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遐年的耳鸣断断续续的没有停歇, 虽然他没说,但迟晟还是看出来了。只是迟晟知道他不想让张银珠跟苗小草担心,于是没有说出来。
直到晚上两人进了房, 迟晟才问季遐年, “还是在耳鸣?”
季遐年“嗯”了一声, 坐在床上揉按了一下眉心, “声音轻了很多,但是持续时间变长了。其实差不多就是白噪音了,但忽然回过神注意到了就会很烦躁。”
季遐年长叹了一口气, 转头去看窗外——夜里的月光中,天上的黑月亮就更加显眼。
“我总觉得那里面有什么在召唤我,要让我回到那里去。同时我还有一种奇怪的归属感, 好像我真的是属于那里的,我应该对那里很熟熟悉。”
季遐年看着迟晟,忽然问道:“或许我真的应该去。”
迟晟一点没有被季遐年的话吓到,他像是听到一个非常寻常的话题,然后问出了实际的问题:“那你要怎么去?”
季遐年想了下:“让基地开飞机给我空投进去?”
迟晟:“你知道那是多少米吗?那里已经超过了可跳伞的范畴,你要是进去了也还好,要是没进去, 你是打算再重生一次吗?”
季遐年没有说话,然后笑了一下,“但我总觉得,我迟早会回去的。”
迟晟在季遐年旁边坐下, 把他抱进怀里摸了摸头发:“没事,我陪你一起去。”
季遐年皱眉:“我就是说说,只是一种莫名的感觉。”
迟晟笑了:“那我也是说说。这新婚回门不得老公陪着你啊?”
季遐年一时啼笑皆非,“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行了行了, 顺其自然吧,你让开,我换衣服去洗个澡。”
迟晟松开了季遐年,然后尾巴似的跟在季遐年身后:“一起呗。我顺带给你上药。”
季遐年反手把一件迟晟的浴袍甩他脸上。
迟晟笑着接住浴袍,目送季遐年进了盥洗室。等盥洗室的门关上后,迟晟脸上不正经的笑容便跟着一点点消散。
他走到窗边朝天上看。那一轮黑月亮像是从虚无的世界中生长出来的眼睛,它一眨不眨、无时无刻地盯着季遐年的一举一动。
“你到底想要什么?”
迟晟轻声地问。
黑月亮以沉默回答,冷冰冰地“盯”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晚上,卧室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墙壁的小夜灯亮着微弱的光芒。
迟晟没有睡,他侧躺着,怀里是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季遐年。
季遐年也睡得并不安稳,他似乎一直在做梦,眉头轻蹙着,眼珠在眼皮下不停转动,呼吸时急时缓,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哼声。
迟晟会用很轻的声音跟季遐年说话,也深受捂过季遐年的耳朵,或者把季遐年抱紧一些……
然而这些举动都无法让季遐年从不安稳的睡梦中摆脱。
迟晟不忍叫醒他,只能这样看着。
梦里。
季遐年看到了一个蓝色的世界,墨蓝色的山川、亮蓝色的流沙河,无垠的河滩上撒满了浅蓝色的琥珀和水晶。
河流的尽头被一道锋利的弧线割裂,弧线这边是富丽的蓝,那边是纯粹的黑。
被割裂的石滩与河流从缺口边缘潺潺滚落,滚落的水晶与河水在缺口中被腐蚀成了黑色灰烬,黑色灰烬飘扬朝着黑暗的最深处坠落,但在触及黑暗之前就泯灭消失不见了。
——好眼熟。
——我来过这里吗?
季遐年在梦里回忆,但是并没有回忆起什么来。
他开始逆着河流往前走,走了没一会,眼前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琥珀石林。
蓝色的琥珀是半透明的,一层一层交叠出了层次不同的蓝,瑰丽无比。
季遐年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微弱的声音,像是音乐声又像是无意义的嗡鸣——那是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听到的声音。
季遐年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然后那个声音变得更加清晰。那是一首歌,没有歌词,像是安眠曲一样的哼唱。
是个女人的声音。
季遐年的心里没来由的一悸,他跟着那个声音绕过一层一层的琥珀石林。
越是往里,琥珀的颜色就变得越浅,但是琥珀表面却结了一层蓝色的霜,看上去像是塞满了絮的玉一样。在琥珀石林的最中心有一篇大概十平方米的空地,空地上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披散着长发,里面穿着一件紫粉色的连衣裙,外面敞着一件白大褂。
她做着一个环抱着什么的动作,怀里是空的,但她却一边哼着温柔的催眠曲,一边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就像是那里原本趴着一个睡着的孩子一样。
季遐年的手指没来由有些发麻,浑身的血液像是一瞬间都被抽离了一般。
他走过去,女人听到动静抬起头。
那一瞬他们四目相对。
季遐年心中的猜测轰然落地——是季夫人。
这是年轻的季夫人,如果从迟晟告诉他的事实推测,应该是她二十多年前抱着孩子跳进黑月亮里的时候。
她很漂亮,脸上没有岁月侵蚀的痕迹,眼里也没有被虚弱的神经折磨近乎崩溃的疯狂。
“季夫人。”
季遐年蹲下去与她平视,声音有些紧涩地问道:“你是季夫人吗?”
季夫人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季遐年,表情是婴儿一样的纯真。就这样看着,没有半分好奇。
看了几秒后她就收回了视线,然后继续刚才轻轻拍着怀里的动作,继续哼着那首没有歌词的催眠曲。
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幻影。
季遐年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她,手指触摸到了衣服的质感,但是下一秒她的身形却像是被触碰到的水面一样波动出了一片涟漪。
季遐年一惊之下收回手,过了足足五六秒,季夫人的身形才重新稳固下来。
她依旧在哼着歌,像是没有发觉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是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季遐年的心跳开始加快,他感觉自己站在了真相的面前,只需要找到正确的线头就可以轻易抽开。
那么线头在哪儿?
忽然,季遐年看向了包围着季夫人的琥珀,这一圈结了蓝色霜的琥珀有数十个。它们一层层螺旋朝里包裹,最里面的一个在季夫人左侧三米左右的位置。
季遐年走过去,抚去了琥珀上的蓝霜。
蓝霜很冷,琥珀触感如冰,只是抚去这一个动作就让季遐年的手指被冻得发疼。
蓝霜被擦去,露出了透明的琥珀巨石里的景象。
——那是一个孩子。
大概四五岁的一个男孩,太阳穴有一个很大的胎痣。他穿着医院的蓝白条纹病服,衣服有些大,看上去空空荡荡,显得他更加瘦弱。
他的身体被撕裂了,同时被一片荧蓝的流沙包裹。
他死了。毫无疑问。
季遐年这一刻的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想,他快步走到下一个琥珀巨石跟前,伸手抹去了上面的蓝霜。
这一个的里面也是个孩子,他跟之前的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他很漂亮,脸上没有胎痣,但他们的身形和穿着都一模一样。
他也死了,看不出伤口,但从他的脸色和蜷缩的动作来看,似乎是冻死的。
再下一个琥珀里,依旧是这个孩子。
他长大了一点,浑身被水湿透了,脚上还缠着许多海菜花的肥嫩的茎;他露出来的胳膊和腿上满是青紫的伤痕。
他是淹死的。
——因为没能割满两箩筐猪草,被养父打了一顿,然后被扔进了抱山湖。
季遐年还记得那是八月,那天非常热,抱山湖里的海菜花都结出了漂亮的花蕾,张银珠空了会划船去摘一些回来做了吃。
他被扔进湖里的时候非常害怕,因为他不会游泳。周围没有人,张银珠没有回来,他很快就溺水了。
可是等他回过神,他发现自己抱着一根浮木,被干活回来的张银珠看到后匆忙从湖里救了起来。
——线头被抽开了,真相在季遐年的面前徐徐展开。
季遐年退后了一步,颤抖着、麻木地一块块琥珀擦除下去。
每一块琥珀里都困着一个人。
他以为自己小时候的“幸运”原来全是假象,被扔进湖里的那次、被养父踢中脑袋的那次、被同村的孩子骗着跑进流浪狗群的那次……
这些“幸运”的真相全部都被锁在这些琥珀里。
最后是他的上一世,琥珀里变成了两个人,一个他,一个迟晟。
迟晟还是阎王,阎王抱着气绝的他,把他护在怀里,阎王自己的身体被异种撕咬、啃食得残缺不全。
然后又是他,因为救熊达而昏迷在石堆上的他、被异种的触须刺穿身体的他,以及被异种撕碎只剩半个身体的迟晟。
季遐年的双手染满了蓝霜,他的身体感觉到了无比的冰凉,意识仿佛要冬眠一样开始昏沉。
他听到了季夫人温柔的催眠曲,然后是迟晟的呼唤声。
季遐年睁开眼睛,看到了刚冒出天边的晨光和迟晟在晨光中的脸。
迟晟伸手在季遐年的脸上抹了一下,声音很轻地问道:“哥,做噩梦了?”
季遐年之感觉到迟晟的手很暖,过了两秒才意识到是自己流泪了。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那不是一个梦,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真实。
季遐年把头埋进迟晟的怀里,紧紧抱着迟晟。
迟晟也没再追问,轻轻顺着季遐年的头发,说道:“没事,只是梦而已。现在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吧。我给你唱歌怎么样?”
季遐年这次闷闷地“嗯”了一声。
迟晟于是就唱了起来,依旧是军中绿花,翻来覆去的唱,歌声逐渐取代了季遐年耳中源源不断的催眠曲。
季遐年闭上眼,翻滚的思绪像是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