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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轩回到青布后胡同, 翻箱倒柜没找出来什么可以送的出手的东西,看到柴房里那堆了一大堆满满的陈艾,叹息了一口气, 将艾叶里粗梗选出来扔进灶肚之后, 便把艾叶投进石臼,用捣木锤千锤百击,出了一盆艾绒。

  艾条这种东西, 现在这时候基本家家户户都会做,熏蚊虫是极好的东西。所以刘娘子家黄纸没有了, 可裁剪好的桑皮纸却还有一些。

  利落的做了十根艾条, 用细绳子缠了,提着往顾管家院子里去。

  想着前日才送了两瓷坛子的六味地黄丸,今日又要送艾条, 顾轩也不禁感慨自己, 这去顾管家家里串门的次数也太紧凑了些。

  不过不去不行。

  宰相门前七品官, 何况是定北伯府里最大的管家。

  总不能让顾管家前来寻他。

  顾轩揉了揉自己的膝盖,打了桶水上来, 整理了一下仪容, 才收好了艾条,出了门去。

  到顾管家的院子门口,才敲了两下门,门立时就开了。顾管家的儿子顾小旺看着顾轩, 笑容满面、比前日热情十倍的说道:“我爹都等你好一会儿了,快进来快进来。可曾用过晚食?”

  “用过了用过了,劳顾管家久等了, 我想着顾管家帮辅老爷处理大事, 不敢来的太早, 免得耽误顾管家。却不想顾管家在等我,我真是得罪了。旺哥,这是我做的一些艾条,粗陋是粗陋,点在院子里驱些蚊虫也是好的,这桃花将开,是时候用上了。”顾轩将艾条递到顾小旺手里。

  顾小旺笑着接了,心里吐槽:这送礼还越送越小气了,真是!

  不过又想到:来两次了,两次都有礼,挺上道的这小子,不错!

  嘴上说:“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真是太客气了。”

  领着顾轩跨了门槛,进了客厅。喊道:“爹,顾轩来了。”

  顾管家正在泡脚喝茶,闻声放下茶杯,眼睛看向了顾轩,目光却掠了一下顾小旺手里拿着的艾条。

  他眼神深邃了一度,心说:好上道的人。

  面上笑逐颜开:“顾轩,恭喜,明日起就能够去工部官衙随伯爷当差了。”

  顾轩连忙拱手弯腰,行了一礼,说道:“多谢顾管家。”

  顾管家对顾轩道:“坐吧。”

  顾轩谢了之后坐下来,有丫鬟上来上茶,还端了精致的茶点。

  顾管家伸手略微客气些请他用茶用茶点,自己也喝着茶吃着茶点,顾轩也就客随主便。

  顾管家喝了两口茶之后,捏着茶点对顾轩说道:“伯爷他晚上时候吩咐我,要我为你置办些行头,还赏了十两银子下来,回头我让人取了给你。你是要碎银还是要五两银?”

  顾轩忙放下茶杯和点心,对顾管家恭恭敬敬的笑着说:“劳烦顾管事,碎银对半,铜钱对半,可会麻烦?”

  顾管家笑了笑,“无妨。既然你要碎银五两,铜钱五百文,便让库房称了取了给你。从明日起,你便是工部官衙的刀笔吏了,自然不能再穿着青褐粗布短衣做小厮打扮。只是不知道你要些什么行头?”

  顾轩看着顾管家问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意似乎微微收了收。

  顾轩深深明白顾管家这笑容微微收一收里头的含义是警告——

  不要狮子大开口。

  顾轩知道自己现在想要活下去、活好一点儿、爬高一点儿,就要时时刻刻「守本分」,他对顾管家道:“置办行头这件事还要谢谢老爷厚恩垂爱,又要劳烦顾管家操心,我真是不胜感激。去工部官衙跟着老爷当差,只要不给老爷丢人,我也不敢多求。府里头主子们待人宽和仁爱,一年四季就是当初我在马厩喂马都有领四套衣服的体面,我瞧着府里头的账房先生,领的长衫就极好了。”

  不失体面。

  账房先生穿的长衫就极好。

  倒也懂分寸。

  顾管家听着顾轩这话,脸上笑意不变,眼皮子微微垂了垂,茶盖刮了刮茶沫子,吹一吹喝两口茶,放下茶杯才道:“府里头的账房先生穿的都是粗棉麻做的长衫,你是跟着伯爷去工部官衙,还是有些失体面的。我记得库房里管事的衣服是有多的,不如就管事级别的长衫领上几套,先穿着,回头府里头一起做衣服的时候,再差人过来给你量身定做几套,如何?”

  顾轩心里想的差不多也就是管事级别的衣服了,总不能越过了管家的层次。

  管事级别的衣服都是次等棉拉的丝织成布做的衣服,间或还掺杂一些细麻,舒服程度肯定不比上好的全棉,至于丝绸锦缎就更不用比。

  顾轩站起来,拱手道:“如此就多谢顾管家。”

  顾管家:“客气了。”

  既然定了下来,顾管家便被丫鬟伺候着把脚擦干,穿了袜子鞋子,领着顾轩往库房那边去。

  府里头的库房归周管家管,钥匙在周管家手上。顾管家领着顾轩去库房,还派了个跑腿的小厮去请周管家来库房一趟。

  周管家听传话的小厮说是顾管家请他,也没耽搁放下手里的账本就走了。

  客厅里,周管家的妻子赵娘子绣着一条雀登枝迎春喜的手绢,她看着周管家出了门,并不把这件事放心上。

  老爷有时候要从库房取什么东西,半夜开库房门的事情也是有的。现在这时候也不算晚。

  顾轩和顾管家等了一会儿,没多久周管家便来了,和顾管家见了礼之后,目光落在顾轩身上,有些诧异。

  顾轩拱手做礼。

  顾管家对周管家道:“老周,真是劳烦你大晚上的跑一趟,我这里领了伯爷的命令,要给顾轩置办些明日去工部衙门当差的行头,劳你开库门了。”

  周管家一时间对这段话有些消化不良,他看着顾轩,这个全府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从来都不受待见的晦气贱种,竟然要跟伯爷去工部衙门当差了。

  简直、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周管家面色错愕,随即连忙压下去,露出个笑来:“不麻烦不麻烦,老顾,你实在太客气了。有什么事尽管喊我便是。”

  说着掏了钥匙出来,开了库房的门。

  顾轩跟着顾管家和周管家举步进去。

  库房分好几间房,库房里面的房门材质都不一样。

  不知道里面还有几间房门,地下有没有密室。

  最外面的这间库房放的是下人们的衣服,放在柜子里,一叠搭一叠的堆着。

  扫帚、抹布、桶子、瓢、盆……也分门别类的尽量不占地方的堆着。

  大张的粗陋白纸和大张的粗糙黄纸,还有一些质量很一般的臭砚、糙毛笔。

  更有些蒲团、凳子、扇子、蜡烛……

  东西很多,五花八门,基本上都是不值钱的生活物品。

  顾轩要领的东西就在这间库房里,顾管家愿意给顾轩卖个好,对顾轩说道:“你刚搬去了青布后胡同,有什么缺的,能用的上的,便从库房里补齐吧,省得还要去外面买。府里头采买的东西,都是按批次来的,价格要公道一些。也是你为伯府做事得力,该领的份额。”

  顾轩连忙多谢了顾管家,他正缺黄纸。

  不过,既然顾管家开了口,他也不必推辞,毕竟青布后胡同里很多东西都缺。

  笔墨纸砚这里既然有,他便拿上一套。

  黄纸稍微拿了一些,毕竟屋子里是一点黄纸都没有了,总不能真的用厕筹刮菊花。

  又领了四套长衫和十根蜡烛。

  顾轩也就不敢再贪心,对顾管家和周管家道:“辛苦顾管家、辛苦周管家了,我已经领齐了,多谢。”

  顾管家微一颔首。

  “既如此,那你便和周管家对了账册,签了名字,若还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顾轩连忙谢了。

  哪怕对方只是在说客套话。

  这边和周管家仔细对了账册,签了名字又摁了拇指印,才又谢过了周管家,告辞离去。

  把库房门仔仔细细关上,收好了钥匙,周管家看着顾轩的背影,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这个晦气贱种,做贱奴长大的人,如今已经摇身一变变成了伯爷身边的刀笔吏。

  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将来,还不知道这个人能爬多高!

  周管家收回目光,施施然回到自家院子,他的妻子赵娘子还在绣她的雀登枝迎春喜手绢,见他回来,面色顿时温柔。

  温温烛火明照下,赵娘子关切问他:“忙完了?可是伯爷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才让你开了库房?”

  周管家面有沉思,在桌边自己倒了水来,满满喝了一大杯,才对赵娘子说道:“顾轩被伯爷提拔成了刀笔吏,明日便要同伯爷去工部官衙上值了。”

  赵娘子手里的绣花针顿时便戳在了指腹上,一颗殷红的血珠冒出来,污了雪白的帕子。

  “当真?”

  “当真。刚才开库房便是为了给他取明日上值穿的长衫。”

  赵娘子嘴唇抿了起来、眉毛也皱了起来,她把还未绣完的手绢丢进了针线笸箩里,面色阴阴沉沉的。

  若不曾欺辱、得罪于他,管他青云直上还是碾落成泥,都不关她的事。

  可是若曾践踏、欺辱过他,如今安能看他鸿鹄高飞?岂不是待他凌云时,自己遭殃日?

  ——

  顾轩回到青布后胡同,将剩下的艾绒一点一点压实了做成艾条,一根一根的艾条摆放进抽屉里,码的整整齐齐。

  一共做了三十八根,才总算做完了。

  他打开火折子,点燃了一根,撩起裤腿来,昨日膝盖上的青紫已经变成了紫黑色。看起来比昨日更加可怖。

  顾轩持着艾,灸着膝盖,盼它好的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