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戴金丝眼镜， 看起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他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一看就是高级知识分子，比韩厉体面。
南若瑜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他是不是在我们学校开过讲座？”
江乘舟看了一眼， 点头道：“这是帕尔默教授， 诺兰山庄的晚宴他也在场。”
“你确实见过， 帝科院和军部是战略合作关系， 帕尔默教授原本在帝国第一军校担任基因编辑工程院的院长， 去年10月到德卢斯考察过一段时间， 年前刚回去。”
江乘舟又说：“那会儿小殿下担心他是冲着你来的， 所以也给帕尔默送了晚宴请帖，本想借机敲打一下，结果却被马尔博罗把计划全打乱了……”
南若瑜点点头， 心想原来不是每个副官都只会碎碎念，江乘舟这样的就很好。
继健身教练模范后， 六边形男主全然不知道自己又成了秘书模范， 还在那儿嘀咕：“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学院派， 看着清高，实际上内部学阀也不少，你导师就是被斗到身败名裂的一位……”
南若瑜知道韩厉的学术水平和社会地位不匹配， 却不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里面。老教授从来没跟项目组的人提及过这事，只一味地扑在混沌模型的研发里。
重新将目光落到那名中年人身上时，南若瑜的眼神就发生些许微妙变化。
微妙的不止他一个。
帝国庭审历史上从来没有一场像现在这样，被告席反客为主成了原告，原告席变成打酱油的， 而法官团变成遭到指控的对象。
全乱套了。
伊万诺夫意识到自己给军队挖了个马里亚纳海沟， 赶紧试图往回圆：“帕尔默教授， 此事不属于今天的庭审内容， 等庭审结束后你们再私下讨论。”
帕尔默却不像韩厉那样只在乎研究，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位既是科学家也是政客。
帕尔默教授不甘示弱道：“伊万诺夫阁下，我明白你想为殿下讨个说法的迫切心情，但也请你体谅，这是一场直播庭审，被告所有的话都将在几秒之内就传遍整个网络。”
“种族战争一旦真的打响，一场刺杀未遂能与之相提并论吗？”
不愧是读书人，三两句话就把伊万诺夫给堵死。
道格拉斯刚才就差点踩进坑里，这回反应极快，当即狡辩道：“TK-X1085星球污染严重，帝科院也专程派遣专家调研，所有生物或多或少都发生辐射污染变异，你凭什么确定是实验品而不是因为污染导致的？”
南若瑜：“编号为20184247的B级机甲，操作日志中记录了遇见变异鲛的整个过程，他们的咽喉处有手术外伤痕迹——鲛人的精神力腺体就分部在这里。”
道格拉斯毫不慌张：“操作日志？机甲被你们打出故障了，我们从来没收到过这种东西。”
南若瑜心中一沉。
几位知情人士同时松出一口气。
军部的技术人员早在搜到操作日志时就将记录彻底抹除了。
至于当时机舱里的两名学生证人——苏年年和李夕被鲛人打得团团转，惊慌失措中根本不记得什么伤疤之类的东西。
这两个傻小子提供的最有用的证词莫过于——
“当时起码有几百上千的变异鲛出现在那片海域，他们都还活着，你却故意杀死了所有鲛人，你连自己同族都下得去手，却冠冕堂皇地指责军方，这恐怕不妥吧？毕竟环境污染也并非我们愿意看见的结果啊……”
南若瑜脸色微微发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乘舟看他眼角似乎有点泛红。
若瑜一定很难过吧，江乘舟心想，不知道小寒有没有安慰他。
道格拉斯也发现了鲛人的异样，乘胜追击道：“这可不是我冤枉你，是你的队友们亲口说的，需要的话，我们还能传唤他们当庭质证。”
庭审记录一处，守在屏幕前看庭审记录的几名军校生顿时气炸——
“太过分了！”
苏年年把光子笔往桌上一摔，怒道：“明明若瑜是为了救我们才……。就算他没动手，这帮人也会赶去毁尸灭迹，与其将生命终结在这群肮脏之人手里，还不如给个痛快！质证就质证，来啊，老子怕他们吗！”
尽管没有经历过那一场惨烈的战斗，但刑策听完李夕的复述后，也忍不住爆粗口：“太贱了！他们就是想通过击溃若瑜的心理防线来达到的目！”
其他学生都露出忿忿不平神情。
学生群情激愤，连云秋只得出言安抚道：“这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了，江乘舟在现场，他会想办法解决的。”
丁宁耷拉着毛茸茸的脑袋，无精打采道：“连哥，你说的我们都懂，但我就是气不过。我也不是气别人，我气自己，怎么就瞎了眼觉得参军是件光荣的事。”
连云秋沉下脸，严厉道：“别胡说。”
丁宁却异常坚持：“真的，假如有一天我也变成这样，那我不如趁早收拾收拾回家当个打工人，别做什么英雄梦了。”
刑策冷嗤道：“他们嘴里只有权衡利弊，连真相都没有，算什么英雄！”
连云秋长叹一口气。
本来连云秋也想去帝都星，向天歌走前特地提醒他务必注意那几个参与进来的学生。
学生们还年轻气盛，没见识过政坛上的斗争，凭着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却也容易上头生气。一旦出去惹了事，不仅前面所做的一切都白费，还会牵连更多的人进来。
连云秋觉得在理，于是才留在这里，让江乘舟去处理庭审的事。
看着不断刷新的庭审记录，他再一次想起叶寻歌。
连云秋不是没有动摇过，但他始终认为一切是可以改变的：既然从上烂到下，那就争取成为掌握话语权的那个人，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他能改变这种现状。
叶寻歌是第一个动摇他信念的人，南若瑜是第二个。
——就好比明珠蒙尘，再干净的人都会被这污浊的血水弄脏。
南若瑜何其赤诚，面对种族仇恨，依然尝试用人类的规则与方式来解决。
可结果呢？
他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反而在最最“公正”的法庭上被抹黑。
兽人族对待同族极为仗义，从南若瑜杀死变异鲛起，以后便再也不会被任何兽人种族所接纳。
连云秋不再劝他们。
他甚至开始觉得，或许叶寻歌才是清醒得最早的人。
这群人里最沉默的就是李夕。
他紧盯着屏幕上的一行行字，似乎想要穿过这些符号，看见那张美丽的脸庞上令人心碎的神情。
南若瑜浑身湿透从海底的地狱中爬上岸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李夕脑海中。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说出口的话却是：“……小寒呢。”
刑策听见这话终于想起来，打起精神道：“别急，江大哥说小寒会想办法进庭审的。”
丁宁惊讶道：“小寒不是被关押了么？不传唤怎么进去？”
“是啊……”苏年年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却乐观道：“我觉得他一定会有办法的，对吧连哥！”
连云秋其实心里没底，却依然点点头。
“是的，他会有办法的。”
**
庭审现场，南若瑜脸色越来越苍白。
这事要搁江乘舟身上，杀就杀了难道还要看黄历么。
但南若瑜情况不一样。
鲛人外冷内热，看着一副爱答不理的薄凉样子，待人却十分真诚——起码比蔫坏的小老乡要真诚。
穆寒瞧着是个老实孩子，其实心狠起来比谁都狠。
他俩能走到一起，江乘舟也觉得不可思议。
可能这就是互补吧，鲛人拥有龙族缺少的柔软，龙族则用自己的坚毅来守护鲛人的那份天真。
道格拉斯还在补刀：“……说到底你只是个杀死同族换取利益的小人罢了，别搞得自己多高尚，人类可没有谁能堂而皇之杀人，然后自称种族英雄的。”
江乘舟忍无可忍地正要开口，就听南若瑜忽然道：“新星历104年。”
江乘舟：？
“圣诺普鲁斯堡存放的超级细菌通过下水道泄露，感染编号为284的宜居星上的西蒙大陆总共二十九亿人口，时任该星域总军长爱德华·歌兰斯特少将下令封锁航道，禁止出入星域，最终以45%的死亡率将超级病毒控制在星球内，没有流向附近的宜居星，事后因决策正确，歌兰斯特少将被破格提拔为军部驻第六区分区司令，授予元帅之职……”
道格拉斯将军像被掐住脖子一样，陡然没了声。
南若瑜面无表情地继续说：
“新星历475年，星盗团’斯诺克‘挟持承载4千余人的航船，要求帝国政府将扣押下来的一批高达万吨的毒|品的商船放行，弗朗西斯·华盛顿，时任军部总司令，下令放弃人质，围剿星盗团。最终编号083614特种部队成功抢滩星盗据点，以人质存活率为0的代价捣毁了当时最大的走私毒|品星盗团，华盛顿将军因此被授予’帝国最高功勋‘奖……”
道格拉斯像被人当众抽了几巴掌一样，脸色变幻无穷。
“你们人类自己尚且如此，怎么有脸管鲛人族的事。”
南若瑜说话时盯着对方的眼睛。
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意图，也不会因为不好意思而移开目光。
假如说被时寒注视的感觉像溺水，那么被南若瑜这样盯着，人们只会觉得像是被涤去心灵上的一层尘。
他太干净了。
像天神的眼泪流淌过最冰寒的地方，抚摸过最锋利的石子，却依然温柔如初，它经过青草湖泊，见证过人类文明，最终汇成溪河流入海底，才诞生出这样的精灵。
道格拉斯竭力保持镇定，可不断抽动的脸部肌肉还是暴露出他的尴尬和下不来台。
鲛人的声线空灵且优美，即便冷，也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微凉：“我不想讨论人类对于英雄的定义，但鲛人有自己的生存规则，不需要你们来评断……”
“你……你……”
道格拉斯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江乘舟低头时不经意看见，南若瑜的手在桌子下不住地颤抖，几次试图攥住衣摆都失败了。
鲛人是独占欲最强的兽人，会在伴侣死去后毅然决然地自杀，就连鲛人的孩子，孵化出后也会被扔到一片平静的海域独自长大，直到成为能够称霸一方的海中霸主。
鲛人是孤独的，江乘舟怔怔地望着南若瑜，心想，但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
他们和人类的价值观并不相同。
但他们有自己的信念。
**
「所以呢？」
时寒刚解除NO.213的休眠状态，系统就骂骂咧咧起来。
「你把宝唤醒干嘛？宝睡得正香呢！还梦到了亲亲女神菲……咦几天不见你怎么都坐起牢来了？」
系统不等时寒说什么，自顾自地“刷刷”翻起剧情：「嗷～是了，原主在身份曝光的时候确实坐过几天牢，最后自己想办法给自己弄出去了，看来你把宝叫醒是来看名场面的！」
它兴致勃勃道：「所以现在剧情进展到哪儿了？」
时寒说：“南若瑜进审判庭了。”
「嗷，原来南若……咳咳咳、咳咳……谁进审判庭？！你再说一遍！！」
NO.213恨不得重新回到休眠状态。
见宿主许久不说话，系统揣测着他此时的心情，出言安慰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太难过，护不住老婆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鱼鱼是大家的……」
时寒：……
他能忍2B系统这么久真的是一场爱的奇迹。
系统关心道：「所以鱼鱼为什么进审判庭？」
时寒说：“你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
NO.213想了想觉得不亏，干脆道：「行。」
“你们对剧情偏离和崩坏是怎样定义的？”
NO.213嘤地一声，跑到了脑域的一个角落里画圈圈：「宿主好讨厌哦，时不时就问些A级系统考试题目，宝觉得自己好像面对着一位主考官……」
时寒不耐烦道：“你想不想要答案了？”
「想！」
NO.213是记吃不记打的性格，立马翻起了外勤系统等级考试的重点，一边翻一边说：「……小世界剧情判定按照’最优解判定法‘，也就是说，只要结果是当前命运轨迹能达到的最优结果，剧情线就不会崩，」
「比如原身是男主失去登基过程中最大的助力，不仅仅是助力，原身也是男主对兄弟对家人的执念，所以他死了剧情就会崩掉……」
「反观沈念同样能提供很大助力，也同样是精神慰藉，但沈念能力有限，精神状态也一直不佳，如果被更好的’结果‘替代，剧情就不会崩掉，毕竟六边形战士一辈子也没个真爱，哦对，现在可能有了，就是不知道爱哪个……」
它一边说，时寒一边将思路捋清楚。
系统等级考试更侧重于复杂的逻辑运算，其中包含许多判定，也让外勤系统对’命运的结果‘十分冷酷——就好像一加一就是等于二，命运如此，就算三再可怜答案也是等于二。
系统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苦口婆心劝道：「不是宝说你啊时老板，剧情推那么快真没什么好处，你再卷也卷不过命运啊……所以鱼鱼为什么进庭审？你打算怎么救他？」
时寒沉吟片刻后，道：“你说得对。”
系统得到夸奖，骄傲地挺起小胸膛。
“关机休眠吧。”
NO.213：「？？？？？」
系统双眼饱含着赛博朋克的泪水，却并不能反抗宿主的命令，最终在难以置信的表情中被迫休眠。
时寒抬头看向天花板的一角——他此时身处在一间空旷的审讯房。
冰冷的强照灯光自从顶照下，审讯室静得可怕。
照理说时寒身边应该24小时有人看守才是，通常审讯的突破口就在于被审的人什么时候破防，这会儿之所以没别人在场，是因为军方的专业审讯人员破防了，无法继续工作。
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待会儿十有八|九会换个人进来接着审。
经过几天不眠不休地疲劳审讯，时寒也数不清楚换了多少审讯专家。
手下败将记得也没什么用，这群人越着急，就说明这次开庭越不顺利。
相应的，南若瑜遇到的压力也会越大。
时寒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把NO.213叫起来问了两句话后，就看向审讯室的一个角落。
房间的四个角落分别有一个摄像头，镜头里闪着看似危险的红光。
这里是帝都星国安局大楼顶层的审讯室。
国家安全局，名字虽然是这么个名字，实际上却是情报人员的培养基地。为国王培养间谍分散去二十四个星系里，随时为中央情报部门提供最新消息。
门外就是严阵以待的武装部队，监控室内，几十位谈判专家时不时交头接耳，时不时望向光屏里的人，然后纷纷露出痛苦的神色。
“兽人神经结构是不是和我们不一样？我从来没有遇过这么……”说话的人斟酌半天才找到形容词：“棒槌的一个人。”
“就是个棒槌！”另一人附和道。
有人说：“我宁愿支持军方采取刑讯手段，也不想再进去面对他！”
“到底怎么做到连续几天疲劳审讯，精神比我们还好的？！”
“他坐太空飞船过得了安检吗？机器难道不会因为他钢铁般的意志而响个不停吗？”
“让AI去审他，毕竟程序不会被气死……”
“算了吧，墨菲斯托菲利斯监狱到现在都没查出问题，你还让他碰系统？我怀疑他就是系统杀手。”
“我觉得你说得对。”
挫败的尴尬在束手无策的审讯专家之间蔓延，所有人不约而同叹气。
终于，不知沉默弥漫了多久，总算有人休息够了，率先打起精神，鼓舞道：“不要放弃！只要是碳基生物都有弱点！我们只是还没有找到，但是根据排除法，现在应该离胜利不远了！”
这个说法明显起到作用，大伙儿纷纷精神一振。
“是啊，都试了这么多种了，剩下方法的不多了！”
“只要我们保持车轮战，累死的就是小龙人！”
“我们不能被兽人打败！”
“人类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
“这次我们一起上！”
监控室里传出各种鸡汤语录，大家相互打气，重新点燃信心，直到每个人眼里都充满了斗志光芒——审讯人员们勾肩搭背准备一起面对绝境。
就在出门前，有人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那面监控屏幕。
于是就看见，面容冷艳俊美的青年朝摄像头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他顿时腿脚一软：“救、救命！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