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重生]雍高帝纪>第103章 番外If线·先王创业一大半而中道崩殂(中)

  数日之后,刘符长子刘瞻即雍王位。

  王晟送他至坛下,目送着那身着王冕的背影拾阶而上,缓缓登上高台——一如十年前的那一日。

  那时候的他从未想过,他这一生里,会看着另一个人登上这座高台。

  恍惚间,这瘦小的背影忽然像是雨后的竹子一般拔节、生长,那单薄的脊背一点点变得长大挺拔。他看着这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稳稳地登上台阶,脚下的每一步都带着坚定的力量。他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高台之上,按着剑,缓缓回过身来……

  王晟一阵目眩,几乎想要扶住什么东西。这一刻,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的心脏,又一点点放开了。

  他终于没有失态,低下头,率领百官跪下去,然后缓缓叩头在地上。

  满朝公卿对着台上的十岁稚子山呼万岁,他们在炎炎日光下露出相同的脊背,低垂的头颅中却掩着各不相同的心思。

  半日下来,刘瞻早就被压得头重脚轻,刚一回到宫中,便一屁股坐下来,伸手去扯下巴上的红缨。

  王晟看着他,终于把那在嘴里嚼烂了的两个字吐了出来:“王上,”他这样唤着刘瞻,“臣来吧。”

  刘瞻朝他眨了两下眼睛,于是乖乖放下了手,对他甜甜地笑了一下,“有劳丞相。”

  王晟牵起两边的嘴角,也对他笑笑,然后抬手替他抽出冠上的玉笄。他的动作又轻又慢,刘瞻不甚自在地动了动脚。

  “王上可知,冕冠两侧的石头是做什么用的?”王晟将垂下的一块玉石放在手掌上,轻声问。

  刘瞻拨了那石头一下,对他摇摇头。

  “这个叫做充耳,是要告诉王上,身为君王,对谗言应当充耳不闻。”

  别说了。

  刘瞻点点头,王晟替他摘下冕冠,又继续道:“这个叫做垂旒,是要告诉王上,应当有所见、有所不见。”

  别说了、别说了。

  他将手轻轻放在延板上,苍白的手指在上面慢慢抚过,仿佛在溯着年月的长流而上,但很快那潺潺水声便戛然而止,他已抚到了延板尽头——仓促又突兀。他顿住手,手指微微蜷起来,认真地看着刘瞻的眼睛,听着声音从自己的喉咙中不断滑出来,“这个是冕延,前面低、后面高,是要告诉王上,应当能俯察天下的百姓,了解他们的疾苦。”

  别说了、别再说了……

  刘瞻也认真地看着他,用力点点头,“丞相,我记住了,我一定会做一个好王,”他不知说话间想起了什么,懵懂的大眼睛里忽然泛上一层水雾,“就像我的父王一样。”

  此言一出,王晟再也克制不住,他猛地将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紧紧地绷在一起,却到底没有忍住,褪尽了血色的嘴唇轻颤起来。“会的……”他死死压平了声音,掩在宽大的袖口中的手攥成了拳头,对他露出一个算不上妥帖的笑来,“王上一定会的。”

  从今往后,他也会倾尽心血、剖出肝胆,竭尽全力地辅佐这位雍国年幼的新君,助他混四海、开太平,尽宰相之责,效犬马之劳。但他为之尽忠效命、倾尽心血与余生的那个人,却再也不是刘符、再也不会是他了。

  刘瞻抿了抿嘴唇,还想说什么,却见王晟忽地站起了身。“王上,”他低着头,轻声道:“臣先告退了。”

  刘征已在相府中等着王晟,案上的茶水一口未动,他垂着眼睛,无趣地看着池中的游鱼。

  “游击将军。”王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刘征回过头去,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与自己相对坐下,“将军既来长安,就不必再回大同了。”

  刘征皱起眉,王晟顿了一顿,似乎在打量着他的神情,接着又继续道:“先王在时,曾言要将军先去北境历练,而后再去熟悉水战、训练水军,以备伐梁之战。如今两年之期已满,我欲委将军赴淮南操习水军,将军可有异议?”

  他搬出刘符来,刘征果然神色一变,抱拳道:“刘征愿往!”

  王晟微微颔首,“望将军莫再意气用事,未及奉命,不得擅动。”

  刘征点点头,不与他多言,与王晟换过符节后便自去了。王晟在后面瞧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这把宝剑如今当真磨得利了,但能用他之人却已不在,不知对大雍而言是福是祸。

  王晟回到屋中,一伏到案边,便连白天黑夜都不知了。边嵩从夜色中走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灯烛那鹅黄色的光映亮他半边身子。

  他身为羽林,平日里嗓门亮得很,这时候却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丞相,该就寝了。”前些日子王晟忙得几乎脚不沾地,边嵩虽有王命在身,却也掂得清轻重缓急,如今王典已毕,众臣各安其位,他自然也不例外。

  王晟又落了几笔,才抬起头来,许是伏案久了,他眯着眼睛看了一阵,才看清来人的脸。

  “是边将军啊,”王晟又低头写起来,一面写一面道:“如今正是非常之时,事务繁多,当以国事为重,先前定的那些规矩就免了罢。”

  边嵩站着不动,“末将只是奉先王之命,不敢私自变易。”

  先王一死,连子嗣都被人杀害,何况只是一道口谕。王晟蘸了墨,头也不抬道:“将军明日起不必来我这里了,本该调你去刑部,但眼下羽林军正在重组,”他换了个口气,“还需将军临危受命,担当大任。”

  谁知边嵩却是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仍坚持道:“感谢丞相提携,但末将身上已负王命,不敢照从。”

  王晟搁下笔,总算抬起头来,似乎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站起身,走到边嵩面前,指着他腰间木牌道:“可否将此牌取下与我一观?”

  边嵩顺从地取下,将木牌举起,放到王晟面前。

  “先王将国家大事一并托付于我,予我临事决断之权,将军须知,方才我是在宣布朝廷调度,而非在与将军商量。何况——”王晟说完,沉默片刻,缓缓抬起手指着木牌上面“如符亲至”四个字,叹息般地问道:“如今先王可还会亲至么?”

  边嵩不出声,铁塔般的汉子,忽然双肩一抖。王晟顺势从他手里接过木牌,“将军明日起便去赴任罢,至于这牌子……”王晟嘴角动动,似乎是在微笑,“我倒想要向将军讨来,还望将军不吝割爱。”

  边嵩沉默良久,终于抱拳应道:“末将遵命。”说罢,他便转身走出屋外,夜色如同漆黑的大雨,淋在他身上,转瞬间便将他吞没。

  屋里就又只剩下王晟一个人了。烛火照在那方寻常的小木牌上,在几个歪歪扭扭的刻字旁拉出长长的尾巴,王晟将拇指放上去,沿着字的脉络轻轻抚过,他摸得很慢,每一个字都要摸上很久。

  如符亲至。

  他忽然一把将木牌攥在手里,猛地弯下腰去,脊背颤抖起来。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无声地抖着。夜色静谧,风吹过草木,远处的虫鸣声轻轻浅浅地响起,暗淡的烛光将他弓着的背影拉得好长。片刻后,他又缓缓直起身来,似乎已恢复如常。

  王晟捏着这方木牌回到案边,将上面收拾干净,只留下几封奏疏,摊开来摆在案上。这是群臣所拟的谥号,他要从中选出一个,作为刘符从今往后的名号。

  桓、明、宣、襄、元、昭……

  二十年前,他怀着一腔滚沸的热血,为自己取了名和字,从此投身于熊熊的烈火与滚滚的波涛之中。二十年后,他又要重新再起一个名字,为这烈火滚过的余烬与大水冲过的洪痕亲手盖棺。

  保大定功、威强恢远、辟土斥境、拓地开封——

  就谥“武”吧,他想,王上会喜欢的。

  次日起,王晟以天子年幼,遂代为摄政,总揽国事。

  新王登位,雍国却并未从此稳定下来。这个以刘符的个人威信建立起来的庞大王国,终于随着刘符之死而摇摇欲坠,行将四分五裂。

  梁预在建康称帝的消息引得朝野一片哗然,群情激奋之下,大家却都心知肚明,朝廷此时根本无暇他顾。果然,五月,代州叛乱。六月,庐州叛乱。九月,青州叛乱。战火在疮痍未复的北方大地上重新燃起,叛乱的规模不大,却如同在纸上烧出洞来,如果放任不管,这洞便会越来越大,直到烧尽这一整张纸。

  王晟坐镇长安,居中调遣,快马整日往来于长安城外,这中间既有朝廷文牒,也有朝臣密信。外患未弥,朝中又暗流涌动,雍国俨然成了一滩浑水。澄清宇内、整顿朝纲,于王晟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却中心忧急,不得安坐——长江以南,还有大片的国土尚未统一,偌大的国家,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现在却不得不将生命消磨在这些事情上面。

  但他还能活多久呢?

  不过事情总要一件件地做好,他是强毅之人,壁立千仞,总还要猱身而上。他内抚朝臣,外调军马,不过十二月底,最后一处叛乱便终于平定。

  刘符之死,让雍国如患隐疾,魏达之乱,又沉重地打击了朝廷的威信,使得这病一下子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各地叛乱,就好比发出疮来,如今痈疽已破,脓血流干净了,病也就好了。

  国家的病好了,王晟却病了。他躺在床榻上,扭头见外面正下着雪,于是拨开被子,扶着床沿缓缓站起,披上大氅,昏昏沉沉地走到院中。他扬起头,大雪落在他脸上,如同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摸着他,仿佛十分温柔。北风却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骨头,他披着厚厚的大氅,却和那个时候的一身单衣没有区别。他拢拢衣服,踏进雪中,站定身子,举目而望,只见四野茫茫,彤云万顷,昏昏而不见日。

  多好的雪啊,就像那日渭水边的大雪一样,就是这雪让渭河结了冰,让他能过得河去,终于到了雍军的大营。可他知道,不一样了,不一样了……银光洒尽之后,太阳再不会升起了。

  他的手心里、肩膀上,再没有了那一轮煌煌红日,如今他拼尽全力托起的,已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巨大屋顶。他似乎变成了一支高大的独木,在这重压之下,听着自己的身体发出行将崩摧的咯吱声响——可他若是松开手,一切都将分崩离析。

  “丞相,您怎么出来了?”

  李九端着一只碗,里面还冒着热气,见了王晟,忙扶着他往屋里带。王晟却不动,指着小池道:“我病了的这些时日,鱼都瘦了,是不是你们疏于照料?”

  李九心道,您不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样,还说鱼瘦呢。他托住王晟的胳膊,“冬天到了,鱼瘦点也正常,开春就胖回去了。”

  王晟借着他的力气走回去,大概是身体不行了,站了一会儿就觉得疲乏。他没再回床上,而是坐在了案边,李九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南瓜粥搁在案上,利落地替他脱了大氅,将那只红色的小手炉塞进王晟怀里,又拨了拨盆里的炭火。

  王晟看着他上下忙活了一阵,突然道:“李七已去羽林军任职了,你不想去么?”

  “啊?”李九扭过头来,拍了拍手,笑道:“不了,我看丞相这边更缺人。”

  王晟微微一笑,李九总觉得他这笑凉凉的,没有什么真意。以前这种时候,他就愿意东拉西扯,找些和刘符有关的话题,再看王晟闻言慢慢变换了神情,他自己却完全不知。

  但现在再也不能了。

  “丞相,”李九干巴巴地道:“趁热用些粥吧。”

  王晟低头去看案上的南瓜小米粥,一碗黄澄澄的,让人看着就觉得甜糯好吃。他却很是看了一阵,才慢吞吞地将碗捧了起来。李九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王晟喝粥,想等他喝完之后将碗收走,但看着王晟的样子,不知怎么,他觉得这碗粥好像永远都喝不完似的。

  “丞相,要是吃不下,就别吃了。”他忍不住道。

  王晟不做声,仍闷头吃着,慢慢地将最后一口粥挖净才道:“身上没力气,还是多吃点吧。”

  王晟难得能这么想,李九却反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从案上拿起空碗,果然看到王晟拿手轻轻拍了拍在案旁垒起的两摞公文,似乎在比量着病中积攒的文书有多厚,然后便拿过一本,翻开看了起来。

  他是为了能做事,才吃得这样努力的。

  李九默默地看了一阵,然后便端着碗出去了。如果先王还在,他想,现在恐怕又要扔桌子了吧。

  从先王死后,王晟便再没人能束着了,他动不动就伏在案边通宵达旦的样子,让李九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心酸且心惊——他就好像拧着自己的两头,要把最后一滴心血也沥出来一般……他这是要逼死自己啊!

  他听说这大半年里,王晟主事从无纰漏,即便是先王刚晏驾的时候,他也照常理事,部分如流,以一人之身将这辆几乎失控的巨大马车拉回正轨。众人敬佩之余,难免感叹丞相凉薄。但李九常在王晟身边,对他再清楚不过,他知道自从那时之后,王晟就已经垮了,徒留一副病歪歪的空壳,有精气却没有人气。

  他真希望丞相也能像他们一样哭一哭,哪怕流两滴眼泪也好。

  入夜,李九抱着手臂倚在门口打起了瞌睡,也不知睡了几觉,内室的烛火还亮着。他偷偷探头去看,以为王晟还在看着文书,却见他正支颐而眠,一直抱着的小手炉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脚边。看来丞相也有困了的时候,李九轻声走上前,想叫王晟去床上睡,于是取了件衣服,披在王晟肩上,王晟果然便醒了过来。

  夜里太静,李九忍不住也压低了声音,“丞相病还没大好,还是早些歇息吧,不然天就亮了,又睡不成了。”

  王晟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赧然,“我竟打起瞌睡了。”

  “丞相不是明日还要去看水堰么?还是上床睡一会儿吧。”

  王晟看着桌案,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他撑着桌案想要站起,却半天都没起来,李九忙从旁边扶住他,让他借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涩然道:“丞相太累了。”

  “是啊,太累了。”

  李九万没料到王晟会这么说,惊讶地看向他。王晟被他扶到床边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像是在自言自语,“从前先王在的时候,忙起来不也是通宵达旦,诸事缠身,却从没觉得累,怎么现在才熬了半夜,就熬不住了……”

  李九不在朝堂之间,因此极少听他提起先王,闻言默然半晌,才闷声道:“丞相年纪大了。”

  其实过了年关,王晟也才四十有五,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老,但他鬓角已有了好几缕白发,不知是什么时候悄悄长出来的。

  王晟轻轻握住拳头,收起视线,竟又附和了一句,“是啊,年纪大了……”

  李九正为他脱着鞋,闻言又愣了愣,他猜王晟是想找人说说话,于是趁机劝道:“丞相可不比年轻的时候了,要多注意身体才是。先王……”他鼓起勇气,在王晟面前提起这两个字,若不是今天王晟主动提起,平日里他是绝不敢说的,“先王在时,不也总是劝丞相要注意身体么?丞相如今终日劳碌,不惜身体,若让先王看见,恐怕也会……也会责怪丞相的。”

  王晟低垂的眼睫颤了颤,然后抬眼看向李九,似乎想说什么。先王……先王曾经和他说,要他把自己分一半给他,他于是一点、一点,当真将自己给分成了两半。如今先王不在了,他便只剩下为了江山社稷而活着的这半,而另一半已被带入陵墓、盖上封土,无声无息地死掉了。飞扬高远的美梦一破,万里山河便挟着千钧之力压将下来,与他一同轰然坠地。

  他太累了。

  但他到底没有开口,只是仰面躺上床,阖上眼睛,不再说话。李九见他没了交谈的意思,只得也讪讪地住了口,悄声吹熄了烛火。

  大概是累得狠了,王晟刚一沾上床,便从骨子里泛出细细密密的疲惫来,这疲惫如同黏稠的墨汁,不知从他身下何处涌起,包裹着他,缓缓没过他的口鼻。

  他做起了梦。

  在梦里,烟斜雾绕,野光浮游,混沌的黑暗中,几点幽光亮起来,摇晃着靠近了他。离得近些,这些光忽地汇在一处,幻化成一道熟悉的身影,王晟一惊,忙扑过去,那身影却好似青烟拂过,再找不着了。

  他怔愣地站着,随即一面高声呼唤着,一面跑起来,奋力追逐着那道若隐若现的青烟。他跑得这样快,风打在衣袍上,都发出了猎猎的声响,却还是无论如何也追它不上。他跑过宣政殿、跑过紫宸殿,每一处都空空荡荡,永远寻不到方才那人。倏忽间雾气散去,突兀地现出一尊人像,正立在他眼前。

  原来他正在太庙之中。

  王晟停住脚,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总觉得里面该有一支箭,或是什么别的东西,可他却空着手过来了,这让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仰面看着那尊人像,人像也正微垂着眼睛,平静、安详地注视着他。

  这是由全国最好的工匠雕成的人像,雕得肃穆、庄重,又栩栩如生,作为将在祖庙之中世享香火的高皇帝的面容,是再妥帖不过的。只是这两只眼睛却和他记忆中的样子相差甚远,仿佛死去的大海,有种空茫茫的深邃阔大。

  他那明亮的、炽烈的火光,现在正在何处呢?

  王晟像是受了蛊惑般向前走了两步,抬手轻轻抚上这尊人像的膝头,触碰到它的一瞬间,他只觉一颗心发疯似的颤抖起来。他的几根手指弓起来,紧紧扣在这两只冰凉的膝头,奋力扬起脸,对着那双平静的眼睛道:“王上,别急。”

  雕像仍是一动不动,但那熟悉的声音却从雕像后面传来。他听到雕像问——

  丞相,你来看我,怎么不带刘彰进来?

  王晟猛地睁开眼睛,眼前还黑着,大概是还没亮天。他大张着嘴,却吸不进去气,浑身打着颤,抬手用力压在胃上,忽然猛地坐起,伏到床边,张口将涌上喉头的东西呕了出来。

  一股刺鼻的腥气猛冲上来,他愣了一愣,心不禁沉了下去,一瞬间有些无措,有心想唤人,却疼得说不出话来。从入冬以来,他胃里就一直丝丝拉拉地疼,小腹也时常闷痛,他以为像从前一样忍忍就过去了,现在看来,恐怕是不大好了。

  李九闻声跑进来,掌起了灯。屋内一亮,王晟便看到地上的一滩血,红得十分狰狞。他早有预料,并不如何惊讶,按着腹部重新躺回床上,上下一起疼着,一只手盖不住,他只得两只手一齐压在腹上,深深折起身子。

  李九看到地上的一团腥红,不禁大惊,跑过来扶住王晟肩头,“丞相、丞相?”

  王晟疼得昏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叫太医……”

  李九忙跑出去,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差一点扑倒在地上。

  李太医在深夜被叫醒,却没有多少意外,在他看来,按照王晟的这个折腾法,深夜被他唤去救急也是早晚的事。饶是如此,他提着药箱匆匆赶到时,看到地上的一大滩血,也还是惊了一惊。他走上前去,看到床上的王晟,又吓了一跳,慌忙道:“丞相,使不得、可使不得!”

  王晟背对着他,蜷起两腿、弓起脊背,几乎缩成一团,手上拿着那把平日从不离手的佩剑,正把那铜铸的剑柄向肚子里按。幸好他没病得糊涂到拔出剑来,拿剑尖对着自己,不然以这个力气,十个他也给捅穿了。相府的老管事正站在一边,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王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他竟然夺不来他手里的剑。

  李太医推了李九一把,李九才反应过来,忙上前夺剑。他掰开王晟的手指,刚把剑夺在手里,王晟便忽地又呕出一口血,血从枕头上滴滴答答地落在床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红色。李九抱着剑,手背上还沾着几滴王晟呕出的血,呆若木鸡地立在一旁。

  李太医一瞬间便下了决断,先止血、再止痛、最后再诊病。

  他取来案上的纸笔,潦草地写了张方子,让侍童抓药去煎。“丞相、丞相?”李太医凑近王晟耳边,不停唤他,王晟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开口说话,但刚一张开嘴,就又有一道血线划下来。李太医见他还清醒着,悬着的心好歹放下了一些,“下官为丞相诊病,丞相能否松开手、躺平过来?”

  王晟闭上眼睛,片刻后翻过身,拿后背挨上床板,缓缓将身体摊平,两肩不住地抖着,不知在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待好不容易躺平后,他松开了按在肚子上的两手,刚一拿开,却立刻攥紧了身下的床单,胸口不住地起伏着,却连一声呻吟声都没发出。

  李太医解开王晟的里衣,露出胸腹来,下腹果然被剑柄压红了一片,估计明日就要变成青紫色了,他真不知丞相看着文质彬彬的,发起狠来居然这么吓人。李太医定定心神,取出长针扎进几处大穴,长长的银针深深没入皮肉之中,看得李九都忍不住稍稍错开眼睛。

  他又在王晟手臂、小腿和脚上的几处穴位按了按,见王晟面上的青色稍退,问道:“丞相还想吐么?”

  王晟紧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李太医松了口气,收了针,在王晟耳边道:“下官现在为丞相揉开痉挛,丞相且忍耐一下。”他见王晟呕血,知他此时胃脘处决碰不得,于是两手交叠压在他下腹,先顿了一顿,随后向下一压,打圈揉了起来。王晟似乎有些反应不及,喉咙里先低低“呃”了一声,随后才紧紧咬住了牙。从前刘符总是想起来就为他按揉一阵,提惯了长枪握惯了剑的手,落在他身上却轻得很,好几次都揉得他昏昏欲睡。大概是被惯得娇贵了,他都忘了揉开痉挛原来是这么疼的。王晟呼吸急一阵、缓一阵,几次从枕头上扬起头来,却到底还是一声没吭。

  李太医揉过一阵,又拿手依次按上几处大穴,上下折腾了一番,汗流浃背道:“丞相,疼痛好些了么?”

  王晟点点头,抬手拢起衣衫。侍童煎好了药端上来,李九忙扶着王晟靠坐在床边,他见王晟虚弱,本想拿勺子喂给他喝,王晟却自己接过碗,拿出勺子递给他,两手捧着药碗凑近嘴边,慢慢地喝干净了。他手虽然抖着,却到底没把药洒出来。

  他按着胃,闭目缓了缓,忽然睁开眼睛,看向正为他把脉的李太医,低声问道:“若我在饮食、服药上全力配合,太医还能保我多久?”

  李太医觉着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几乎坐不稳,他以为自己晃了晃,但回过神来时,整个人还牢牢地钉在原地。他收回手,看向王晟,王晟眼神清明,没有一丝玩笑之意,李太医勉力笑了一下,正要开口,便听王晟又道:“太医无须安慰我。此涉及国家大计,太医勿要虚言。”

  李太医沉默片刻,王晟的那双黑色眼睛盯着他,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他却觉得自己正被这眼神紧紧逼着。他艰难道:“若丞相还是如此,下官无能,大概只能保丞相一年……或是两年。”

  王晟心里盘算片刻,“一年太紧,还请太医务必保我两年。”

  李太医看着地面,缓缓点了点头道:“下官定全力施为。只是……”他抬起头来,看着王晟,“丞相也不可忧思太甚,不然下官实在……实在是难保万全。”

  王晟不置可否,“今夜可还有要服的药么?”

  李太医看了眼窗外,天上已经微微泛白,“没有了,下官一会儿便开方子,把如何服用告诉李侍卫,日后丞相照此服药便是。”

  王晟颔首,目露感激,“拜托太医了。”

  李太医鼻子一酸,摇摇头,脚步匆匆地逃了出去。

  李九上前,打算扶王晟重新躺下,“丞相,再睡一会儿吧。”

  王晟却不动,仍靠在床边,“天都要亮了,不睡了。收拾一下,一会儿直接去看水堰。”

  “丞相,这……”李九手仍扶在他肩膀上,闻言瞪大了眼睛,“还去看水堰啊?”

  “去。”王晟忽然皱起眉,一手又按在胃上,缓了缓才道:“等回来之后,便召集众人,商讨伐梁之事,开春便用兵。”

  内乱方平,转年就举大兵南下,朝中自然多有异议,但王晟却另有计较。陈潜、蒯茂、秦恭、朱成……这些都堪为重臣,却都还不是能主大事之人。如今二分天下,江南又为富庶之地,想要平定此处,非举全国之力而不可。若举全国之力,必揽全国之权,他活着时,若不能平定南梁,一旦他身死之后,身后无人可继,后人能否成此大事便未可知了。

  时间不多了。

  王晟伐梁的奏疏一上,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认为现在伐梁为时尚早,有人却以为正当其时,朝堂上吵成一团。年幼的刘瞻坐在上首,听得直咳嗦,被人扶下去了。王晟最后力排众议,敲定一开春便南下,左右他是摄政,自己上的奏疏,自己再盖上了印,事情便定下了,哪管又传出什么样的流言谤议。

  刘景提着些药材到相府时,王晟正披着他那件天青色的鹤氅,负手站在池边,仿佛一尊石偶,一动都未动一下。刘景默不作声地瞧了那背影一阵,蓦地感到一阵孤独攀附上来,忍不住低声唤道:“先生……”王晟闻言回过身,刘景见了他,不禁愣了一愣,从后面看时尚不觉如何,这时见了他的脸,才发觉原来他竟这么瘦了。

  “左将军,请。”王晟并未与他寒暄,对他微一颔首,随后便引他向议事厅走去。刘景缀在后面一步,疑心王晟下一刻便要摔倒,几次想要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最后却还是眼看着他慢慢地走到案前,扶着凭几坐下。他瞧着王晟慢慢地脱了肩上已有几分旧的鹤氅,细细抚平褶皱,折好放在一旁,万分爱惜的模样,喉头一哽,几乎说不出话来,默然片刻,在王晟对面坐下,低声道:“半年未见,先生清减多了……”

  王晟闻言微微一笑,视线落在他身上。刘景和刘符乃是亲兄弟,身上总有些相似之处,细看来,刘景与他眉毛像、眼睛像、鼻子像、嘴巴像,可合在一起,却不像他了。王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阵,才收回视线,“左将军刚回长安,便来相府,可是有何事?”

  刘景坐下后,才见到案上摆着一只弩机,木纹光滑,显然是有人时时擦拭,却不知有何来路。他不以为意,闻言收回视线,摆了摆手,“我是先进宫了一趟,才来找先生的。对了,王上让我把一封密奏交给先生。”

  “密奏?”王晟接过来,便听刘景道:“是工部杨世延入宫当面呈于王上的,丞相不知么?”

  “只知有这封密奏,却不知其内容。”说话间,王晟已将视线落在了奏疏上。

  刘景趁着王晟读奏疏的功夫,默默打量着他,心道王晟摄政之后当真与从前不同,竟连谁入宫给王上带了一封密奏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若是他有意,恐怕也不会不知道这封奏疏的内容。

  奏疏中的内容他也读过,里面指责王晟出兵是为了效梁预故事,欲立功名以更进一步,言辞激烈,字字诛心。他不禁偷看了眼王晟的脸色,却见他神色如常,读完后便将奏疏合上递还给他,“烦劳将军替我多谢王上亲重。”

  刘景接过奏疏,“先生要如何处置此人?”

  “如何处置?”王晟不甚在意道:“若是因言获罪,奏疏里欺主权相的名头不就坐实了?不理就是了。”

  刘景还想说什么,王晟又问:“将军从江淮来,不知水军训练如何?”

  刘景知道这才是正事,心神一整,忙将各地的水军操习情况向他具言。二人一直谈到日头西斜,李九端着饭进来,刘景才摸摸头,笑道:“一不小心说得这么久。”

  “有劳将军了,先用饭罢。”李九将饭食给二人摆好,王晟便简单招呼了一句。刘景几乎受宠若惊,这么多年王晟留他吃饭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他拾起筷子,感叹道:“丞相能记着按时用饭,实是朝廷之福。”

  王晟摇摇头,也拾起筷子,一口口吃了起来。李九站在一旁,心里一酸,却没说话。

  刘景吃得更快些,吃完后,他默默地看着王晟用饭,等他放下筷子才道:“对了,丞相,还有一事……御马监来报,说最近军马调动,王兄的那匹红马,听到马蹄声便长嘶不止,已经数日不吃草料了,御马监问如何是好。”

  王晟闻言一愣,垂下眼默然片刻,随后摇头道:“此马甚通人性,恐怕活不久了,放回林中去罢。”

  “是。”刘景想想又问:“不知出兵之期,已定下了吗?”

  王晟不语,撑案站起身,走到剑架旁,轻轻抽出剑来,手指细细抚上剑身。寒光映在他苍白消瘦的脸上,仿佛给他的胡须也染了霜。他看了一阵,将这一匣秋水推回鞘中,视线却仍黏在剑身上,“三月。先除何武周发,去除内患,三月便发兵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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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有点苦涩,给大家友情赠送几块糖吃:

  (一)

  “看您面色不好,属下让人给您熬些姜汤喝吧。”李七见擦得差不多了,放下布巾,见王晟不置可否,又接着道:“要是您病了,回去王上能扒了属下的皮。”

  王晟转头,笑问:“如此怕罚?”

  李七察言观色,见这么多天总算在王晟脸上看到了一丝真笑,忙再接再厉,笑道:“属下是怕王上担忧。”

  王晟哼了一声,将脸侧倒另一边,抬手扶了扶额头,赶人道:“去吧,莫闹我了。”

  “得嘞,属下这就去熬汤。”李七嘿嘿一笑,麻利地退下了。

  (二)

  赵多将药送了上来,刘符接过来端在自己手里,“景桓,我喂你喝吧。”

  王晟知道自己端不住药碗,也不勉强,微微一笑道:“有劳王上了。”

  (三)

  一转眼已入冬了,王晟站在池边,身上披着刘符送的那件青色大氅,却也丝毫不见臃肿。刚刚落过雪,院落里的雪还未来得及打扫干净,他站在那儿,就好像一根青竹立在浅浅的白雪中,却不像那个每日伏在案前、诸事缠身的大雍丞相了。

  可这根看似出了世的竹子这时候心里想的却是,池子是引的活水,虽然没结冰,里面的鱼却都病恹恹的,不怎么吃东西,从入冬之后就瘦了不少。

  这可不大行。

  他皱着眉思考着,不经意地抬头,见水池旁的假山后飘起一阵淡淡的烟,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正巧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吩咐道:“去外面买袋炒栗子,再买只烧鸡回来——”

  话未说完,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然后便听刘符在他耳边哈哈笑着:“景桓,声东击西,没想到吧!”

  (四)

  刘符叹了口气,神情苦恼,“秋狩时没有大红,我浑身不自在,不知道它能不能带病稍稍坚持一下。马厩中没有一匹马比得上大红,可若强带上它,又怕它病得更重。哎……总之我片刻也离不了它。”

  王晟颇为好笑,“竭泽而渔,来年无鱼;焚薮而田,来年无兽。王上若是想明后年的秋狩时还能带着大红,今年秋狩就让它歇一歇吧。”

  刘符点点头,“景桓,我以为你不懂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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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话,我本来只有在看到大雍即将四分五裂的时候觉得心痛。

  刘景扶棺痛哭——正常,长兄如父,哥哥死了难 ...

  其实这里不是为了体现之前的快乐来着,毕竟选的也不是最快乐的场景嘛!

  选这些是因为这些场景在番外中同样出现了类似的!

  (一)

  “看您面色不好,属下让人给您熬些姜汤喝吧。”李七见擦得差不多了,放下布巾,见王晟不置可否,又接着道:“要是您病了,回去王上能扒了属下的皮。”

  王晟转头,笑问:“如此怕罚?”

  李七察言观色,见这么多天总算在王晟脸上看到了一丝真笑,忙再接再厉,笑道:“属下是怕王上担忧。”

  王晟哼了一声,将脸侧倒另一边,抬手扶了扶额头,赶人道:“去吧,莫闹我了。”

  “得嘞,属下这就去熬汤。”李七嘿嘿一笑,麻利地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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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中是对应着:

  王晟微微一笑,李九总觉得他这笑凉凉的,没有什么真意。以前这种时候,他就愿意东拉西扯,找些和刘符有关的话题,再看王晟闻言慢慢变换了神情,他自己却完全不知。

  但现在再也不能了。

  (二)

  赵多将药送了上来,刘符接过来端在自己手里,“景桓,我喂你喝吧。”

  王晟知道自己端不住药碗,也不勉强,微微一笑道:“有劳王上了。”

  对应着:

  王晟点点头,抬手拢起衣衫。侍童煎好了药端上来,李九忙扶着王晟靠坐在床边,他见王晟虚弱,本想拿勺子喂给他喝,王晟却自己接过碗,拿出勺子递给他,两手捧着药碗凑近嘴边,慢慢地喝干净了。他手虽然抖着,却到底没把药洒出来。

  (三)

  一转眼已入冬了,王晟站在池边,身上披着刘符送的那件青色大氅,却也丝毫不见臃肿。刚刚落过雪,院落里的雪还未来得及打扫干净,他站在那儿,就好像一根青竹立在浅浅的白雪中,却不像那个每日伏在案前、诸事缠身的大雍丞相了。

  可这根看似出了世的竹子这时候心里想的却是,池子是引的活水,虽然没结冰,里面的鱼却都病恹恹的,不怎么吃东西,从入冬之后就瘦了不少。

  这可不大行。

  他皱着眉思考着,不经意地抬头,见水池旁的假山后飘起一阵淡淡的烟,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正巧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吩咐道:“去外面买袋炒栗子,再买只烧鸡回来——”

  他话未说完,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然后便听刘符在他耳边哈哈笑着:“景桓,声东击西,没想到吧!”

  对应现在:

  刘景提着些药材到相府时,王晟正披着他那件天青色的鹤氅,负手站在池边,仿佛一尊石偶,一动都未动一下。刘景默不作声地瞧了那背影一阵,蓦地感到一阵孤独攀附上来,忍不住低声唤道:“先生……”

  (不过这个应该一眼就看出来了)

  (四)

  刘符叹了口气,神情苦恼,“秋狩时没有大红,我浑身不自在,不知道它能不能带病稍稍坚持一下。马厩中没有一匹马比得上大红,可若强带上它,又怕它病得更重。哎……总之我片刻也离不了它。”

  这个可能隐晦一点,当年刘符借马喻人,现在大红真的活不长了:

  “御马监来报,说最近军马调动,王兄的那匹红马,听到马蹄声便长嘶不止,已经数日不吃草料了,御马监问如何是好。”

  王晟闻言一愣,垂下眼默然片刻,随后摇头道:“此马甚通人性,恐怕活不久了,放回林中去罢。”