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上次写信, 问的正是忠远伯府的小神童如何,如今听二勇这样说, 知道是婉君打听了不少那边的情况, 不由“噌”地一下站起来,脸上带了丝激动,“果真?那……”

  说完顿住, 回头看向孙先生。

  孙先生看他神色, 知道齐鸢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便笑着挥挥手:“你有事去忙就行, 我在这里等一等。”

  齐鸢犹豫了一瞬, 又坐了回去。

  孙先生请了老友过来给书院题字, 如今让他自己接人, 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齐鸢只得强忍住内心激荡, 对孙先生笑道:“无妨,先陪先生接到人再说。”

  说完又看向小龟奴二勇:“你可是刚到扬州?”

  二勇眉开眼笑,立刻回道:“回小少爷, 小奴才下了船,打算在这歇歇脚呢。可这店家狗眼看人低, 说小奴买不起茶水,不让小奴在楼上。”

  酒楼的小二就跟在二勇身后,神色有些尴尬。

  齐鸢颔首道:“你想吃什么看着点,让店家记我账上就行。等用过饭,你就去齐……书院等我。我有话问你。”

  齐府现在族里人闹事, 人多眼杂,万一有一言半语被人听了去, 难免多生事端。齐鸢给了二勇书院的地址, 又告诉他去了之后找谁。

  二勇走开没多会儿, 就听孙大奎在下面喊:“少爷,曹老先生接到了!”

  齐鸢立刻跟孙先生下楼,码头上,几个小厮正帮忙往下搬东西,一位方脸蓄须,个头高大的老先生弯腰从舱室走出,对小厮们指手画脚:“不要碰坏了那个!小心脚底下!这孩子怎么毛毛躁躁的!”

  齐鸢:“……”

  孙先生见老者走出来,笑道:“曹兄一路辛苦……”说完略以侧身,指了指齐鸢,“这位就是扬州的小才子齐伯修。”

  齐鸢梁莽拱手,拜见老先生。

  曹老先生抖了抖眉毛,却不看他,只招呼小厮们小心搬动他的东西。之后几人乘车回书院,老先生也没理齐鸢。

  孙大奎跟在齐鸢的马车外面,见状十分生气:“这老头子太没礼貌了,都不搭理少爷!”

  齐鸢却求之不得,他现在想先见小龟奴,巴不得曹老先生冷淡一些,不用他作陪。

  果然,等进书院之后,曹老先生不等齐鸢开口,就抬手把他撵走了。齐鸢内心大喜,立刻快步走到自己住的小院里,吩咐孙大奎把二勇找来。

  二勇却很晚才回来,齐鸢在小院里等了一个多时辰,孙大奎才把人带到。

  齐鸢见这人头脸齐整,身上的衣服也换了身新的,靠近时有阵阵清香,不由心下暗笑,果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龟奴整日跟在婉君这位名妓身后,看来也比寻常男子爱干净些。

  他客气地请二勇坐下,让孙大奎上了茶。

  二勇又起身施礼,这才笑嘻嘻把信奉上:“我们姑娘说了,京城风俗跟咱扬州不一样,齐公子有什么好奇的尽管问,让我知道什么都说什么。”

  齐鸢听这话笑了笑,知道婉君姑娘没说太多,便先笑着问了京城风俗。

  二勇果然十分伶俐,齐鸢问得笼统,他便先从当日入京开始聊,当初婉君姑娘进京走的什么门,如今在什么地儿,京城里寻常人家花用多少。

  城东城西各有什么有名的地方,城南城北哪边帮闲清客多,哪边都是勋贵大宅。市集风貌、饮食住宅,服饰礼仪,方方面面说得头头是道。

  齐鸢起初只是想由别处开始问起,免得引起这小龟奴注意。然而这番听下来,不由暗暗吃了一惊,他虽然自幼在京城长大,但论京中风物,他竟然还不如这小龟奴知道得多。

  齐鸢被二勇说得勾起了兴趣,含笑耐心听着,时不时问两句别的。直到二勇说到国子监,他才笑了笑,假做随意道:“听说国子监里不少才子神童,什么顺天府的齐鸢,绍兴的方成和,你可知道?”

  这次乡试有个神童,叫祁垣的,这人如何?”

  二勇“嘿”了一声,笑道:“你说别人我可能不熟悉,但这方才子可是给婉君姑娘送过字画的。端午那天,婉君姑娘还见了他们几个,有阮阁老家的阮二爷,国公府的徐三公子,再就是这两位了。方公子是顶厉害的人物,能文善画的,跟我们姑娘聊天,没几句就把大家逗得直乐。那位祁小公子就看不出来了,徐三公子护得紧,咱谁也不敢招惹。”

  齐鸢听到方成和跟小纨绔在一块的时候,又惊又疑,心想他们俩人怎么认识了?等听到后面,心里不由微微一动。

  谢兰庭那天说过,小纨绔在京中结识了几个朋友,个个非富即贵,对他好得不得了。

  齐鸢当时只震惊于小纨绔在京城的事情,没有往深处想,这会儿一琢磨,不由大吃一惊。

  京中权贵,国公爷和阮阁老可是众朝臣之首。

  国公爷本就是皇亲,当年元昭帝夺位政变,朝中大臣多少都受到了牵连,并面临新主与旧主的之间的选择。其中选旧主的,如唐临等人皆被处死。而选新主的阮阁老等人,虽然位置安稳,名声上却有失“君臣大义”。

  唯独国公爷一家,在事变之前就被安排去了别处,后来元昭帝坐稳帝位,清算完朝臣,这才从偏远地方将国公爷一家接回。

  这么多年过去,元昭帝猜忌之心日重,唯独对国公府的人另眼相看。而国公爷的三个儿子,长子为都指挥使,二公子是兵部侍郎,三公子如今正在国子监,据说也是惊才绝艳之人。

  小纨绔竟然会跟三公子认识?而据自己所知,徐三公子极为端谨……

  阮阁老的二儿子倒是也有纨绔之名,但阮阁老为官十分油滑,如今忠远伯府处境危险,他竟然放任儿子跟祁家人来往?

  还是说……京中形势,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严重?

  齐鸢皱了皱眉,压下思绪,继续问道:“关于这几个人,你还知道什么?”

  ……

  直到日落时分,齐鸢才打开门,让孙大奎带二勇去酒楼吃饭,算是为他接风洗尘。

  二勇这一下午说得口干舌燥,灌了一肚子茶水,跟孙大奎去酒楼的路上忍不住问:“你们家少爷真奇怪,以前大字都不识几个,现在突然就会做文章了,问得也都是读书的事情。”

  孙大奎不愿搭理他,转开头不说话。

  二勇嘿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算了,奇怪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京城里那个小才子还突然变草包了呢。”

  京城神童变成读书不通的小草包……齐鸢听到二勇的这句总结时,又好气又好笑。

  气得是旁人总以草包来形容小纨绔,却不知道这人才是天生玲珑心肠。

  笑的是小纨绔果然在哪儿都吃得开,这人一醒来就对亲友们说自己淹坏了脑袋,不能读书了。从此光明正大地靠方成和和徐三公子帮忙代笔抄写,设法应付各种考试。

  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在伯府受欺负,这人便大闹伯府。妹妹日子苦,他便自己倒腾香料赚银子,端午节兄妹俩还一起去游园了!

  齐鸢听到这里时惊叹不已,他在伯府里的时候克己守礼,跟妹妹很少说话,后者也不爱亲近她。

  而小纨绔在扬州整日逗狗捉兔的,自己还是个孩子,到了京城却又像模像样当起了哥哥,且比自己好得多。

  这人果然是在哪儿都吃得开的,从婉君打听到的种种消息来看,方成和极为维护他,而徐三公子更是时时将他护在身边,国子监里跟他同舍,给他代笔写文章……

  甚至杨太傅也很喜爱他。不久前太傅亲自给了他赐字。

  ——逢舟。

  齐鸢听到这两个字时,愣了很久。直到二勇出声催促,他才回过神,匆匆安排二勇去吃饭。等人走后,齐鸢鼻头一酸,眼眶阵阵发热,心里开始涌上说不出的酸楚。

  逢舟——应是“暗室逢灯,绝渡逢舟”之意。

  杨太傅既然取了这俩字,那应当是知道当日江上遇难后,“他”已经不是他了。

  这俩字,既是一位老师的祝福,更是老师专门为小纨绔取的,独属于小纨绔的字。

  与自己无关。

  谢兰庭说的对,小纨绔在京城,比自己在那边好得多。若是俩人没有换魂,自己这会儿一定疲于为父亲伸冤,而以自己的性子,也不会结识方成和和徐三公子等人。

  唯独小纨绔这样聪明机敏,又具赤子心性的人才会迅速与人交心,又得所有人的爱护。

  逢舟……祁逢舟……

  这是独属于他的名字。而原来的神童祁垣,似乎也随着这俩字的出现,彻底消失了。

  齐鸢轻轻念了两声,一时无言,只安静坐在窗边,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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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大奎陪二勇去酒楼吃过饭,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迟雪庄,跟迟雪庄说了几句话。

  在小少爷的这些朋友里,孙大奎最喜欢迟雪庄。迟家公子为人温和有礼,会读书却又不死板,跟他们这些下人说话也都客气。

  迟雪庄问齐鸢最近忙什么,又让孙大奎把他刚买的两包笋肉夹儿带上书院,给齐鸢吃。

  迟雪庄饮食清淡,并不爱吃这个,每次买都是买给齐鸢的。

  孙大奎笑呵呵应了,带着两包笋肉夹儿回到书院。回去的时候,小少爷似乎在忙,孙大奎怕打扰他读书,便在屋外将事情说了,又把两包吃食放在窗下,嘱咐小少爷忙完了记得拿进去吃。

  齐鸢在屋里应了,然而直到晚上,孙大奎临睡前关院门,顺道到少爷这看了眼,就见那两包笋肉夹儿仍在原地,没有人动。

  孙大奎感到惊讶,又敲了敲门:“少爷,你还在屋里?”说完轻轻推了下,发现门从里面关上了。

  齐鸢在里面应了声,声音发闷:“我在抄书,怕写错了。你放那就行,我知道。”

  孙大奎“哦”了一声,转身要走,又觉得奇怪:“少爷你一直没出来啊?你没吃饭?”

  齐鸢顿了顿,道:“白天吃多了,不饿,你去睡觉吧。”

  “那可不行!你中午忙着去接那个老头子,还没吃东西呢!”孙大奎性子莽,见齐鸢不开门,索性跑窗户底下瓮声瓮气道,“少爷别写了,吃完东西再写。崔大夫说了让我看着你……”

  “什么东西?”身后有人疑惑道,“从哪里买的?”

  孙大奎正仰着脖子,冷不丁身后有人说话,当即吓地大叫一声,往后蹦去。

  来人一身银白色暗花锦服,宽袖窄腰,神色浑然一副风流之意。孙大奎惊魂未定地看着对方,半天后才回过神:“谢……谢大人……”

  他回头看了看院子的小门,的确是关上了的。

  谢兰庭轻轻颔首,却仍是问:“手里拿的什么?”

  孙大奎忙把东西递过去,解释道:“这是迟公子给小少爷买的笋肉夹儿,傍晚……”

  “怎么馊了?”谢兰庭突然道。

  孙大奎一愣,茫然地看着油纸包:“不可能啊,傍晚买来还是热乎的。”

  “傍晚买来的,现在都几个时辰了,肯定馊了。”谢兰庭把油纸包丢回来,理直气壮道,“扔了,扔远点,给你家少爷做点清粥来。”

  “不用。”齐鸢却突然打开了门,对着孙大奎叹了口气,“拿过来吧。你去睡觉就行,不用在我这守着。”

  孙大奎“哎”了一声,赶紧把油纸包递过去。

  谢兰庭等看他跑远,这才轻轻“哼”了一声,跟着齐鸢走了进去。

  屋里漆黑一片,窗边的桌上也并无书本。

  齐鸢点燃蜡烛,口气随意道:“谢大人怎么来了?”

  谢兰庭若有所思地看着齐鸢,许久之后,他才徐徐问道:“今天那小厮到扬州了。你见过了?”

  齐鸢垂眸不语,低头去剪烛心。

  谢兰庭仔细看他神色,等留意到齐鸢脸颊上一点浅淡的湿痕后,他内心微怔,又看了齐鸢一眼。

  “见过了。”齐鸢道,“谢大人什么时候回京?”

  谢兰庭:“怎么?有事要我办?”

  齐鸢轻轻点头,轻轻剪着烛芯:“我想给逢舟兄写封信,他心性单纯,应当也想不到我俩是换了身体。这件事他需要知情,至于日后怎么办,我也想先听听他的意见。另外伯府太穷,我想给他送些银子过去。”

  “好说。不过这小少爷看着任性,实际机灵得很,他现在身边有人护着,比你的境遇好得多。你不用担心他。”谢兰庭说完一顿,突然又道,“你也不用羡慕他。”

  齐鸢刚要点头,闻言怔了怔,抬眼看过来。

  烛芯被不小心减去大半,光线骤然微弱下去。

  谢兰庭隔着桌子与他对视,齐鸢眼底的情绪像是一团化不开的浓雾。他看得清楚,不知为何,自己心里也酸涩起来。

  “你不用羡慕他。”谢兰庭抬手,握住了齐鸢的手,轻声道,“齐府的局面只有你能解,如果你们换过来,这会儿齐家已经下狱了。”

  蜡烛的灯光微弱地闪了闪,终于没坚持下去,熄灭了。

  齐鸢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灯灭的一瞬,他却又安静了下来。

  谢兰庭索性将他的手完全抓住,拇指轻轻抚着他的手背:“那小厮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齐鸢过了会儿,才低声道,“他在扬州人缘很好,在京城也是。我……”

  齐鸢说到这里慢了下来,声音里充满了犹疑,像是在慢慢思索:“我远不及他……扬州的家人朋友都记挂他,京城里母亲和妹妹也更喜欢他。我自幼不擅交友,只当太傅一定会以我为傲,但太傅也有了别的得意弟子。他也喜欢小纨绔,给他取了字……祁逢舟……”

  齐鸢这番话说得很轻:“我不是有意比较的,我只是……只是羡慕。”还是怀着愧疚之情的羡慕,不敢有丝毫坏的情绪。

  众人都记挂小纨绔,却无人惦记自己,包括自己的至亲和恩师。他向来自傲,乍一得知这些,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谢兰庭没说话,起身走到齐鸢的面前半蹲下来。

  “这有什么稀奇的?”谢兰庭微微仰头,低声问,“你说他们谁比得上我?”

  齐鸢愣了愣,下意识低头。

  俩人离得太近,在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你看,他们都比不上我。而我眼里只有你。”谢兰庭自问自答,又轻轻笑了下,“我记得你,从一开始就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