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伯夫人赵闻佳是何等样的身份, 定北伯顾黎昭为的一个晦气贱种对自己斥了一顿,赵闻佳明面上恭敬处事,说去荣安堂给老太太报平安的信儿, 辞了定北伯、出了院子。后边儿走在路上, 径直吩咐了赵娘子,说道:

  “去,找个由头发落他, 还没得志了便这样克我,将来再在老爷面前得脸些, 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赵娘子一听, 顿时蹲了下身子,行了个礼,按吩咐返了身办事。

  雍容华贵一派端庄的赵闻佳行走于长廊之间, 天光影印, 脸上尽是不在意。

  她是否知道自己一言可杀人?

  她知道。

  只是人对踩死蝼蚁, 是不必心生异感的。

  人坐在权利的座椅上,去看跪在自己跟前的人的时候, 底下那个人的喜怒哀乐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对那人的想法如何。

  喜欢,便猫猫狗狗似的留着。

  厌恶,便蚂蚁飞虫似的碾死。

  赵闻佳离开定北伯院子之后,往荣安堂去, 渐行渐远。听她吩咐的赵娘子已经折返。

  赵娘子在芙蕖池边的汉白玉石栏杆前面瞧着了顾轩,她眉角微微垂了下,然后从头上摘了一支步摇, 随意的扔在了路道边的草丛里。

  这雀首步摇十分华美, 米粒珍珠串联为绦, 紫色宝石为眼,华贵而内敛。

  曾是她过生辰,赵闻佳赏她的生辰贺仪。

  赵娘子便天天戴着以示对主子的恭敬。

  赵娘子冲还在吹风的顾轩喊道:“顾轩,你来。我丢了支步摇,可能掉在路上了,我人老了眼神不好,你过来帮我找找。”

  顾轩闻声,心里顿时就一咯噔。

  赵娘子若丢了步摇,派两个丫鬟回来找找就好了。

  可现在她亲自回来,身边也没带个丫鬟,还让自己来找。

  顾轩深深的吸一口气,心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一时风平浪静,先留着命再待来日。

  他脚步轻快的走了前去,拱手弯腰,“小的帮妈妈找。”

  赵娘子嗯了一声,面上依旧是刻板严肃的模样。

  顾轩现在其实有几十上百种法子辞了赵娘子,不帮她找步摇。

  然而,赵娘子是要他来找步摇的吗?只是找法子发落他罢了。

  躲了今次、明次、后次,还能躲得了下下下次?躲不掉的。上位者要搞一个下人,那不要太容易。

  顾轩慢吞吞的找着,赵娘子等的不耐烦,直接说道:“在那儿了,你拾过来吧。”

  顾轩顺着手指看去,走几步弯腰捡起来,弯腰的瞬间,忍不住闭了闭眼睛深深的吸上一口气。

  捡起来走到赵娘子身边,微笑开口:“妈妈,您的步——”

  话音未落;

  啪;

  一声巴掌声响起。

  顾轩被掌掴的脸颊浮现好几个指头印子。

  赵娘子面色沉沉,语气冰冷:“下贱东西,略捡到些值钱的物件儿就自个儿揣兜里,不逼问都不肯说。肮脏习性卑劣品格,今日不罚你,倒是我做这管事妈妈的失职。就在这儿跪着,不跪足三个时辰,你不长记性。”

  三个时辰便是六个小时,错过午餐还刚好错过晚餐。

  赵娘子看着低眉垂目的顾轩,眼神深邃,带着打量。

  这样冤枉他,他竟然不慌张,也不狡辩。

  顾轩只躬了身,呈了步摇。

  赵娘子径直拿了步摇,语气冷漠道:“做人便是要知道自己的身份,行事要知道分寸。蝼蚁上树仍是蝼蚁,你好自为之。”

  顾轩:“是。”

  顾轩心里深深的吸了口气,就在这路边跪了下来。

  赵娘子俯瞰他瞟了两眼,然后步履轻快的离开。

  顾轩手掌握成拳头,都在止不住的颤抖。

  定北伯府!

  定北伯府啊!

  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膝盖起初跪着觉得累,后来便是痒,再是麻,接着就开始麻痛,最后是疼痛。顾轩却不得不跪着,还得跪直做罚跪的姿态。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天边的晚霞都已经褪了颜色,一轮皎洁的弯月挂上了长天。

  夜晚还是有些冷的风吹在顾轩的身上,顾轩身子骨不行,只觉得骨子里浸了寒意。

  期间有来来往往的人,不过没有一个敢近他说话的。

  甚至顾管家打他身边过,去办差事,再回定北伯顾黎昭的院子,也没有跟定北伯提及他被罚跪的事情。

  为什么?

  犯不着。

  干嘛要为着不相干的人去得罪伯爵府里的主母?

  顾轩跪的全身轻轻发颤,面色惨白,嘴唇甚至有些发紫。然而,还有半个时辰。顾轩垂着眼眸,都能把面前的这一块地有几粒浮灰数清了。

  “殿下,您慢着点儿、慢着点儿,天刚黑了园子里的灯还没来得及全点上。”

  “我反正也不大看得见,这路我走过多少来回了?不妨事的。不会磕着绊着,再说嬷嬷和元宝这许多人了,我不会摔的。”

  青涩的甚至有些稚嫩的声音传来,像是大雪之后突然听到黄鹂之音,推窗一看,不知不觉枯柳已发新芽。

  顾轩下意识转脸看去——

  牡丹、花鸟、蝴蝶织锦成缎的衣袍富贵逼人,眼睛上却系着一条薄雾般轻飘飘的嫩青色烟罗纱。

  这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少年公子,手里还拿着一个装东西的荷包。

  步履轻快的从荷花池那边的柳堤石板路上走来,近了、越发近了。

  顾轩心想:这应该就是听澜院里的那位殿下。

  在「顾轩」的记忆里,「顾轩」在马厩干活,定北伯府家的公子们都或多或少来马厩选过马,出去游春踏秋打猎游戏……

  「顾轩」基本都瞧见过。

  唯独这一位殿下,因为身体不好,所以没有见过。

  如今看来这身体不好,是眼睛不好。

  顾轩正这么想着了,突然这小殿下脚步停了下来,身子微微前倾,指一指顾轩跪着的地儿,问身边的人:“那是块石头?还是跪了个人?”

  这小殿下身边的仆从、贴身太监元宝,连忙说道:“殿下,是个奴仆。”

  “是个人呀。怪不得了,我还想总不能有块那么大的石头就放在路边上。天都近全黑了,他跪着做什么?”宋晨问道,人又继续往顾轩这边过来了。

  他眼睛吹不得风,看东西只有模糊的影子、轮廓,只不过少年活泼,加上眼疾多年了,他早就习惯,故而走路十分跳脱。

  身边的丫鬟、奴才都不敢错眼,生怕他摔了。

  这时候元宝回他的小殿下,说道:“约莫是做错了事儿,在领罚。”

  宋晨哦了一声,微微蹙蹙眉头。

  他近了,他从顾轩身前过。

  宋晨仆从成众;

  顾轩煎熬跪罚;

  这时候,就在顾轩垂头恭敬等人过去的时候,一只肤白如凝脂,细致如珍瓷的手把手里的荷包放在了顾轩怀里。

  顾轩错愕的抬起头来,宋晨已经带着人脚步轻快的往荣安堂那边去了。

  顾轩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太清,毕竟他被众多的人拦着。

  人已走远,顾轩复垂下头去,看着沉甸甸的荷包。打开来看,是两只「小兔子」。

  「小兔子」活灵活现。

  眼睛用的红豆沙镶嵌。

  是中式的「雪媚娘」啊。

  顾轩早就饿的头昏眼花四肢无力,肚子咕噜咕噜的叫。

  他看着这样精致的点心,这么饿了心里竟然生出些舍不得吃的念头。

  不过这想法很短暂,他「很残忍」的一口咬掉了可爱的兔子头。

  小粘包很好吃,不是一般的好吃。

  半透的雪白糯米皮里是芝麻花生豆粉核桃杏仁白糖碎,一口咬下去又甜又香又糯,不知道加了什么,还有些冰凉,十分去腻。吃了还想再吃。

  两个他拳头大的小粘包,被他吃的干干净净,囫囵吞枣。

  然后把装小粘包的荷包,动作小心的塞到了怀里。

  那个小殿下,人真好。

  顾轩心想。

  今天他收获了来自异世界后的第一缕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