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陵没想到, 有朝一日,他也会听到这种话。

  有人说,要多疼一疼他。

  他早已习惯了孤独, 习惯了独自一人跋涉在时光的荒原中,穿过风沙, 踏过冰雪。

  他早已经是一柄无往不利的剑,散发着冰冷寒光, 时刻等待着见血封喉。

  然后, 有人说, 想疼他。

  公孙陵喉咙上下滚动, 他听见冰封的河水在春日融融的熏风中,重新流动, 清泠作响。

  暖风围住了他。

  马车哐当晃了一下, 穿着铠甲护卫在车外说:“仙尊,到了。”

  公孙陵掀开帘子下了车, 然后转身伸出了手。

  林重羽目光落在那手上, 随即又抬眼看向公孙陵。公孙陵和往常没什么区别,硬要说的话,可能表情还要冷淡一点。

  他把手递出去,借着公孙陵掌上的力道, 轻巧下了车。站稳之后,他正欲抽出手, 却发觉公孙陵加大了力道,他一时没能抽出。

  想了一下,林重羽觉得牵着手也不是什么大事, 便由着公孙陵去了。他淡定地抬起头, 然后看了眼一旁盯着他二人看的护卫。

  护卫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气质刚硬,穿着盔甲,见状立刻低下头,假装无事发生。

  林重羽顿时觉得和师尊握着的手有点烫。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若无其事地对这个护卫道:“军爷带路吧。”

  这个充当护卫的将军拱手称是,而后在前面带路。

  不久后,他们停在了一座山的入口处。

  林重羽抬头望向前方,山上黄土道路宽阔,左右树木枝繁叶茂,一丛丛杂草在每一个角落肆意生长,连接成片,间或有一簇奇异的说不上名字的花点缀期间。

  这看上出就是一座普通的山。如果不是山林之中过分的静谧的话。

  放眼望去,这座山里没有任何一点动物的动静,哪怕在大白天里,这样的安静也十分渗人。

  一旁带路的护卫说:

  “官府接到上报,奎荫山附近发生了多起失踪案。这几个月,凡是从奎荫山上过的人全部下落不明,官府派出查探的人马也尽数失踪。本想让国师大人前来一探究竟,但最近妖魔频率,国师分|身乏术,如此便有劳二位仙尊了。”

  “好,交给我们吧。”林重羽笑着说道。

  护卫抬起眼皮,看了眼林重羽,然后将目光移到公孙陵身上,犹豫不决。

  公孙陵收回看向山中的视线,语气淡淡地:“听他的。”

  护卫在军队里多少是个有身份的将领,不然不会被派来为仙尊引路,这时立刻就知道了旁边这个少年在仙尊身边的身份并不简单,并不是他们私下讨论的男宠或者炉鼎一类。

  果然人不可貌相,仙就更不必说了。

  不能因为对方的相貌和气质就作出草率的判断,不然恐怕会踩到雷点。

  幸好仙尊并未发怒。护卫心中抱着侥幸的想法,并转头看向对林重羽,正要说一些注意事项,权当把他当做主事人。

  忽然,林重羽叫了停:“等等。”

  护卫嘴巴张到一半,立刻浮现出疑惑的神色。

  林重羽往后退了一步,落后公孙陵半个肩膀。他想的是,以免事成之后的功德找错了人,所有的一切当由师尊做主才对。

  “我……我只是陪同的,你应该同……同我主人说才对。”林重羽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有些慌张,磕磕绊绊地说着话。

  护卫眼里的疑惑更深。

  林重羽又望向公孙陵,咬了一下唇,心下千回百转,他颤声道:“怎么能听奴的?奴不过是……方才是奴恃宠而骄……僭越了。”

  护卫瞳孔放大,似乎有些呆滞,难以想象。

  原来,他们没有猜错,这二位竟然真的是那种关系!

  看这少年害怕到发抖的模样,连一句话都说不顺畅,想必这次犯了错,回去之后要受到相当严重的惩罚吧!

  那些王孙贵族不都是这样的?平时宠归宠,真犯错惹怒了主人,那必然是要重惩的。

  护卫看向少年,心中不免带上了些许怜惜。如此美不可方物的少年,命运却如此凄惨,实在是可惜。

  就算是修仙之人,寿命得以增长,青春能够永驻又如何,不过是受苦刑的时间拉长了而已。

  护卫暗暗叹息。

  林重羽说完则适时低头,仿佛真的知道了错了一般十分害怕。

  公孙陵垂眸凝视着他,眉宇之间笼罩着些许疑惑,看不分明,他沉默半晌,缓缓道:“如此,回去领罚。”

  林重羽放在公孙陵手中的手微微一抖,他没抬起头,低声应道:“是,主人。”

  公孙陵眸子沉了沉,空气中陷入了微妙的安静。

  过了一会,他转头对那个护卫说:“说。”

  护卫立刻回了神,把刚刚准备对那个少年说的话一溜烟地说了出来:“这奎荫山恐是有妖魔作祟,而且由于探山之人皆有去无回,不知仙尊可有法子送个信号出来,如此倘若仙尊遇到危险,我们可以通知国师,及时去救二位……”

  “不必了。”公孙陵淡声拒绝。

  护卫迟疑片刻,又道:“那,仙尊小心行事,预祝仙尊一路顺风。我和护卫队其他人都会一直候在此地,静候仙尊佳音。”

  公孙陵未置可否,牵着林重羽的手稍稍抬起:“走吧。”

  *

  进入山林,那种诡异的寂静就更加明显。

  就像恐怖片里鬼怪出来之前那片刻的寂静,一分一秒都无限激发着人内心恐怖的情绪,引诱着人心底各种不安的程度最坏的猜测。让人心跳加速,手心直冒冷汗。

  林重羽眨了一下眼睛,回想起了前世和福利院的其他小孩一起看恐怖片的场景。

  有些恐怖片就是以孤儿院为背景的,正合了他们的身世背景,看起来代入感极强,差点没把他们吓死。

  林重羽第一次看的时候年纪很小,没什么感觉。其他人都吓得惊声尖叫的时候,他就在旁边默默观察。

  后来其他人就觉得他是怪物,而渐渐疏远了他。

  “太可怕了。”其中一个人说,“他就那样安静看着我们,简直比鬼还可怕。”

  “我吓成那样,有一半都是因为他好吧。他脸上还有一个疤,简直不能再恐怖了。”

  “更离谱的是,我看他后面居然还学我你知道吗?学我的表情,学我的动作……太诡异了!”先前那人声音都在发抖道,“就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在学我们一样。”

  ……

  托他们的福,林重羽后来就很害怕看恐怖片。

  他害怕的情绪就是那天学会的。

  他后来觉得这个弱点太弱,就想要克服,于是找了许多恐怖片来看,结果不论看多少部,第一次看恐怖片学会的那种害怕根深蒂固般,根植于心。

  此时这个地方简直就是恐怖片再现,尤其是越往深处走环境越昏暗,气愤渲染到了极致。

  林重羽沉气慢慢往前走,师尊的手指触感微凉,让他感觉到此时他不是一个人。

  他稍微壮了壮胆子,心道,我一个修仙的,怕鬼干什么?

  忽然,一阵风吹过。

  二人的衣服被风吹得飘起,头发也随之乱舞,周围瘦小的树木在风中弯了腰,倒向一边,枝叶摆动如林海浪花。

  可奇怪的是——

  没有声音,风声、树叶沙沙声、本该有的声音,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全部消失了。

  林重羽瞪大了眼睛。心中闪过无数恐怖片中惊悚画面,越想越怕。

  他咽了一口水:“师尊……你听得到声音吗?”

  ……

  “师尊?”

  没有人应,林重羽的心提了起来,往旁边缓缓转头,僵硬得像年久失修的机械。

  他努力镇定心神,看向师尊的位置。

  等看清楚之后,他猛地甩开手后退一步。瞳孔剧烈收缩。

  哪里有什么师尊呢?

  他旁边只有一棵古老的、盘根错节的树,而他刚刚搭手的地方竟然是由树的枝叶缠在一起形成的假手。

  见他松开了手,那棵古树在风中飞快地左右晃动,林重羽莫名觉得,那是它在欢笑。

  “师尊?”林重羽又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声音变大,喊了几声师尊。

  皆无人应。

  林重羽稳住身体,四处张望了一圈,然后眼神一定,空中金光一闪,一把长剑出现在他手中。他握紧了剑柄,进入防备的状态。

  只要一有杀意或者危险的气息靠近,他就会用灵力阻挡,然后用剑反攻回去。

  但半天过去,他也没有等到任何攻击和危险。

  那棵年岁古老的树在风中摆了摆枝桠,然后枝叶又缠成了一只假手,这假手握成了拳头,然后伸出一根食指,指向了一个方向。

  像是在指路。

  林重羽快速眨了两下眼睛,那树仍然维持着这么一个怪异的状态。

  他盯着树看了好久。

  然后,他走上前去,对着那树问:“请问——”

  “一加一等于几?”

  “……”

  安静片刻后,古树枝叶摆动,手慢慢变换,最终比了一个“二”。

  “二加三等于几?”

  “六加一等于几?”

  ……

  林重羽乐此不疲地和这棵古树玩了一会你问我答的游戏,随着风渐渐止息,所有花草树木停止了摆动,这棵古树也最终停止了回应。

  林重羽望向最开始古树所指的方向,若有所思。

  “你在看什么?”师尊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林重羽立刻转身看去,果然是师尊。他两步冲了过去,撞进师尊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了师尊的腰,急切地说:

  “师尊!你刚刚去哪里了,我突然就看不到你了。”说了两句,林重羽做足了准备,抬起有些苍白的脸看向公孙陵,眼睛里满是经历诡异事件后的惊惧,看起来无助极了。

  “刚刚我好害怕。”林重羽声线微微发抖,又将头埋进了师尊胸膛。

  公孙陵张开臂膀回抱住了他,将他往自己怀里紧了紧,低声说道:“别怕,我在这里。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林重羽捏了捏手,嘴角抿着,微微上翘,然后又努力往下压了一点,心满意足地在师尊胸膛上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