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城白府。
张奴在后院中种了块花圃, 刚开始是他打理,后来是苏九归来打理。
苏九归身上有藤蔓,对花草树木天然亲近, 也没用术法, 堆肥铲土都是亲力亲为。
张奴在旁看着, 曾经的云戟仙尊手上都是泥土。
苏九归苏醒后,什么事儿都没做, 他一日就做两件事, 照料花圃,顺手给院里的棉花精授课。
苏九归坐在花架藤椅上, 面前是一群矮小的棉花精。
棉花精本来是用来照料家宅庭院的, 本身都是干粗活的奴仆,长这么第一次有人要给他们讲课。
小棉花精凑在一起, 手里拿着小铁锹, 好奇地听着苏九归说话。
说什么丹田流转, 如何修妖,人族和妖族之间修炼的不同, 世间万物如何运转娓娓道来。
逐白初次看这场面觉得温馨, 后来不觉得温馨, 品出点诡异。
苏九归这人是个千年出一次的妖邪, 他给人讲课,逐白怕有一天他家棉花精集体变成什么邪物要去灭世。
苏九归讲课, 逐白就在旁听着, 生怕他教点什么不该教的。
张奴也在旁战战兢兢站着,小棉花精是从他这个老棉花上掉下来的, 逐白有时候老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看他,让张奴如坐针毡。
苏九归讲课后, 有小棉花精会凑过去,他们抓住苏九归衣袍下摆,借力往上爬,从下摆爬到腰封,拽着腰封落在苏九归肩膀。
然后凑在苏九归耳边说些什么。
说完后,小棉花精轻飘飘落下来,然后拿着小铁锹继续去做事儿了。
苏九归则会提笔写字,写得极为认真,好像从棉花精那边学到了什么东西。
逐白想破头也想不通,小棉花精能教苏九归什么?
“你在写什么?”逐白问。
苏九归没遮掩,写字的动作也没停,问:“要看吗?”
逐白:“不看。”
他怕自己看了之后晚上睡不着觉,苏九归没死之前,也在看鬼郎中那本书,逐白也没什么兴趣。
逐白心大无比,苏九归没主动告诉他的,他也不太想知道。
苏九归写完之后将册子合上,抬头看逐白,逐白靠着藤架,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看上去精神劲儿不太好。
逐白跟他闹脾气,两人分房一个月了,没碰到人,逐白也不说。
苏九归想去看看他的龙怎么了,刚一站起身,逐白立即后退半步。
苏九归有些无奈,“还生气呢?”
上次骗他一回,哄了一个月了,还没见好,精神越来越差,睡得越来越多。
“你病了?”苏九归问。
逐白:“魔龙不会生病。”
这话也不知道真的假的,逐白是唯一一条龙,关于魔龙的记载极少。
苏九归:“我将你榨干了?”
逐白:“……”
“我……你能不能别什么话都往外说?”逐白差点把自己舌头咬掉,“我没那么虚!”
苏九归看了他一眼,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好像在质疑他。
逐白耳根子都红了,“真的!”
苏九归:“好。”
逐白:“……”
他竟然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
“我走了。”逐白再跟他说下去,所有的棉花精都知道他人不太行。
逐白要走苏九归也没拦,他走得匆忙,简直是逃离此地。
张奴:“我还没见过殿下这样。”
张奴陪伴逐白许久,见过各种各样的逐白,但也没见过这种样式的。
张奴道:“殿下最近真的精神不大好,那天在看折子,我一回头看他倒头睡了。”
连张奴都能看出来,逐白近来越来越弱。
“以后把他的折子给我看吧。”苏九归道。
逐白是城主,他需要处理城中事物,噬渊之乱后,天底下都不太平,城中事物繁重。
张奴点了点头,心想你们是一家人,拿给谁都一样。
只不过又在想,自家殿下还真的虚,床上不行,床下竟然也不太行。
苏九归走到逐白方才待过的藤架,张奴只看到他弯腰捡起什么东西。
那东西发着微弱的光,有一股龙的味道。
龙鳞。
跟逐白送给苏九归的不一样,他送给自己的比铁片都硬,凡人铁器根本无法伤他一分一毫,不然也不会成为苏九归的铠甲。
他两指轻轻一用力,竟然将龙鳞折成两半。
苏九归根本也没用灵力,用的就是最普通的力道,龙鳞断了。
张奴看见了,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家殿下鳞片什么样他是知道的。
苏九归面色有点冷,问:“逐白最近住哪儿?”
张奴啊了一声,终于反应过来,“后花园有扇门,殿下每日走进去就不见了。”
这门别有洞天,跟凡人的门不同,身形没入其中,背后应该是有个阵法。
张奴道:“不过我知道里面有禁制。”
禁制?苏九归记得逐白曾经准备了一间房,里面布满层层禁制,用来囚禁苏九归。
他住进白宅之后也没问这间房在哪儿。
逐白把自己关在一间布满禁制的房中干什么?
·
后院有个拱形的门,苏九归从来没来过,门前花草都枯了,院中棉花精怪能够感知灵力,绕着这散门走。
拱形大门看上去与其他门别无二致,门的另一头看上去也是个小花园。
苏九归的手放在上头,如同触到水面,涟漪泛起时,打破了幻境术法。
他一步迈入门中,刚一落脚便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寒气。
四处是……冰封。
这院中本来用来囚禁苏九归,模样是个平常小院,也有一块花圃。
此时如同一夜之间突然入冬,院中灵植全都枯萎,上头挂着透明冰壳。
进来时外面是晌午,这院中只有黑夜,抬头望去,穹顶一片漆黑,不只是单纯的黑色。
而是有什么在旋转,攀爬,仿佛无尽的魔气盘踞在头顶。
苏九归是剑灵,灵体先天对灵力敏锐,这股魔气差点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是逐白的禁地,他刚进来,天上隐隐睁开一条细而窄的缝隙,像是逐白的黄金瞳懒洋洋睁开一条缝,正在看着来人。
苏九归深喘一口气,吐出一口白雾,雾气蒸腾时,他才压抑住那种惧意。
逐白在房内。
屋内有铭文术法,一串串漆黑的铭文悬挂在空中。
铭文越来越亮,在空中形成一片小字,仿佛是哪个爱写诗的修士写满了整面墙。
地上散落着几片黑色龙鳞,枯叶般一捻就碎。
纱帐随风摇着,如摇动的柳树,层层交叠的铭文术法后是一张床榻。
透过纱帐往后看,只隐隐约约看到一截龙尾,龙尾一摆,很快就被卷走。
逐白显了龙形。
龙身盘踞,鳞片摩擦时发出细微的响动,也不知道这条龙现在有多大,苏九归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一个角,连头尾都一时间都分不清在哪儿。
“逐白?”苏九归轻轻叫他。
但没听到回应,只听到了沙沙声。
像广陵城黑水河底,数百株树木齐声呐喊的声音。
此地简直过分诡异,按理说苏九归应该立即就走,但他不仅没走,反而朝着床帐走去。
“逐……”他连名字都没叫全,被龙尾囵吞卷走,龙身缠身,简直是陷入了一道漩涡。
龙鳞不复以往冰冷,竟然是火热的,仿佛这幅躯体正在灼烧。
摩擦过来时,龙鳞掉下来一两片,落在苏九归脖颈上。
柔软,脆弱的龙鳞。
苏九归连挣扎都没有,也不怕被逐白绞死,他只是伸出手摸了摸身体,扭曲成一团逐白瑟缩了一下。
然后他张开细小的鳞片,跟掉毛一样,噼里啪啦落了苏九归一手。
“逐白?”苏九归现在确定逐白不太好。
龙鳞褪去之后留下柔软的龙身,他等于卸下了自己的铠甲。
逐白根本没回应他,苏九归甚至找不到他在哪儿,院落中魔气涌动,屋内突然起了风,铭文咒法风铃般摇晃。
苏九归本想强行让逐白现身,也没下狠手,他略微一停顿,轻声叫他:“逐白。”
他一遍遍叫他,过了几十次,直到缠绕着他的龙尾越来越松。
龙在动,此时柔软听话地张开,露出里头的人。
苏九归看到之后皱了皱眉,逐白身后就是龙躯,漆黑的龙围绕着他,仿佛躺在蛇窟。
这场面有些诡异,他都顾不得这个,逐白身体蜷缩,额头上都是细汗,一半头发已经白了。
也许是认出了苏九归,他没有拒绝触碰,一双黄金瞳此时浅得发白。
苏九归小心翼翼搂住他。
苏九归刚碰到人,身后龙身涌动,竟然像筑巢一样慢慢合上,将两人关在其中。
逐白身体里有几百个人,这些龙根本不是逐白的本体,真正的逐白就躺在龙中。
逐白穿着一件白色里衣,背后早就被打湿了,眼睛都没什么神采,遇到苏九归之后将自己蜷缩更紧。
“你来干什么?”这声音听起来不太高兴。
当然不太高兴,喜欢筑巢的妖物都不喜欢被人闯入,只不过苏九归与他双修,身上都是逐白的气息,逐白本人不认,那些龙也会认。
苏九归捞起逐白,问:“你在退鳞?”
蛇族会蜕皮,龙族也会,逐白以前是白龙,如今是黑龙,一身鳞片是要换了吗?
逐白靠着他的腰,闷声道:“应该是吧。”
苏九归第一次养龙,他也是第一次当龙,他也才知道自己会退鳞。
苏九归问:“要多久。”
逐白不想让苏九归看到自己这样,回答都很不耐烦,“不知道。”
逐白这两日总躲他,原来是在换鳞。
“为什么不跟我说?”苏九归问,不信任他?
逐白停了停,才道:“不太好看。”
苏九归:“……”
这龙像是个孔雀,在哪儿都要漂漂亮亮的,不太想让爱人看到自己不好看的样子。
他如今身上一半黑一半白,苏九归都猜不到他接下来是个什么颜色,可能这两日见到的逐白都是施的障眼法。
难怪跟他分房睡,一旦睡在身侧,很快就会露馅。
退鳞时慢慢卸下铠甲,极度虚弱,看折子也会睡着,更加没有安全感。
苏九归第一次有点怒意,怎么这么乱来,没人给他护阵,怕这小魔龙把自己弄死。
“别怕,”苏九归忍着不发火,搂着他,让他枕着自己膝盖,“我会陪你。”
要是熬一个月才能换完,苏九归可以在此地给他护阵。
逐白问:“觉得我腻人吗?”
苏九归拍了拍他背脊,“不腻。”
“哦。”逐白浅浅应了一句。
苏九归一下下拍着他,逐白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却总觉得这条龙不太高兴。
逐白没有安全感,他总是很腻人,需要苏九归一遍遍告诉他。
如此诡异的地方,谈不上什么浪漫的,苏九归想好好哄哄他。
苏九归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看到我在写东西吗?”
逐白:“看到了。”
苏九归道:“我写了很多。”
逐白没多大兴趣,苏九归把世道给毁了也不算离奇,逐白猜测他可能在写什么内门心法,或者什么传记。
他问:“什么?”
苏九归:“第一条,正月十五,要陪龙逛灯会。”
苏九归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此时带着点笑意,好像在念什么很正经的道门术法。
逐白眨了眨眼,根本没反应过来。
苏九归道:“第二条,秋日要看日出,冬天要躲起来,家里要生暖炉,但不必过暖,免得起火。”
逐白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九归道:“小棉花精告诉我的。”
“我问他们谈情应当怎么谈,他们每日想到了会过来跟我说。”
原来是这个,苏九归之前说欠了他很多,没带他去过秘境,没带他看过日出日落。
苏九归没当过几天凡人,在苏家村时,每个人都疲于奔命,浪漫极为奢侈。
他未曾见过真正的神仙眷侣,更加不知道平凡妖物怎么谈情,于是去问了棉花精。
棉花精每年春季繁衍,他们歇息时会拉着手坐在屋檐下,两只棉花精分食一粒种子。
苏九归看过一次,觉得棉花精很懂情。
每天苏九归坐在藤架下,家宅里的小棉花精一个个攀爬到他耳边,郑重其事地像是告知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们告诉苏九归,普通妖物谈情应该是怎么谈,但他们是棉花。
棉花秋日里长成,所以秋日里看日出,那时候最美。
冬日过寒,家里要生炉火,但不能太暖,免得棉花被火燎了。
他们最喜欢人间的节日是元宵,因为那时有灯会,整个乐安城最热闹。
苏九归:“写了几千条吧。”
棉花精说得事无巨细,什么事儿都说了。
逐白一时无言,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好,他头一次知道自家师尊会干这种事,苏九归果然好修养,不耻下问,问都问到棉花头顶上。
他此时回想起苏九归在提笔写字,肩膀上有个矮小的棉花精,凑在他耳边低语,这事儿变得很暖。
逐白不确定问:“你在讨我开心吗?”
苏九归:“不然呢?”
逐白愣了,苏九归说话极为坦荡,他谈情太直接了,常常让人反应过来。
他真的是在讨自己开心,他有能力去灭世,也有能力救世,如今愿意分出心神,仔细琢磨逐白喜欢什么。
逐白常常觉得自己是苏九归的一个消遣,苏九归要一遍遍安抚他,一遍遍给他,一切褪去后,逐白还是觉得空落落的。
好像苏九归能够轻而易举离去,根本不会有片刻的留恋。
如今好像感觉不同了。
苏九归:“不喜欢也没事。”
一条龙一个剑灵,按照棉花精的指示去过日子,听起来确实不太着调。
逐白道:“喜欢的。”
喜欢的,干什么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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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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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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