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楼道里, 显得有些压抑。
裴向阳和贺笙前后走着，贺笙的步伐很沉稳，看上去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裴向阳莫名觉得贺笙的情绪有些低落。
他伸出手, 在一片黑暗之中, 牵住了贺笙的手指。
贺笙的手指明显地震颤了一下, 他没有甩开裴向阳的手, 就任由他那样握着。直到家门前, 裴向阳才松开。
白炽灯光一下子打在脸上, 刺的人有些睁不开眼。
陈婷坐在客厅沙发上, 身影看上去相当的疲倦，John坐在一旁和她低声地说着话。
贺笙面无表情地回到房间, 开始收拾东西。
裴向阳在一旁看着, 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这种压抑的氛围让他很不习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贺笙。此时此刻，他站在那里, 都觉得自己很多余。
中途陈婷来过一趟，给裴向阳倒了杯水, 拿了点水果。
贺笙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
陈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终于没忍住问，“今晚就要走吗？”
“嗯。”
陈婷抿着唇似乎在忍耐什么，裴向阳感觉不对, 借口借个洗手间。
几乎在他走出门的一瞬, 就听见陈婷哑着声音问, “贺笙，我养了你六年，你真的不肯喊我一声妈吗？”
裴向阳没有听到回答, 他蹲在洗手间里，莫名觉得伤心，也不知道是为陈婷伤心，还是为贺笙伤心。
等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贺笙已经收拾好了。
贺笙的东西很少，总共才两个行李箱，半箱衣服，半箱贴身用品，还有一个藏着他秘密的小箱子。
当年他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只有一个小书包。房间里的东西大多是陈祚夫妇给他买的，他并不打算带走。
过了一会儿John从外面进来，对客厅里的陈婷说，“已经联系好了房屋托管公司，如果有合适的买家可以卖出去。”
陈婷点点头，他看向贺笙，说，“房子要卖出去了，家里能带走的东西你都带走吧。”
贺笙摇摇头，“不用了。”
陈婷突然站起，似乎是处于情绪爆发的边缘。
可是裴向阳和John都在这里，陈婷硬生生又忍住了。
她又重新坐了回去，这次口吻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你不带走，这些东西也是要扔的。”
贺笙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陈婷瞪了他一眼。
在贺笙推着行李走出门的时刻，陈婷绷着的脊背似乎都放松下来，就好像身上的一个包袱终于被甩开了。
裴向阳中途回去拿手机，让贺笙在外面等他一下。
他回到贺笙的房间，房间里的大部分东西都在，除了一些必须用品，以及自己送给贺笙的衣服，他几乎什么也没带走。
裴向阳余光瞥见书柜上，原本放在那里的一张贺笙和陈婷的合照，以及陈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都不见了。
他看着那个空落落的位置，走出门的时候，John和陈婷站在阳台上背对着客厅，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裴向阳回来了。
裴向阳想去和陈婷说些什么的时候，听见John说，“没关系、你不是也对我说，解脱了吗？”
解脱。
陈婷用了解脱这个词。
裴向阳的脚步突然被这个词定住，那一刻裴向阳突然意识到，陈婷平日里表现的再温和、耐心。但她也是一个普通人，她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会有自己的真实想法。
而这一点，身为局中人的贺笙比他更清楚明白。对他们而言，贺笙从来都是一个包袱。
这个世界上，其实从没有人真正爱过贺笙。
从前他们对贺笙好，只是因为日子过的平常。一旦面临选择，贺笙仍旧是被抛弃的一个。
那一瞬间，裴向阳的心仿佛针扎一样的疼。
贺笙那么聪明，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或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种话贺笙其实已经听了无数遍了。
行李不多，两人打了个车回贺笙家。
老式居民楼显得异常破败，七年过去，楼道里的灯依然没有人修。
比起第一次来时闻到的尿骚味，现在这里充斥着更多的是，一股腐朽的、被遗弃的味道。
裴向阳没有问贺笙为什么不回孤儿院，小的时候他站在孤儿院外面看着那装修不错的建筑，还以为里面其实是个好地方。直到后面对外面社会了解越深才理解了，贺笙现在的选择。
孤儿院不是家，陈婷家的房子也会被卖掉。这地方虽然破烂不堪，但它是贺笙的家，真正属于贺笙的地方。
裴向阳知道贺笙时不时会回来打扫一次，所以这次搬迁，打扫的工作量并不大。
大约晚上十点，贺笙接到了大哥打给他的电话，问他为什么不接裴钰的电话，赶紧回家。
裴向阳心里一直是有些害怕裴诀明的，他既敬重他，又畏惧他。
在他接电话的一刻，贺笙似乎就已经知道了。
裴向阳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他跟前，“贺笙、我走了。”
整理东西的贺笙身形似乎顿了一下，但他又好像没听到，继续做着手头的事情。
裴向阳又靠近一点，对他重复了一遍，“家里、叫我、回去了。”
这一次，贺笙才“嗯”了一声。
从漆黑的楼梯间走出来，裴向阳走到路灯下，他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
正好瞥见，贺笙站在三楼房间的窗口，也正垂眸看着他。
外面的路灯是暖橙色的，贺笙站在窗帘背后，五官被路灯的灯光染上一层暖色调的光晕，挫减了他平日里的凌厉与锐气，为他添上几分孤独与脆弱。
不知道时候开始，天空又飘起了雪花。
贺笙站在三楼垂眸俯瞰着裴向阳，裴向阳仰头看着他。
他们就这样，隔空相望。
裴向阳一直没走，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那一刻，贺笙似乎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诉他，所以他一直等在原地。
等的他脖子都有些酸，以为贺笙会和从前一样，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
他终于听见了贺笙的声音，贺笙说，“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会接住我吗？”
裴向阳不假思索地点头，害怕隔的太远贺笙看不见他点头的动作。
裴向阳又在路灯下张开手，向墙角凑近一些，说，“你跳下来、我一定、接住你。”
他说的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楼上的贺笙，仿佛下一秒，贺笙真的会从三楼跳下来。
裴向阳又重复了好几遍，“我一定、接住你。”
“真的，我会、接住你的。”
听了裴向阳的回答，贺笙晦暗的双眸，有了一瞬间的光亮。
原来他并不是完全不被人需要，至少这一刻，他知道了，就算他坠入深渊，也会有一个人愿意义无反顾地接住他。
多年以后，贺笙告诉裴向阳，那一刻，他真的有过想死的念头。
可是就和从前数次一样，在他就要被无尽黑暗吞没的时刻，有人伸手一次又一次地拉住了他。
前半生，他只为了等待那个抛弃他的女人而活着，在裴向阳对他张开手的一瞬间，他又多了一个活下来的理由。
贺笙笑了，他笑的那么灿烂，那么温柔。
裴向阳从没见他这样笑过，一时之间都看愣了神。
贺笙第一次主动开口对他说，“明天见。”
裴向阳似乎也开心起来，他大声回应，“明天见！”
裴向阳走出一段距离，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发现贺笙还站在那里看着他。
裴向阳在贺笙身边七年，他好像从没有看懂过贺笙。可是那一瞬间，他似乎第一次理解了贺笙的想法。
聪明如贺笙，怎么可能不懂，他放弃和陈婷出国，失去了一次或许能够把握住幸福的机会。可是贺笙并不真正的需要这个机会，他在苦难中长大，任何一个瞬间都足以让人崩溃。可是贺笙一直都在顽强地生活。
他拒绝陈婷的好意，拒绝了这个离幸福最近的一次机会。那是因为，他的生命里，早就埋下了一颗种子。那个穿旗袍的美丽女人将贺笙抛弃，可是女人曾经给过贺笙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温柔。贺笙不肯开口喊陈婷妈妈，那是因为，他一直都在等他的亲生母亲回来。
他清楚的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别，所以宁愿不给他人任何一点的幻想。
所有人都斥责他的冷漠、无情，可是裴向阳知道，这个少年，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固执、也最温柔的人。
裴向阳想了想，对着贺笙用力地招了招手。
·
一场大雪过后，很快就开学了，他们进入了初三下半学期，是真真正正的中考生。
贺笙的养母出国的事情早就传开。贺笙也变得比从前更为阴鸷、沉默。
班上的同学甚至都不敢再上前和他说话，有什么事情都让裴向阳转达。
开学的第一天清晨，贺笙出门的时候，看见裴向阳正站在楼梯口等他。
看见贺笙，裴向阳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这一天，全国大部分地区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的大雪终于停了。
天空澄净透彻，天边泛起鱼肚白，照的碧空如洗。
裴向阳身后是那辆他给贺笙准备的，但是那时候没能送出去的赛车。
现在，贺笙不离开了，他又可以送给贺笙。
少年踩着脚踏车，裴向阳迫不及待的纵身一跳，屁股稳稳落在了后车座上。
因为下意识地举动，裴向阳跳车的一刻，紧紧抓住了贺笙的两边衣角。
现在是早春时节，贺笙已经脱下了棉袄，穿着一件薄厚适中的风衣。
少年抓着他衣角的手指，时不时撞击在他的腰侧。显得异常的滚烫。
清晨的风还带着微湿的凉意，吹拂在人脸颊两侧。
淡淡的风声里，贺笙听见裴向阳一字一顿认真道，“贺笙，我们、一起、去一中吧。”
作者有话要说： 贺笙的一些心理活动，这章通过阳阳的视角其实剖析的差不多了。其实他不是不喜欢陈婷，也没有表现的那么冷酷。我写了一些细节可能太隐晦了你们都没注意到。贺笙打完拳回去的时候，为了不让陈婷看到，所以低下头不吭声打算先回房间，但是当时陈婷心里有气，还是看到了。那天贺笙也不是故意不接电话，是因为手机关机了。回房之后发现这一点，心里也并不好受，只是他习惯了沉默和克制，所以表现出来的就很冷漠。第一次贺笙表现出“冷酷”时，是陈婷带男人回家吃饭，从陈祚夫妇离婚的时候，贺笙就很清楚，自己对陈婷是个负担。他监听了陈婷和别人的对话，心里一直很明白，自己是会被抛弃的，只是时间问题。而且，陈婷也是普通人，也会有情绪，贺笙因为自身经历会比其他人更敏感，陈婷说的一些伤害他的话，对贺笙而言威力是不能比的，比如那次说养他不如养一条狗。当然，让他表现出这一切冷酷的根源，还是因为他的原生家庭。可能这个理由很多读者不会理解和接受，但是对贺笙而言，最初人设和文名保持一致，就是偏执。不仅仅是对裴向阳，也是对最初抛弃他的母亲。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最开始的时候，贺笙受欺负被家暴，好像都不反抗，但是听不得别人说他母亲。因为在他母亲抛弃他之前，她一直都是个好妈妈。这一度是贺笙这么多年坚持下来的理由，如果让他放弃了，他的精神支柱就会崩塌。在这次对望之前，贺笙对裴向阳的感情，其实更多的也是一种占有欲，体现在裴向阳不去找他，他内心痛苦但也不会回头主动去找裴向阳。但是这次之后，裴向阳在某种程度上替代了母亲，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没错~所以之后就是搞恋爱啦~
其实我不喜欢在作话里长篇大论剖析人物心理，因为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是我作为作者，对我的人物的理解和把握。这一章也写了好几遍，之前的版本非常详细的从裴向阳和贺笙两个角度来写贺笙离开陈家的事情，从贺笙视角可能更能剖析人物真实心理，但是最后还是删了，是因为我个人口味。过分渲染攻的心理，我会觉得比较掉攻格，而且这个阶段攻的情绪其实还没有到一个爆发点。因为他足够坚强，还没有什么能够把他完全击溃（悄咪咪剧透，后面会有一个高潮点让人物彻底爆发——没错，当然是因为我儿子。至少在这个剧情点，我最初的设想以及脑子里的画面，就是这种看上去很稀疏平常的，但其实对贺笙而言，能够代表的东西很多。贺笙问裴向阳会不会接住他，这是我最初写这本书的构想。希望你们每个人在历经绝望的时候，都能有一个人愿意无条件的接住你。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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