧倚鹤半蹲下来,去看倒在地上的青年,见他只是闭着眼、蹙着眉,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并没有额外更多的表情。

  也许是那阴阳宗师姐并没有看见他的正脸,是故薛玄微的五官神色都做的很是粗糙,看不出什么。

  瑰影中没有温度,他并不能触摸到师弟的身体,也不能感知他的心绪。

  可他忽然觉得这个跪着的身影如此熟悉,不是在此处,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他也见过的,可是想不起来。

  萧倚鹤觉得自己心里好像丢了什么,手掌抚在胸口,一时间有些黯然。

  而且薛玄微竟然会下跪,这大大颠覆了他对此人的认知。

  他就这样坐在南荣麒的门槛前,陪着跪在院中的薛玄微,也陪着屋中一言不发的南荣麒。

  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日升月落,指尖滑动瑰影画面,看薛玄微至日出时分离开了追月山庄,至夜色如水,他又静悄悄地来,南荣麒依旧闭门不见,他就站在昨夜的那块青砖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日薛玄微走后,南荣麒会站在窗边,望着门前发怔。

  两个总也不打照面。

  “一个两个都是……何苦呢?”

  萧倚鹤喃喃,慢悠悠地站起来扫了扫揉皱的衣摆,正要走向下一个画面,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故友,忽地停住了脚。

  南荣麒手中卧着一枚剑穗,风绕流苏,赤若艳霞,他以手抚顺被山风扰乱的丝线,似乎在犹豫什么。

  萧倚鹤看见那枚剑穗,想起来了。

  那是死前一段时间,他闲来无事,便亲手做的一枚剑穗。他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干净的东西能够留下,日子也过的浑浑噩噩的,偶尔清醒,便剪下了一缕神魂、一线心血,淬炼了这枚剑穗。

  好像后来确实是把这枚剑穗交给了南荣麒保管来着。

  因为他在剑穗中留下了一段声音,嘱咐南荣麒,让他在他觉得必要的时机,转交给师弟薛玄微。

  但他忘了说,或者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什么才是“必要的时机”。

  萧倚鹤努力回想了一番,可时间久远,实在想不起当时留下的究竟是什么话,但总隐隐觉得,算不上什么好遗言。至少是放在现在,是他不愿意叫如今的薛玄微听见的。

  没想到那混入追月山庄的阴阳宗师姐好生大胆,竟然连这个也窥到了。

  萧倚鹤拨动瑰影时间线,本打算欣赏一下后面“南荣门主与薛宗主”的情爱故事是怎样发展起来的,然而不小心将时间点拉过了头,只见南荣麒深情脉脉地捧着薛宗主的脸:“玄微,今日我们忘却前仇……”

  ——正要双双搂着就要那么亲下去了。

  萧倚鹤:我瞎了,我好贱,我为什么要看。

  这污人耳目的画面令他心神剧骇,他那颗脆弱的灵元也很有崩裂的趋势,立刻捂上眼,匆匆退出了瑰影玉。

  甫一抽身而出,萧倚鹤觉的头晕目眩,缓了一会。

  再睁开眼,视野一片模糊,精神也非常疲倦。

  虽然在瑰影玉中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可这破珠子也太耗费灵力了!

  他杵在街边,扶着墙,心想黛川街道他不是很熟,该怎么回去呢?

  倒也没必要慌张,摸索着问路呗,大不了等天黑了朝闻道他们发现他还没有回去,自然会出来找的,如此一想,先捏起手里的小甜饼,悠哉哉啃了几口。

  头顶上有一阵雀鸣。

  正纳闷,没多会儿,一只手向他伸了过来。

  萧倚鹤看着他的手掌,深思良久,将藏在背后的两块火炉酥饼依依不舍地放在了他的手上,其中一个还肉眼可见地已经被咬豁了一口,往他手上一落,酥得掉渣。

  怕他还不满意,连香瓜子也一并献上。

  薛玄微:“……”

  他将瓜子饼子没收,又掏出一绢素帕仔细地擦净手指,略一顿,道:“已经看不清了吧,眼睛。”

  虽是疑问的语气,但莫名的非常笃定。

  他怎么知道,萧倚鹤狐疑地看过去,并没有动,两人之间静默半晌。

  薛玄微悬平的手稳稳当当地定在他面前,不远不近刚好在他能大致辨物的距离,声音微有拖长,恍若深思地道:“不要牵,难道要本宗主抱?”

  他作势伸开双手,萧倚鹤一个激灵,立刻把手递了上去。

  有的人啊,就是你要掀屋顶,他才会勉强给你开一扇窗。

  薛宗主没再多言,只是将他牵起,旁若无人地走在黛川大街上。

  人流攘攘,喧闹熙熙,萧倚鹤虽然并不能够看清行人,但也分明感受到了无数道视线在他身上扫来射去。他想起那黄须道人的《夺妻恨》,生怕自己又成了人家的戏本素材,几次想将手抽-出,却被薛玄微钳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骨血都捏碎在他掌内。

  “……”萧倚鹤忍得咬牙切齿,却怒不敢言,心道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萧倚鹤一路瞪着他,直到回到客栈,被薛玄微领上楼,领到门前,萧倚鹤自然地将门推开,正要感谢薛宗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将他送回来,结果刚迈过门槛,他就顿住了。

  ——这一股子薛味,一开门就闻到了!

  他后退半步,“砰”的一声将门一关:“走错了,告辞!”

  薛玄微沉声道:“站住。”

  萧倚鹤咽了声口水,脚下发黏。

  薛玄微好整以暇地道:“回来。”

  萧倚鹤踌躇了半天、磨蹭了半天,心想他还能将我头拔下来不成,一咬牙一跺脚,又推门踏了进去。

  只道他是要翻自己私自下山的旧账,别开视线,英勇赴死道:“薛宗主,我不是故意下山的——委实是偶遇朝师兄,听闻黛川水深火热,一时心急如焚,故来助道友们一臂之力!”

  薛玄微已经对他的胡说八道有了非常高的容忍度,缓缓向前。

  他往前一步,萧倚鹤只能后退一步。

  最后脚后跟撞到桌腿,疼得狠狠一抽,一屁-股跌坐在圆凳上。

  僵持了半盏茶,薛玄微突然抬手向他脸颊摸来。

  他两手撑着凳边儿,被迫仰头,一双冷峻眉眼越趋越近,渐渐在他眼中变得清晰,他破罐子破摔道:“薛宗主难道要在此处成合籍大礼吗?”

  薛玄微一愣,随即音调微微上扬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半晌,他才看够了萧倚鹤失态的表情,那双失焦的琉璃目盈着淡淡的光华,分外撩人。却还是抬起手腕,将手掌覆在他的眼睛上:“闭眼。”

  手心里两扇睫帘不肯老实,挠着掌心,这种微有不安的姿态将他心中细弦颤然拨动,几成燎原之势,薛玄微眼底微幽,嗓音低沉下来:“也罢……与瞎子双修别有兴味,你想试试么?”

  萧倚鹤:“……”

  手下终于安静了,薛玄微又为他点脉:“此回够保你两日清明。”

  萧倚鹤眨眨眼,再回头看他,已端正地坐于茶桌另一侧,许是出去得比较匆忙,连腰带也没有系正。乌墨似的长发斜披在肩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气,许是刚沐浴过。

  薛玄微垂眸侍茶,提醒道:“你不是在找我吗?”

  未听见回答,见他抄起茶杯,又烫得松开了手。

  薛玄微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杯子,抬首间又见他手腕方才被用力攥过的地方,已浮出清晰的红淤指印。

  “……唔。”萧倚鹤蹙眉,呼哧吹着。

  薛玄微心想他有这般脆弱吗,似个面团,一捏就留痕,“你找我何事?”

  萧倚鹤回过神来,“哦”一声,把右掌心摊开给他,眼睛亮起来:“你看,木刺。”

  薛玄微接过他的手,仔细一看,那根细木刺已经顺着掌下皮肉扎得很深了,顿时皱眉,以两指凝出细微灵力,引导气脉将那木刺顶出皮肉,道:“扎一根刺,怎么还这么高兴。”

  “这不是一般的木头。”萧倚鹤道,“这是鬼境里的木头。”

  ——鬼境里的木头。

  鬼境之中原本是一片广袤的铺满阴-水的虚无之地,其中景象华物全靠的是鬼境之主的变幻之功。

  因此按理来讲,鬼境之物回归人间,少许便会自行消散。

  但这木刺显然是个例外。

  萧倚鹤单臂撑在桌上,歪着头看薛玄微耐心细致地帮他挑弄着扎进血肉深处的木刺:“鬼境里我接触到的木头并不多,客栈、木桌——”

  他惊叹一声。

  薛玄微也记起来了:“吴月儿的木人偶。”

  不错,萧倚鹤曾经捡起了那只木娃娃,那是非常特殊的,因为它被吴月儿的血濡透了。

  “——长生木!”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竟异口同声道。

  ·

  传说上古先神初开天地之时,为分辟鸿蒙,便以烛龙之脊骨,立于四象之地,阴阳参化而为不死之神木,上达九霄,可通三泉。后此四根龙脊神木绵延万里,造化苍生万物,而成五州地脉。

  此后人间地灵,皆是神木之嗣,可四季长生不灭。

  而所谓“长生木”,即以地灵鲜血浇灌之木,烈火焚烧而不尽,常人食之可不死——然而此“不死”之说,只是夸大其词的讹传,不过是有些延年益寿之功。

  上古时神嗣木灵原本数不胜数,它们吸纳天地灵力,并无争斗之心,尽管如此,因为这传说之中的“不死神木”,鸿蒙初化之后,草精木灵依旧被人大肆捕杀殆尽,用以淬取“长生木”来进行修炼。

  到如今,五洲天地已远非上古浑厚灵气可比,草木开化难上加难,木灵也在近千年的滥杀之中更加隐匿行踪,更别说抓到一两只狡猾的木灵,来淬炼“长生木”。

  而阴差阳错之间,吴月儿,以人之血肉成就地灵,简直就是“长生木”最好的根皿。

  ——而被吴月儿紧紧抱在怀里,浸透了她鲜血的“小木人”,从那时起就已经不再是一块普通的木头了。

  薛玄微从灵囊中取出一枚锁魂珠,其内微弱地跳动着几星绿色灵光:“这是你昏迷时,从你身上取出的吴月儿残灵,她消散得厉害,已经问不出什么了。”

  他伸手要摸,被薛玄微迎袖拦下:“别碰。”

  这些残灵格外喜爱萧倚鹤这具阴寒躯体,薛玄微并不想再看一次他痛苦痉挛的模样。

  萧倚鹤讪讪收回爪子:“不用问了,我能看到她残灵里的记忆,祭坛损毁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男人?”薛玄微道,“她口中的恩人。”

  “嗯。他一直在怂恿吴月儿开启鬼境,想来就是为了破阵,起走她的尸骸,也为了探寻长生木的下落……恐怕松风派的灭门案也与他有关。”

  薛玄微应了一声,表示赞同。

  萧倚鹤困惑:“他要长生木有什么用?”

  ——那人既有沟通鬼境之力,又有令虚幻木偶实化的本事,可见修为不俗。

  有如此功力,不管是正道还是邪魔,只要照此修行下去,自然可通天途,难道还会在乎区区“长生木”的不死之说?

  这简直就是舍本逐末,买椟还珠之举。

  薛玄微道:“地灵骨骸与血濡灵木,亦是炼器的绝佳材料。他只怕另有所图,而且……”

  他侧目一扫萧倚鹤,见他气色仍不大好。

  而且,那人分明还想要萧倚鹤的性命。

  “而且……”萧倚鹤又道,“吴月儿如今是地灵化身,又有不死之能,若非被人直接碎去灵元,根本不会轻易消散。可能斩碎地灵灵元的,绝非一般剑器。”

  薛玄微手指覆在佩剑上,并不说话,异常沉默。

  这世间灵剑名武屈指可数,大都为隐居高人所有,是决计不可能行此恶毒之事的。

  浮世的仅有薛玄微的“寸心不昧剑”、追月山庄的“追星赶月弓”、大觉明寺的“楞伽禅杖”,而此三柄名器拥有者,也并非麞头鼠目之辈。

  那么除此之外……



  萧倚鹤猛然意识到什么,倏而睁大了眸子,神色凝重。

  不,除此之外,浮世的名武灵剑还有一柄。

  ——萧倚鹤自己的“知我”。

  当年剑神山试剑崖上,他是手持“知我”与薛玄微生死相斗,然后被一剑穿心而死。

  那“知我”呢?是被薛玄微敛去了,还是同他的尸骨一样,被当场斩碎?

  他侧脸看向薛玄微,以他能想到的事情,他不信堂堂薛宗主会想不到,他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一些什么。然而薛玄微半垂狭目,并不言语,不知究竟在思考什么。

  可他又不能直白地问:你把“知我”弄到哪里去了?

  “……知我。”

  正当萧倚鹤准备放弃探究这个问题时,身侧却突然传来声音,他猛地抬头,眼睛慌然眨动,以为惶惶心事被自己不经意间说漏了嘴。

  薛玄微叹气:“试剑崖之后,‘知我’就不见了……找了,没有找到。”

  这一瞬间,萧倚鹤仿佛看见了十五岁的薛玄微,会因为寒日里剑神山峰巅一窝冻死的雀鸟而难过,因为游历时未能救下更多一个孩童而懊丧,会因为师尊夸奖他心经抄写工整而暗自喜悦。

  ——也会因为不小心弄丢了师兄的武器,而愧疚不安。

  萧倚鹤想笑两声,又觉得太不合时宜,他低头冥思了一会,突然问道:“薛宗主,我的木刺挑出来了吗?”

  “怎么了,快看看,还疼着呢!”

  看着面前主动伸过来,还催促地晃了晃的手心,薛玄微似乎有些惊讶。他犹疑不定地接过了这只柔-软的掌,放在手里捏了捏揉了揉。

  木刺早就挑出了,萧倚鹤不言,他也就不语,默默将他微凉的手指一根根地搓热了。

  好像自己的心里也因此火热了起来。

  既然“知我”去向成谜,那便不能从这个方向追踪了,只好换个思路。

  所幸那幕后人露出的破绽并不少,倒也不知那人是故意露出狐狸尾巴,还是自认为强悍如此,不惧留下这一个两个的把柄。

  萧倚鹤问道:“薛宗主,关于傀儡术,你有什么看法?”

  那木偶所用的傀儡术绝非低阶术法,关于这些,傀儡宗应该是最了解的,尤其是他昔日好友——傀儡宗少主宁无致。

  不过说来,自他复生以后,这一路上听见世人称赞追月山庄的比比皆是,却不见有人提及傀儡宗。他以前就常常担忧,宁无致脾气太软,将来若做了一宗之主,恐难以服众。

  然而薛玄微又一次诡异地沉默了。

  “……”

  萧倚鹤看他如此,脸上的微笑也凝住,心道,“知我”你能弄丢,难道偌大个傀儡宗你也能弄没吗?

  不过转念一想,薛玄微与宁无致的关系向来不睦,不乐意提起宁无致也是正常。

  说起这个,却也是有来头了。

  薛玄微不喜傀儡宗由来已久,是认为其宗法诡异,行事无端,毫无名门正派之风。

  但当年萧倚鹤并不在乎什么名门歪道的。

  只是因为傀儡宗地处丹阳泽,气候湿润,四季如春,他就经常去喝酒赏花,彻夜不归,每每酣醉在宁无致膝头醒来,都会看见来接他回山的薛玄微板着的一张冰脸。

  后来有一次,萧倚鹤私自下山又被发现。

  他的好师尊,望着跪在门前的自己,又看看手里握着的蛇刺鞭,有些不舍得,可若是继续放纵下去也不妥,于是一狠心,闭上眼扬起手腕来,也没计算方向,举起泛着碧色寒光的蛇鳞罚鞭,“啪!”的一声抽了下去。

  他闷哼一声,霎时间胸-前衣裂肉绽。

  薛玄微闻讯赶来,见他这狼狈模样,登时蹙眉。

  师尊也苦恼,他第一次动用罚鞭,没想到竟然威力这样大,第二鞭怎么也落不下手了:“倚鹤……”

  他活的这样久,却还依旧天真,这灵鞭在他手上,器随其主,威力自然不俗。然而他刚下定决心这次要好好教训徒弟,才开了个头,不好半途而废。

  犹豫着,转头看向一侧的薛玄微:“你替为师继续剩下的十一鞭吧。”

  “……”薛玄微神色微动,刚接过罚鞭,师尊又似后悔了一般往回收了收手,他立刻死死攥住,“弟子定执刑以谨,不辱师尊信任。”

  师尊张了张嘴,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反悔,僵持了片刻,那灵鞭便半夺半抢地被薛玄微拿去了。

  萧倚鹤见状,亮莹莹地笑,朝师弟挤眉弄眼,撒娇道:“好师弟,轻点,知道你最疼师兄——嗷!”

  薛玄微脸色很差,扬手就是一鞭,那个“兄”字刚溜出嘴边就疼变了调,尾音急剧地上扬起来,后背随即就是一道血痕。

  “小兔崽子!”萧倚鹤抓了抓背后的衣缕,大骂。

  薛玄微:“手拿开。”

  萧倚鹤刚把手落下,“嗷”又是一鞭子下来,他长这么大,恣意潇洒,是刚学会提剑就会杀鬼,剑意所指之处妖除魔伏,向来都是他欺负别人,何曾吃过半分的苦。

  他越想越委屈,叫道:“小王八蛋,兔崽子……白疼你了……”

  师尊原本躲到了内室去,衣摆刚挨着红木大榻,听见院中起落彼伏的痛喊,又站了起来,连向来淡薄的唇色都抿咬得一片殷红。

  直到数着十一鞭罚尽,他才走出去,收回了罚鞭,又抬手封了他六个月灵元,似个真正的师长那般落下训话:“倚鹤,谨记今日教训。日后谨言慎行,勿要再下山去兴风作浪。”

  萧倚鹤眼尾微红,委委屈屈地“嗯”了一声。

  摇摇欲坠之际,他似乎看到师尊的衣袍动了,但终究还是师弟离得更近一些,将他挎在肩上背了回去。

  他趴在床上,闷着脸,后背鞭风撕破的衣衫被系数除去,他哼哼唧唧骂了两声,接着就被一泼药液洒在背上,当即痛得弹起来。

  “薛玄微!你小子是不是公报私仇?”

  沿着脊椎往下,是一覆漂亮劲挺的肌肉,薛玄微将药干脆利落地敷上,语气冷淡:“我与师兄有何私仇。是师尊命我执鞭,仅此而已。”

  他咬着枕角,没好气地说:“是了是了,师尊是你的天,你的地。早知道免不了这顿打,我就该在无致那儿多饮几坛酒再回来……哎哟,轻点!”

  “……”薛玄微将手里药瓶捏紧,扯起一件崭新亵-衣往他背上一扔,“去请宁少主给你上药罢。”

  “你……”

  本来挨了打,又灵元被封,对执鞭的薛玄微更是气得不行。他虽然知道,那灵鞭若是真由师尊来罚,只怕十二鞭下去,身上一点好肉都见不着了;可这兔崽子抽便抽吧,何苦那么大力气!

  他生薛玄微的气,不肯跟他说话,可是失去灵力,行止如凡人一般又叫他浑身难受。所以冷战了三天,就气不下去了,忍着一后背的伤,厚着脸皮巴巴地跑去找师弟。

  一推门,见他端坐在房中抄习心经,便蹭上去笑道:“师弟,好师弟,借师兄一点灵力?”

  薛玄微笔动不停:“师兄又想挨打了。”

  萧倚鹤瞪着他看:“借不借?”

  薛玄微抬起眼来,静静地搁下笔杆:“师尊不许。”

  “……哼。心眼比那门锁还小!”

  “……”

  六个月!哪里忍得住!

  他揣摩数日,一拍大腿,等伤养好没几天,拔腿就溜了。

  萧倚鹤下山后直奔傀儡宗,厚不要脸地缠着宁无致教他“血篆术法”。

  此术法乃是傀儡宗咒术中的一支,凭介的是人之寿夭精气。

  如此一来,即便他灵元被封,却也能化出灵力可用。

  宁无致架不住他的纠缠,反复嘱咐:“倚鹤,只许关键时刻来用!”

  虽然对毫无正形的萧倚鹤来说,“关键时刻”就是耗用那么一点点无伤大雅的精气,用来簇焰聚水、引花飞雾……更多时候用来撩拨姑娘。

  他最拿手就是以此术法捏成烟花,飞上天可瞬息万变,半个夜空熠熠生辉,倒映在仙子们眼中流光溢彩,无人不惊、无人不叹。

  萧倚鹤谎称这是宁无致和南荣麒借他的灵力,他以为只要自己不说,没人看得出来。

  可惜薛玄微过于聪慧,很快就发现了他的破绽,看穿这种术法的本质,称它是“燃命的小玩意”,迟早要玩火自-焚。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薛玄微更加讨厌宁无致了,认为他是邪门外道,几乎到了一瞧见宁无致就要拔剑切磋的地步。

  南荣麒知道后也吓了一大跳,分别飞信骂了他和宁无致洋洋洒洒各三千字。

  说他这是要懒死,堂堂剑神山首徒,将来的天下剑道之首,竟能想出燃自己精血魄气为灵这种损招,与那些挂张大饼在脖上却还能饿死的傻子一样,属实脑子有些问题。

  那时萧倚鹤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毕竟他修行神速,所谓精血魄气,不过等同于两壶好酒、一桌美筵,不日就能恢复,简直就是无本生意。

  最重要的是,师尊封禁他六个月灵力,这比要他命还难受。

  对年轻气盛的他来说,那比得了讨漂亮仙子们开心重要。

  况且若真要论起,拿寿命换灵力是再公平不过的了。

  所谓“道”阻且长,人不可能凭空变强,除非拿最宝贵的寿元去换,这岂不正应的是众人口中的“天道有常”?再说,他用的是自己的精血魄气,便是日后倒霉,也是倒霉自己,又不祸害别人,如何称得上是邪术。既然不是邪术,那他偶尔拿来用用,也并无什么不妥。

  南荣麒气得牙疼上火,说他这是歪论,是诡辩。

  萧倚鹤嘴上说着好好好,再也不用了,背地里却当做耳旁风,该怎样就怎样。

  ……

  若说薛玄微与南荣麒还算是能坐下来好言好语喝茶聊天的关系,他对宁无致,那可真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无论萧倚鹤当年怎样从中斡旋,都无济于事。

  甚至于萧倚鹤常常觉得,他对宁无致那没来由的敌意,不只是正邪之争那么简单,可究竟是从哪来的,他又辨不清楚,而薛玄微那麻花性格,也断不会与他诉说。

  这桩真相,终究成了一个未解的谜团。

  也就是宁无致脾气好,向来是一笑而过,从不跟他计较,不然这两人只怕早就打个你死我活了。

  他想着宁无致,一时出神,直到被揉的松软舒服的手指被薛玄微松开了,他才缓缓地扇动了几下眼帘,颇有些不解的看了过去。

  薛玄微二指夹出一枚传音符,抛向虚空,闪瞬化作一线流光。

  须臾,一朵灵光自传音符消失处亮起。

  那传音符上咒纹特殊,应当是专门用来联络某一个人的。

  萧倚鹤正想他这是要找谁,下一刻,一个意想不到但万分熟悉的声音自灵光中响起。

  ——南荣麒促狭揶揄地道:

  “薛宗主啊,找我做什么,不是对我避之不及吗?”他忽地一顿,神色微变,抄起手边剑来,连珠炮弹似的担忧,“可是黛川又出什么事了?你可还好?可有受伤?我这就来!”

  “……”萧倚鹤纳罕地瞪着那朵灵光,一时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是关系好,还是关系不好。

  当年他逼薛玄微下跪,让人蒙受奇耻大辱。前几日还劈剑互砍,在扶云殿里隔空对骂,只差没割袍断义搞的天下皆知。

  现在一听黛川有恙,又一副生怕薛玄微出事的模样,真是稀罕事。

  你亲儿子还在黛川受苦受难呢,怎么都没见你这般关心?!

  对面丁零当啷一顿响,似乎是南荣麒正在收拾羽箭,薛玄微才出声道:“无事,就是向你问个人。”

  “……”南荣麒正握着箭簇匆匆往箭囊里捅,闻言沉默须臾,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过于热忱,恼羞成怒道,“烦死了,问!”

  薛玄微问道:“宁无双在哪?你与他常往来,可知道他的下落?”

  萧倚鹤纳闷,傀儡宗二公子宁无双?

  纵然薛玄微与宁无致关系再怎么不佳,但好歹人宁师兄秉性温和,总比那个炮仗脾气的宁无双要好罢,为何非要越过宁无致,去找宁无双?

  灵光中衣摆簌簌,是南荣麒坐下了,语气也稍缓了一些:“他么,还不是老样子,满世界乱转。前几日听说是到奉宁郡了,兴致勃勃地跟我说,找到了那个人的踪迹。听他动静挺匆忙的,没来得及说上两句就断了。”

  薛玄微皱了皱眉:“奉宁郡……”

  南荣麒怪道:“你找他干什么?”

  薛玄微觉得没有必要隐瞒:“黛川鬼境之事,以及松风派灭门一案,恐与傀儡术有关。”

  “是吗。”南荣麒不爱多管闲事,低声道:“你若是去找他,可小心一点。”

  薛玄微不解:“怎么了?”

  南荣麒犹豫了一会,支支吾吾瞻前顾后的,半晌才道:“他身边多了个魔修,是——算了,你见到就知道了。总之别怪我没提醒你,离他远点!”

  萧倚鹤:“……”

  话说一半,吊起了人的胃口,却又吞回去了,太没有道德!

  因着萧倚鹤全程似个透明人,一句话都未多说的缘故,南荣麒自然不知这屋里还有其他人。

  说罢宁无双的下落,薛玄微正要散开灵光,却听南荣麒唤了声:“……玄微。”

  声音之轻缓低和,让萧倚鹤立马想到了“别后相思”里的剧情。

  ……他别不是要暗诉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